归姝-肘腋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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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是湛国公府老夫人张氏的头七。

    一应白幡道场,僧侣道士早来府中作那四十九日的超度消灾,日日见那烟火缭绕,时时听那诵经往生,再一整日不停歇的哭灵与接待往来吊唁的宾客,真做足了,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倒下去。

    但张氏是湛国公府的老封君,本身育有二子一女,再加上那些庶出的孩子,停灵之处乌泱泱挤了一堆披麻戴孝的人,孙辈的几个孩子,包括徐善然在内,都不是哭灵的重点。

    所以邵劲仗着登门送别的人多,提着东西光明正大的来灵堂外转过一圈的时候,并没有一眼看见徐善然。

    他心头略略嘀咕,绕着周围又转了转,这回他找得仔细了一些,所以很快在左边回廊的转角看见了单独站在那里的人。

    他朝心上人所在的地方走了两步,就顺着徐善然的视线所看的方向,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看见了老国公上前迎接一位看上去年林也颇大了、身形还有些矮小的老人。

    “那是谢阁老。”

    邵劲的耳边不期然响起一道轻柔的女音。

    看向前方的人回头神来,转头朝站在前方的徐善然看去,徐善然却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看着,直到两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视线可及之处。

    这时候,徐善然才转眼看着邵劲,她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有的时候,你花费了一年,两年,十年,乃至于毕生去追赶一个人,可对方甚至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一个人。”

    “大象大概永远不会在意一只螳螂对他耀武扬威。”

    可这一辈子,我当然不会只是一只螳螂的。

    也许在喜欢的人之间,心软只需要一个眼神和一句话。

    就算那些事情还没有解决,就算邵劲清楚的知道这问题不可能不解决。

    在这一刻,听到徐善然这一句并没有掺杂太多语气、甚至并没有谈及他们事情的话语,邵劲还是立刻就心软了。

    他问:“善善,你快乐吗?你满足吗?撇开谢惠梅这个人和这个人牵扯的那些事情,在其他时候,你快乐吗?满足吗?”

    “当然。”徐善然很快回答,她没有骗人,所以她的语调和往常并无差别,只有一些诧异,大概疑惑邵劲为什么会这样问。

    邵劲还并不只是这样问。

    在得到徐善然的回答之后,他沉默了一会,跟着以柔和但更为肯定的语调说:

    “善善,你或许满足了,但你决不快乐。”

    “不管什么时候,你好像都不能放下你关注的那些事情……”

    “所以没有什么时候,你真正的、毫无顾忌地快乐着放松着。”

    “你是不是……”

    已经,有些遗忘快乐这一回事了?

    善善,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什么是快乐了?

    这一句恍惚压在心底,又恍惚已经问出口的句子自脑海中掠过之后,电光石火之间,邵劲只看见徐善然的一双眼睛似乎惊异般睁大了一些。

    他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与面孔。

    在他的视线里,那双眼睛如深潭一般漆黑又如晶钻一般剔透,参差正反之间,这样的矛盾竟奇异而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跟着,那对双瞳轻轻阖了起来。

    眼睫如敛起的蝶翼那样静谧。

    差不多长开了的面庞上,眉如弯月,鼻若悬胆,微微挑起的唇角代表着主人正在静静微笑。

    可这样的笑容太过平静了。

    平静得就好像邵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从不曾出乎徐善然的意料。

    邵劲一直有些恍惚,这样的恍惚从他离开国公府到进宫之后还一直存在着。

    或者是因为那静到了极致而生的美,也或许是因为徐善然随后说出的那一席话。

    她对邵劲说:

    “……我怎么会不快乐呢?我比任何人都还要快乐啊。”

    “邵大哥看出了我的满足,那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我的不满足?”

    “我当然满足着很多的东西,我的家世,我的出生,我的容貌,我的能力……我的家,现在还站在我身旁的我的家人。可对于我而言,有多少的满足,就又更多得多的不满足。”

    “因为我知道,总有一个人,在静悄悄的挖掘着,会一点一点破坏那些带给我满足的东西,会把那些本属于我的东西全部都夺走……”

    “……我不满足啊……可我怎么会不快乐呢?”

    她轻轻地,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邵大哥,你以为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着什么样的事情呢?”

    “我在保护这些能满足我的东西,能带给我快乐的东西。我在汲汲营营地取得最终的满足与快乐。我很清楚我要的到底是什么,什么对我而言是最具有价值的。”

    “你说,在这样追逐快乐的奋斗的过程之中,我怎么会不感觉快乐呢?”

    “——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发自内心地快乐着啊。”

    “邵大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我把人生的所有精神、注意、想法、努力,全部都集中在一个人一件事上,活像一个殉道者,是吗?”

    “……但我自己觉得,与其说是付出,我更像是在收获。”

    “也许再过几年,邵大哥会碰见什么人,碰见什么事,它走进了你的心底,然后从你的心底开始沿着血液生长,进入骨头,再塞满身体的每一个空隙。你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会受它的影响。如果有人胆敢毁掉它,胆敢伤害它,胆敢碰触它……”

    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很轻微,却像是在刀山火海之中翻滚过无数次之后,再也不能被磨灭一丝半毫的坚实。

    “……哪怕抛弃身上属于人的每一个部分,从此化作修罗地狱里的恶鬼,也并不迟疑,也毫不可怕。”

    “不止毫不可怕,甚至还叫人感觉由衷的满足和快乐。”

    “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你豁出一切也要守住的东西啊……这或许不是世界上所有人最终的价值与快乐,但是我所要的最终价值。”

    “说起来,刚才的好多词都是和邵大哥学的。”

    “……”她再闭一下眼睛,又张开。

    “我说了这么多,并不是为了证明你错了……”她笑意莹然,“证明一个我挺喜欢的人错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什——”这是这一长段话中邵劲发出的第一声,也是唯一一声。

    “你的世界太过分明,是非正误,黑白对错……你和我不一样,但这又怎么样呢?”

    “我挺喜欢你的,在你身旁我能感觉到快乐和安宁,你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从前的人。”

    “邵大哥,我们的认识并不太相符,但我估计改不了,你也不需要为了做出任何改变——”

    “杀了邵文忠之后就走吧。”

    一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并不适合呆在这里。

    “我挺喜欢你的,所以也希望……你能始终快乐。”

    ——而非反复的质疑和妥协。

    “邵大哥。”

    完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啊……

    邵劲虽然跟着代王在马场跑马,但注意力早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这真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能够毫无障碍说出来的话吗?哪怕考虑到古代和现代成熟度的差别,也果然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吧!

    ……可是再不可思议,关键点也并不是这些。

    ……她说得并没有错。

    如果我非要留下来,我不能说服她,我又能认同她吗?

    如果不是因为认同,而只是因为喜欢所以无休止的妥协……我在最后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只是徒劳无功的伤害彼此?

    ……她的建议,我是不是应该认认真真的考虑一下?

    “——我要那匹马!”

    太过尖锐的童音就如同锥子一样刺入邵劲的耳膜。

    邵劲被这道声音惊得从神游外物中醒了过来,一眼就看见自己跟着的代王正气势十足地指着马厩中一匹体态健壮、毛色纯黑的马匹尖声说话。

    那黑马显然是有主人的,此刻马夫正跪在一旁苦苦哀求:“王爷,王爷,这是陛下赐给二王爷的马匹,您不能拿走,您不能拿走——”

    跟着小王爷的伴当也哄道:“不过一匹马而已,王爷何必跟这些狗东西计较呢?去陛下那边说一下,自然有更多的好东西紧着王爷挑呢?虽说这马看上去神骏,到底也是别人用过了的东西……”

    说话其间,跟在后边的邵劲也受到了这伴当的眼波,那意思明显是瞎愣着干什么,一起过来哄王爷啊!

    虽然有了一个不太美妙的开头,但此刻邵劲也还算是能凑到代王身旁的那种人了。

    这一来当然是邵劲的职务比较得天独厚,二来就是邵劲那些层出不穷的小魔法了——这对于一个孩子的吸引力确实具有足够多的加成,哪怕这个孩子地位再崇高,性格再不好。

    不过此刻,跟在后边的邵劲却一点没为自己的‘地位’而高兴。他嘴角直抽了好几下,心说这样哄小孩,怪不得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暴戾……要说这种熊孩子,最好用拳头收拾几次,多收拾两次,绝对有脱胎换骨的功效,但是——

    “——皇弟说的是,不过就是一匹马而已,皇弟想要差人和二哥说一声,拿去也就好了。”

    宁王的大笑自背后传来,一群人都转过头去,就见宁王正带着自己的那一帮人走过来,这时轻轻瞥了跪在一旁的马夫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本王的皇弟,还不赶快磕头赔罪?”

    ……这个帝国里头,大概现在还没有会打代王的人出现吧。

    邵劲想道。

    他在宁王出现的时候就向后微微缩了一下,前后两辈子习武的经历让他很容易就将自己放到一个绝对不引人注意的方位上。

    他就站在这里静静观察着两方人。

    代王不用说,有皇帝罩着,有贵妃娘娘宠着,连宁王都要暂避锋芒。

    ……但也许代王亏就亏在要宁王暂避锋芒上头吧。

    宁王对着代王的时候虽然一派笑意眼神脸色都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但是——

    在刚刚他看向旁边的那一眼——看向那个马夫的那一眼上——那绝对和淬了毒一样的可怕——

    一个马夫不至于挑起宁王这样的杀意的。

    这个杀意只能是针对……代王的。

    敏感的直觉让邵劲突然惊起。

    他顺着自己的感觉仿佛不经意似的微微侧头,眯眼照着后边飞快一扫,就在那马场入口之处看见了邵文忠的身影!

    太过遥远的距离让站在那一头的人已经模糊成一个大小不同的色块组成的整体。

    但邵劲依旧因此而感觉周身微微一冷。

    代王和宁王的事情连自己都看得出来,那么邵文忠没有道理看不出来吧?

    如果他也对此心知肚明,那这个男人此刻出现在这里——他心里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此刻,怀恩伯府。

    怀恩伯夫人姜氏倚着矮榻靠坐着,她听着家中的仆妇将府内各个大小事务一一报来,在她经营的这二十年间,这个怀恩伯府上上下下的管事丫头都已经被收服得妥妥帖帖,再没有哪个家伙敢倚老卖老,又或者敢做张做致。

    ——可是还不够的。

    差得远了!

    这府里真正的主人邵文忠对她已经越来越不上心了,这府里她疑心心软放过的小畜生眼看着就要蹦出掌心然后一飞冲天了!

    而她的儿子呢?属于她的珍宝呢?

    眼看着就要烂在泥地里……!

    ……不可能的。

    这绝绝对对,不可能的。

    所以哪怕做了这回事之后,她要难过好一阵子,或者难过上半辈子,她也不得不做。

    “小杏,起来吧。”姜氏和颜悦色的对正给自己敲腿的丫头说。

    那丫头十三四岁,还一团孩气的样子,听闻姜氏的话语之后就脆生生应了是,真站起来之后,就听闻姜氏说:“好孩子,我知道你和小桃是亲姐妹。”

    小桃是邵劲院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我现在要你姐姐帮忙做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就是——

    “把这个——”

    “娘亲!”邵方的声音远远传来,跟着不过几息,他的人就直闯入门中,照着姜氏所在的位置走来!

    姜氏脸沉了沉,但很快被心疼所覆盖:“你这孩子,这么急匆匆进来干什么?规矩都忘光了吗?额头上的汗水是怎么回事?你身边的人呢?”

    邵方不在意的挥挥手算驱散姜氏所有的问题,他斥退屋中所有的人,目光闪闪凑到姜氏身旁,唇角则带着如刀锋一般冷酷的微笑:“我终于找到邵劲藏起来的东西了。”

    “娘,你一定想不到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半老的残废的老头子——我可是从这个老头子嘴巴里问出了非常多的东西!——”

    “爹要是知道了这些,绝绝对对,绝绝对对,不会再对邵劲有一丝怜悯。”

    夜风飒飒,夜露深深。

    当外头的人终于散了,哭了一整天灵的徐善然略显疲惫的走在国公府的夹道之上。

    落叶铺洒在青石板上,两侧的花树在黑暗中显露出幽绿的色泽,而放置在徐善然手中把玩的血钗,则不时闪烁出一抹惊醒动魄的艳光。

    美丽的饰物尽管对女人有天生的吸引力,但就站在徐善然身后的高婵而言,她更觉得奇怪的是徐善然对于这支钗子的态度。

    就她所知,这种“美丽的饰物吸引女人的目光”这点,至少在徐善然身上是不成立的。

    当然徐善然所拥有的每一件衣衫首饰不是别有意趣就是精致华贵,但她从没有观察出徐善然对任何一件东西有所偏好。再漂亮也好,再特别也好,她从来没有见过徐善然相连的两天之内戴上同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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