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姝-新婚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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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昨天一个晚上,他带来了三千人,然后将四百条生命葬送在自己每天都会经过的道路上。

    他们前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还簇拥在他身旁听他的命令和他说话谈笑,还在战场上守护他的生命,帮助他取得胜利——

    然后他们都死了。

    鲜血淌出,肢体零散,孤零零地被大队人马丢弃在后放。

    他并不能理解,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值得这些人追随自己,值得他们在已经付出了生命为代价之后,还用这种热烈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是因为昨夜的功劳和通天之路吗?

    可是功劳是他的,通天之路也是他的。

    他诚然不会克扣那些该发下去的,或者说他还会尽力去争取。

    但对于这些最底层的士兵来说,这归根到底,也只是一场普通而残酷的战斗,哪怕他们帮助了天下至高之主,他们得到的赏赐也不会比任何打胜战的时候更多多少,他们获得最多的,也许只是几十年老迈之后对子孙空洞苍白的吹嘘谈资。

    这样值得他们付出生命吗?

    而他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呢?

    几件簇新的衣衫,一个月的肉和馒头,本该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月俸?

    然后他就买到了一条条和他一样的生命,以及比生命更为灿烂的灵魂吗?

    要论察言观色,在场绝无第二人能出徐善然左右。

    徐善然几乎在邵劲怔了一下之后就发现对方有些不对劲。

    相识相知已经如许之久,她多多少少能猜到邵劲此刻的想法,待如寻常妇人,微微一笑后走到对方身旁的时候,便借着垂下的衣袖遮挡住手指,轻轻弹了邵劲的手背。

    这一下力道不重,却将邵劲自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他意识到这些人还打算向他行礼,喉咙便不由动了动……但没有之后了,他不过随意笑了笑,便蹲下身,按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伤者。

    那个伤者脑袋上缠着纱布,一只脚拐着,因此起来得尤为艰难,此刻被邵劲轻轻一推,便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原地。

    邵劲说:“大家都坐下——”

    这一下声音有点大,众人这一个月间已经习惯了服从命令,便再参差坐下。

    邵劲垂头看着自己手掌下的伤者,那是一个面容还显得有些稚嫩的少年,他忍不住问:“你今年几岁了?”

    “17!”那少年被高高在上的武官一问,都有点受宠若惊,连回答的声音都紧绷得如同在大声喊口号一样。

    结果这个数字恰好就像从远处用力掷来的硬物一样狠狠砸在邵劲脸上,让一向开心乐天的人都有一瞬间的狼狈与不知所措。

    但他很快并且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他又再问:“脸上怎么了?眼睛还好吗?”

    少年两句话下来,也不那么紧张了,呐呐说道:“大夫说差点差一点就不行了,但现在养养还好……”

    邵劲真松了一口气,又看少年的一只脚也许是因为伤得不太重,所以还暂时没有被包扎,便朝旁边一伸手:“纱布拿来,我给他弄弄。”

    这话又唬了除了他的其他人一大跳。

    李胜雄忙说:“大夫就在这里,何必要大人亲自动手呢?”

    那少年也抖抖索索的差点又要站起来。

    但邵劲再说了一次:“东西拿来!”他看着李胜雄还要夹杂不清,就叫徐善然,“善善——”

    徐善然身旁的丫头婆子脸都僵了,太多的腹诽在她们内心翻涌着,只是自来所受的规矩叫她们怎么也不能在外头给邵劲没脸,便先后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主心骨。

    而对于徐善然来讲,邵劲这些的举动并不特别出乎意料。

    或者说,邵劲已经做过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了,所以他再做什么事情,徐善然都不会太多惊讶。

    她看了棠心一眼。

    早就将“姑娘说的都是对的,姑娘做的都是对的,若有什么不对,重复之前句子。”这一句话奉为金科玉律的棠心在这个时候比李胜雄得用得多,只见她也不叫什么人,飞快地将一旁的纱布与剪子拿到了手里,便递给徐善然。

    徐善然将东西一一递交给邵劲,后来邵劲又在找伤药和固定骨头的东西,也是由别人递给她,她再递给邵劲的。

    这时候便有来的人私下说了:“棠心姑娘,这样也未免不太……太太是什么样的?那等贱民……”怎么也没有太太亲自照顾的道理啊!

    “再者说了,若是以后有那起子黑心烂肝的要编排太太,这也说不清啊!”相较于前面,这才是真正值得忧虑的地方。

    “五姑娘什么时候做错了?”棠心特意搬出徐善然出阁前的称呼,其实直到昨天,她们也都还这样称呼徐善然。

    还真没有!不止没有,国公府阖府上下,能得老公爷与过世老夫人青眼的,除了徐善然还有谁?可见这主子是个心里头有数的,她们很不必多手多脚,多嘴多舌。

    这样一想,便没有人再嚼任何一句话,依旧恢复了之前的井然肃穆。

    最后邵劲也并没有在君芝路呆太久。

    他是所有人的上官,他在那里呆一刻,所有人就要围着他转一刻,这不是对那些受伤的人的安慰,反而打扰了他们将要受到的治疗。

    邵劲随着徐善然进了马车之后,脸上的风轻云淡就再也维持不住,差不多是立刻变得神色阴郁。

    他紧紧抓住了徐善然的手。

    这时车厢的门已合上,马车辘辘驶了起来。

    徐善然便安慰邵劲:

    “已是一场大胜了,不管你参与不参与进去,总有人会入京营,总有人会带着他们作战,总要流血死人的——是你,所以他们过得好,死的少。”

    他们确实是应该感激邵劲的。

    既然总要来人,来的人当然是邵劲好。

    既然总要打战,跟着的主帅当然是敢冲在前能打胜战的好。

    邵劲不说话,他的神色始终是沉沉的,直到许久之后才开口,声线还有点不稳:

    “我知道,善善,但你不知道,我听到那些还有十七岁十八岁的时候,我——”

    “我觉得我给自己铺了一条路,我踩着他们的骨头,用他们的血汗做铺陈,然后轻而易举拿到了他们一辈子都拿不到的东西……他们还傻傻地冲着我笑感激着我,我……”

    他的声音忽地又轻又小:“我不得不去做,可我有些,无法面对自己……”

    徐善然看着邵劲。

    她最擅长看人的,她当然知道邵劲没有说话。

    她从很早就知道邵劲并不是一个适合朝堂争斗的人,这个的人心太软,太天真,真入了朝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连皮带骨给吃掉了。

    可是他是一个很奇特的人。

    徐善然也情不自禁地用了‘奇特’二字来形容邵劲。

    他诚然心软,但从不软弱;他诚然天真,看问题却又有自己的一套自洽思维,并不会被轻易欺骗。

    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甚至很有些运气的人。

    就是太过君子了。

    而持身过正,面对世事,面对其他人的伤痛,心里就不由得忧虑,不由得感同身受,然后更不由得重,不由得苦。

    正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徐善然忽然有些不高兴不舒服。

    这样的不高兴不舒服来得突兀了点,却十分清晰。

    就像是她不想面对何氏茫然无措的表情,所以一直将乖巧听话装足了八年;也正如她不想面对徐佩东失望痛苦的表情,所以始终对徐丹瑜留了一手。

    而她现在也不想看邵劲这样低沉丧气的样子。

    所以徐善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将自己的手用力挣了挣,挣出了邵劲的掌心。

    有些难以抑制自己情绪的邵劲茫然地看向徐善然。

    马车在此时似乎压到了一块小石头,不由得颠了一下。

    徐善然恰好往邵劲怀里倒去,她的肩膀撞到了邵劲的肩膀,胸膛正与对方的胸膛相触。

    她的双手适时抬起来,环着对方的脖颈,她微微仰头,嘴唇几乎贴近对方的嘴唇。

    她轻轻说:“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已说过,要发生的事情总要发生的,你若没有能力,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若有能力,便能叫它照你想要的方向扭转着——”

    “你现在已经在做了,只是你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而我觉得,”她的声音轻轻的,近乎耳语那样小,所以似微风裹着柳絮,刚一飞进耳朵里,就软软的落下了,“你现在做得很好了,以后还会做得更好……”

    她的唇已经接触到了对方的唇。

    徐善然闭着眼睛,眼婕连颤几下,一个浮如轻羽的吻便落到了邵劲的唇上。

    柔软的触感接触到嘴唇的一瞬,邵劲结结实实的懵了好一会。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突然被人给定身定住了,从手指到头发丝都是僵的。

    这样的僵硬之中,他的鼻端先嗅到一点很清冷的香味,这种香味说不出来具体是些什么,只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周围,在他极力去寻找的时候渐消渐隐,等他将要放弃的时候,却又似乎忽然浓烈起来。

    完全不需要任何实战经验,在邵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本能已经促使他灵巧地撬开送到自己面前的柔软,接着清甜的味道就在舌苔炸开。

    这种感觉迥异于邵劲之前尝到过的任何味道!

    他情不自禁地深入、啃咬,一直到感觉有火苗嗤嗤地在身体里燃烧,并且身上传来用力地推拒的力道力道之后,才骤然清醒过来。

    “……还在车上呢!”徐善然总算找到了空隙说话。

    她绾好的头发已经散下来,丝缎似的黑发直直蜿蜒到腰际,随着马车的前行微微起伏,嘴唇微肿,素白的脸上也似沾了胭脂似的红艳。

    就算没有镜子,徐善然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而不管经历了多少,在这种事情上,徐善然骨子里毕竟是一个比较保守的人,现在再回想刚才的主动,简直可以说是被什么魇着了,心里头不由得有点后悔,便横了邵劲一眼。

    可在邵劲眼中,这一眼简直就似沾了水般盈盈脉脉,妙意横生。

    邵劲:“……”真、真的把持不住啊!

    他忍不住开始默念:十八岁,十八岁,少女,少女,不能禽兽,不能禽兽,十八岁,十八岁,少女,少女,不能禽兽,不能……男人不能禽兽……不能禽兽岂不是禽兽不如……!

    “什么禽兽不如?”徐善然奇道。

    邵劲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将心里头的念头给念出来,他顿时就ORZ了,可ORZ之后,又忍不住笑起来,蹭到徐善然身边拉住了妹子的手,随着马车的前行一摇一摇的,小小声说:“以后别这样,真的把持不住啊,不管怎么说,你也太吃亏了……”

    徐善然:“……”

    邵劲又开始唠叨:“太小了啊!要是万一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徐善然。

    “就比如说,比如说……”邵劲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把‘有了孩子’和‘难产’这两个词语说出来,他特别为难地看着妹子,吭吭哧哧地就是说不出重点看。

    大概许多人都有这种经历:当碰到什么为难的事情的时候,如果另有别的人比你更加的尴尬和为难,本来想要回避话题的你就会不期然的解脱出来,甚至会开始觉得其实这也没有什么……

    徐善然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的。

    因为邵劲明显比她还尴尬,所以徐善然就不由得放松下来,并开始觉得有些好玩了。她故意慢条斯理地说:“比如说孩子?”

    对对对!邵劲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孩子有什么可怕的?”徐善然特别淡定特别‘纯洁’地反问。

    “……”邵劲挫败,“就,就是,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徐善然一本正经说。

    “不你一定知道!”邵劲坚定地说。

    “我要知道什么?”徐善然再反问。

    “你当然应该生孩子有多可怕!”邵劲因为太过捉急都认真起来了,“现在条件这么落后一个不小心就难产,难产了我哪里去找医生来剖腹救你啊!就算有能剖腹的没有无菌手术室我也不敢让他这样干好么!!”

    徐善然简直要笑倒在了邵劲怀里。

    邵劲:“……”他忍不住气道,“你明明知道还非要我说——”气了一半他自己又笑了,说,“哎,总之就是这样,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看着徐善然因为笑得太厉害而泛红的脸颊,忍不住想要摸一下的冲动,而是把人拉起来,和自己肩并肩坐好。

    这一下两个人的距离就更近了些。

    两人都没有刻意坐稳,这样在马车的颠动之下,他们不过三五秒钟,就要轻轻撞一下肩膀,而每撞一下,就又有一种特别奇妙的滋味在心里滋生,叫人忍不住想要微笑起来。

    邵劲确确实实从头到尾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掉下来过,不过走到半途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外头的街道不对,忙说:“走错了,去湛国公府!”

    不止是外头的车夫,哪怕徐善然,也被这样天马行空的思维给弄得一怔:“去公府干什么?”

    “见爸妈啊!”邵劲简直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反正出来都出来了,你不想去见见他们?”

    爸妈……这样亲密的称呼连徐善然自己都没有叫过,此时听见邵劲毫无障碍地叫出来,不由得就被震住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她才委婉说:“向来是三朝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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