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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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诉你,海眼埋在地底下的极深极深处,能一直通到大海。”

    “听不懂。”

    “我最近才发现的,在长安城里面就有海眼,而且不止一处!其中之一在南内兴庆宫,还有一个嘛……就在这里!”段成式趁着李弥愣神之际,向掩在竹后的那扇门猛冲过去。门关着,他一推没推开,右脚便往最近的竹子上一攀,想趁势登竹翻墙而过。

    离墙头还有一段距离呢,双脚就被牢牢抱住了。

    段成式不敢大喊,只得低声恳求:“自虚哥哥,你放手……”

    “咕咚”——他被李弥扯住双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为什么不让我过去?这扇门明明打开过!”段成式气急败坏,信口胡说,“自虚哥哥你坏,你让别人进去,就不让我去!”

    “你怎么知道?”

    “诶?”段成式瞪着李弥一阵红一阵白的脸,突然灵光乍现,再看那扇门,居然真的掀开一条缝……原来刚才自己误打误撞,已经把门弄开了。

    “哇!自虚哥哥你……”实在是太大的意外,段成式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李弥急道:“你别告诉我嫂子。”

    “可以啊,”段成式满脸坏笑,“不过你得让我进去逛逛。”

    李弥耷拉着脑袋,从门闩上解下锈蚀的铁链子。

    门敞开了。

    眼前是一片幽深又荒凉的异域。草木疯狂生长,起伏蔓延,望不到头。早春的野花已然盛开,触目都是大片大片的红、粉和黄色。亭台楼阁悉数淹没其中,像海中的沉船只能露出破败的顶部。

    但是段成式心中无限狂喜,因为他看到脚下的杂草从中,有一条清晰的由杂乱脚印组成的道路。

    有人来过这里,而且就在最近!

    段成式得意地扬起脸,李弥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你快点儿。”

    段成式猛点头,循着脚印向前一溜小跑起来。

    8

    由脚印踏出的小径,在一个枯竭的池塘边消失了。

    看得出池塘原来的面积相当大,但干涸之后淤泥堆积,又覆盖上一层叠一层的枯枝败叶,许多地方已经和地面齐平,几乎无法区分了。黄芦苦竹绕池而生,茂盛得插不进脚去。只有正对来路的地方,豁开一个缺口,两旁盛开着密密匝匝的迎春花。

    段成式停在迎春花丛前,有些气喘。一只杜鹃不知躲在哪里啼叫,鸣声如泣,听得人头皮发麻。李弥紧跟着来到他身边,低声嘟囔:“看完了吗?走吧?”

    “那是什么?”段成式朝前一指。

    就在迎春花丛的后面,淤泥上有明显的挖掘痕迹,芦苇和落叶也被踩得乱七八糟。

    “此处有鬼!”话刚出口,段成式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别过去。”李弥想拉住他,哪里来得及,段成式三步并作两步往前疾冲,不料双脚刚踏上那块淤泥,遍地枯枝“哗啦啦”翻起,段成式只觉眼前一黑,便直坠而下。

    “咕咚!”他摔了个嘴啃泥,晕头转向地刚想爬起来,李弥也从上面出溜下来了。

    “叫你别来,这下怎么办?”李弥都快哭了。

    段成式却惊喜地叫起来:“哇,这下面真的有海眼!”

    “什么海眼?”

    “自虚哥哥,你来过!”段成式瞅着李弥直乐——这下可抓住把柄了。他觍着脸凑过去,“诶,这下面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看,我保证不告诉炼师姐姐。”

    李弥说:“下面黑,没带蜡烛……”

    “这太简单了,难不倒我!”段成式麻利地开始解腰带。五品官员们佩戴的蹀躞七事,他居然一模一样地挂在腰上。要不怎么说武肖珂溺爱段成式呢。

    段成式从腰带上取下火石,又从地上抓起一丛枯枝,打着火一点,就成了一支小火把。

    李弥也知今天含糊不过去了,接过火把说:“那你跟着我走,这下面可大了。”

    幽暗火光照出一个巨大的地洞。从顶及地,触目所及之处都是湿漉漉的,还不停地有水珠滴下来。

    段成式惊呼:“哇,我们是在池塘底下吧。”

    “池塘没水。”

    段成式伸手碰了碰洞壁,摸到一手的青苔,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摇头道:“我听说海水是咸的,这个没味……”

    再抬头,一看李弥走出去好远了,又忙着叫:“自虚哥哥,等等我。”

    赶上李弥,两人接连拐过几个弯,眼前出现了一个更加阔大的空间。初看与之前经过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但是段成式随即发现,这里的洞壁并不是空白的,上面似乎画了些什么。

    他抢过李弥手中的火把——果然!那是一幅接一幅连续的壁画。

    火光映照之下,画面上的笔触清晰,色泽鲜艳,仿佛就画在昨日。连绵不绝的青苔密布其上,又证明仅仅是他的错觉。这些画肯定来自久远的过去,但画中的一切却像利刃,直刺入他的心脏!

    段成式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对着他的第一幅画,漫长起伏的曲线描绘出波浪的形状。那么辽阔、跌宕的波幅,只能是大海的浪涛。海面上空点缀群星,一轮圆月高挂在画面的最远方。波浪深处,三艘船的桅杆有高有低。可以看出,一艘为主在前,两艘为辅在后。三船朝月亮的方向行驶,主船的桅杆顶部,一面旗帜低垂着。

    静谧的海上月夜,无限空幻又真实得可怕。段成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因为他看见在波浪的尽头,若隐若现地画着一条长尾的尖端。

    段成式瞪圆了双眼,立即去看下一幅——画面风格大变,代表海浪的曲线或高耸入云或低沉如渊,显示海面上风浪大起!三艘小船来到画面最前方,首船上的人们仓皇挣扎的样子清晰可辨。但这幅画的主角不是他们,而是那条腾身半空张牙舞爪的巨龙!巨龙的暴目、胡须、利爪和鳞片无一不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它在最前方,占去了一多半的画面,口喷烈火,尾掀巨浪,分明要将三艘小船置于死地。

    段成式连连咽着唾沫,又移到下一幅画前,彻底呆住了。

    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画的中央移开——那里,翻滚的波浪烘托起一个衣袂翩跹的身影,和顾恺之的洛神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段成式知道,这位画中仙女绝非洛神,围绕在她周身的也不是纱衣,而是透明的羽翼。她——正是段成式魂牵梦萦的海中鲛人。画面所呈现的,也正是他想象中的场面。鲛人表情温柔,轻抬右臂,正在安抚蛟龙。蛟龙则半是抗拒半是服从,船上的人们紧张地注视着,等待着……

    曾经呈现在他脑海中的瑰丽、诡谲而又匪夷所思的场景,竟然被人用画笔分毫不差地勾勒出来,而且是在一处废弃多年的道观的地底下……段成式的脑袋里乱作一团,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再看下去……

    正如他所期待的,下一幅画中,蛟龙再次发怒,海面风起云涌,水火交加。高耸的海浪盖下来,小船眼看就要倾覆。首船的桅杆顶端,旌旗已经被风鼓起,可惜的是,旗上的色彩均已剥蚀,看不出究竟来了。鲛人位于画面后方,凝然而望,悲戚的丽容令人睹之心碎。段成式不禁喃喃自语:“……唱吧,鲛人。”

    李弥在旁边催促:“火把快灭了,咱们走吧。”

    段成式充耳不闻,再移到下一幅。果然,最惨烈凄厉的场面出现了。蛟龙被鲛人的歌声制住,失去了战斗力。三船之上万箭齐发,海空之间落下密集的箭雨,刺入蛟龙的身躯。画面上蛟龙扭曲着身躯,仰天长啸,其状惨不忍睹。鲛人退居到画面的最后端,几乎无法辨别她脸上的表情。但段成式分明看见了,盘旋在她的眼眶之中,那盈盈欲滴的……血泪。

    火把的红光越来越幽暗了。

    李弥急得直拉段成式的胳膊,“快走吧,再不走火把就灭了!”

    段成式用力甩开李弥,奔向最后一幅画的位置。但是,画去哪里了?

    按原先顺序应该是最后一幅画的地方,赫然竖立一块巨大的铁板。铁板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整块洞壁,一碰上去,便是满掌黑乎乎的铁锈。段成式大叫起来:“画呢,画在哪里?”

    整个洞窟都回荡着他的喊声。回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震得两人耳朵疼。

    火把只剩下最后一点光头,被段成式这么哇啦一叫,那点光更是摇摇欲灭。

    极度的紧张、疲惫和地下浑浊潮湿的空气,使段成式的脑袋开始迷乱了。他忘记了一切,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看见最后一幅画,证实鲛人血泪的想象!

    段成式不顾一切地朝铁板撞过去,又踢又砸,铁板岿然不动。他喘着粗气停下来,颓然倚靠在又冷又湿的铁板上。突然,他听到了什么!

    段成式趴在铁板上,将耳朵紧紧贴上去——“哗哗”,是水声?

    他惊喜地朝李弥招手:“你来听,这后面是不是有水?”

    李弥也将耳朵附上铁板。好冷,他觉得耳朵都要冻成冰块了,愁眉苦脸地听了听:“……什么都没有嘛……”

    “有,就是有水声!”段成式涨红着脸叫道,“铁板后面一定能通到大海!”

    “大……海?”李弥的理解力已经过限了,对“大海”这么陌生的题目只剩下干瞪眼。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只听“扑哧”一声,最后一线火光泯灭了。

    周围顿成一片漆黑,段成式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最初的愣神过后,便是恐惧劈头盖脸而来。他往常自诩的胆量不知跑哪儿去了,刚好旁边伸过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段成式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啊!”

    “别叫啦,是我呀!”李弥喝道,“你跟着我走。”

    显然此时此刻,脑筋迟钝反而成了优势。李弥全无段成式那般疯狂的想像力,对他来讲,当务之急,不过是要在黑暗中找到回去的路。而对于段成式,就必须突破数不胜数的妖魔鬼怪的魔障了。

    所幸洞窟的结构并不复杂。李弥和段成式贴着洞壁,顺着一个方向摸过去。走不太久,眼前已有朦朦胧胧的微光。再前探片刻,就回到原先下来的入口处。李弥蹲下身,让段成式爬上自己的肩膀,将他送出地面,然后自己接着爬出。

    两人仰面倒在枯枝和淤泥之中,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段成式又冲着李弥眉飞色舞起来:“自虚哥哥你真棒!今天亏得有你,咱们才能发现海眼啊!”

    李弥把段成式拽起来就走,他才不管什么海眼,只想快些把这个惹祸精赶出去。

    段成式心知理亏,况且天色已晚,再耽搁下去就有可能露馅,便乖乖跟上李弥,跌跌撞撞地出了后院,又往金仙观外走去。嘴里还不肯闲着,嬉皮笑脸地说:“自虚哥哥你放心,今天的事我对谁都不说。咱们一起瞒着炼师姐姐,不让她知道!等我得空了,再来找你探海眼哦。”

    李弥气鼓鼓地说:“下回?没有下回!”把段成式往外一推,用力关上了观门。

    稍等片刻,估计段成式走远了,李弥才垂头丧气地往裴玄静的房间走去。来到低垂的湘帘之外时,又胆怯起来,只傻傻地侍立着,进不得也退不得。

    裴玄静自内招呼:“外面是自虚吗,怎么不进来?”

    李弥耷拉着脑袋进去。

    裴玄静抬头笑道:“是不是成式这孩子调皮,拉你在观内玩到现在?”突然发现李弥身上脸上的污迹,忙问,“呦,这些是在哪儿蹭的?”

    “嫂子,我……”李弥就要和盘托出了。他本性不懂骗入,更不知该如何欺骗裴玄静。

    裴玄静却拉他到身边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没事。你平常一个人在观里太闷了,有成式和你玩玩也挺好的。衣服脏了没关系,洗洗就行了。”

    李弥不吭声了。

    裴玄静根本没想到李弥会有事瞒她。在她的心目中,李弥就是天底下最纯真的赤子。

    李弥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盯着《璇玑图》看。裴玄静以为他有兴趣,便微笑着解释:“这叫《璇玑图》,里面都是回文诗。我研究到现在,越想越想不通。正好自虚来了,你帮嫂子想想,好不好?”

    李弥木木地“嗯”了一声。

    裴玄静把锦帕挪到他的面前,指着上面的文字,娓娓道来:“记得在我十来岁的时候,也和小伙伴一起玩过《璇玑图》。可我玩了一阵子之后,便觉索然无味,后来再没对它提起过兴致。这回碰上了,便特意重读一番。唉……说来也怪,许是我与《璇玑图》无缘吧,就是读不出它的好处。则天皇后为《璇玑图》写过序言,好多诗人也曾吟咏过它,想必总有缘故,我怎么就看不出呢?”

    “哪些诗人?”每次听到诗人,李弥总会多问一句。哥哥李贺是他心中唯一的诗人。李弥不知道,也不懂得其他任何诗人和诗。但只要是诗人这个称呼,就会使他感到亲切。

    裴玄静自是明白这一点,语气也变得益发温柔了,“南朝诗人江淹有诗云:‘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梁元帝也写过:‘乌鹊夜南飞,良人行未归。池水浮明月,寒风送捣衣。愿织回文锦,因君寄武威。’都是诉说女子思念丈夫,以回文织锦寄托离愁别绪的美好诗句。乃至我朝的大诗人李太白,更有‘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问人忆远人,独宿空床泪如雨。’那么深切哀婉、动人肺腑的句子……”

    说到这里,裴玄静自己也被触动了心事,一时默然。

    “嫂子……”

    裴玄静回过神来,继续说:“苏蕙做织锦回文诗,为历代文人称颂,连则天女皇都亲自作序赞叹,我总以为,在这些诗中当满含女子的深情和才慧,还有自矜自尊的性格。可是很奇怪,我在《璇玑图》的回文诗里却读不到这些。过去没有读出来,今天我在此坐了很久,反反复复地读,仍然没有读出来。许多诗的词句和意境都相当含混平庸,令人失望。虽说为了回环往复均能押韵成诗,不可避免会有些硬凑的成分,但如果首首牵强,又诗意欠奉,则难免会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感觉。”

    她见李弥一脸麻木,知道他听得糊涂,便笑道:“自虚且跟我读来。”

    裴玄静的玉指落在《璇玑图》的左上角,说:“就从这个字——‘仁’开始吧。沿着锦帕的最外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照七律来断句。”

    李弥虽然智力低下,到底是鬼才诗人的兄弟,读诗背诗都有天赋。一经裴玄静的指点,他便郎朗诵读起来:

    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妙显华重荣章。

    臣贤惟圣配英皇,伦匹离飘浮江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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