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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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阳公主,是先皇和王皇太后最年幼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先皇驾崩时,她才六岁。因其年幼丧父,皇帝作为襄阳公主的长兄,便对她格外疼爱,宠溺程度超过任何一位皇子和公主。

    襄阳公主被皇帝宠坏了。年方豆蔻时,她就以奢靡放纵、任性娇蛮而闻名天下,偏生人又长得美貌绝伦,更招引得全长安的贵公子都围着她转。说来也怪,当今圣上为正风气,对皇族的管制相当严格,偏偏对这个小妹妹毫无办法。别说约束她的行为,哪怕公主想要星星月亮,皇帝也恨不得去摘给她。皇帝如此,襄阳公主就彻底没人敢管了。

    裴玄静读《夜饮朝眠曲》时,也曾被诗中所描绘的妍丽画面所打动。她总感觉,长吉的笔不赞成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同情并欣赏着恣意挥霍的青春和生命。

    长吉是一位多病、早慧而又怀才不遇的诗人,再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青春易朽,人生如梦。所以他用自己的不世才情,永远记下了襄阳公主的颓废之美。

    可是……怎么襄阳公主的名字也叫李自虚?

    裴玄静猛然惊觉,今天自己不是来研究这个问题的。崔淼在哪里?杜秋娘在哪里?扶乩木盒在哪里?

    她在帐篷里四下寻找起来。襄阳公主李自虚醉糊涂了,就嘻嘻哈哈地跟在裴玄静身边转悠,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在叨咕什么。

    帐篷里很快找了一遍,醉倒在地的那些人中并无杜秋娘和崔淼。

    裴玄静更着急了,难道襄阳公主在胡说?

    她又问了一次:“杜秋娘和崔淼去哪里了?”

    “他们走了?”襄阳公主半睡半醒似的嘟囔,“抱着个木盒子走……要去扶、扶乩?神神秘秘的……不带我……”

    裴玄静的声音都变了:“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了?”

    “哪儿?……唔,从后面走到曲江边上……”

    裴玄静掀开帷幄跑出去。这架大帐篷就搭在曲江岸边,一出去便见满岸扶柳摇曳,杏花树一棵接着一棵,细雨阵阵,从花枝间飘洒而下。

    她一眼便看见横卧在杏花树下的崔淼。

    他仰面朝天躺着,脸上粘着几片树叶,衣服都被雨水淋透了。在他身边不远处,滚落着一个木盒,和她在柿林院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裴玄静几乎无法呼吸了。她奔过去,在崔淼的身边蹲下来。雨越下越大,把她的眼睛完全蒙住了。朦胧中,她只看见一张全无血色的发青的脸。

    裴玄静哑声叫道:“崔郎!”

    他毫无反应。

    她忽然觉得天昏地暗。来晚了,为什么她总是晚到一步!

    裴玄静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张英俊的面孔。触手冰凉,酷似她已经体会过的绝望感觉。

    眼泪恣肆而出。“崔郎!”裴玄静又叫了一声,用力将崔淼的身子抱起来,拼命摇撼起来。上一次面对心爱之人的死亡时,她只能无奈接受。但是这一次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了,裴玄静痛哭出声。

    “……静娘?”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静娘,你干什么呀?”

    裴玄静瞪着怀里的崔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睁开了,正盯着她看呢。

    裴玄静两手一松,崔淼的后脑结结实实地撞到地上。

    “哎哟!”他疼得大叫一声,“你干吗,想杀人啊?”

    裴玄静问:“你没死?”

    “我……”崔淼挣扎着撑起身来,“是还没死,不过再让你这么折腾两下也差不多了……”

    “你为什么躺在树下面?”

    “我?好像是喝醉了?”崔淼揉着后脑勺茫然四顾。裴玄静跟着他到处乱看,正好瞧见襄阳公主也钻出了帷幄,正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过来。

    “崔郎……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襄阳公主说着,脚下绊了一绊,她低头看,原来是自己的高头云履踢到了一个木头盒子。

    她俯下身要捡:“咦?这是个什么盒子……”

    裴玄静大叫:“住手,别碰它!”

    襄阳公主吓得向前一个趔趄。河岸本就是个斜坡,她的脚尖一用力,那木盒就咕噜噜地直朝曲江里滚过去。

    裴玄静和崔淼都看呆了。

    两人还在愣神,襄阳公主反应倒快,连蹦带跳地去追木盒。

    这回崔淼和裴玄静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公主小心啊!”

    襄阳公主听见叫声,刚刚好在江岸边停下。

    随着轻轻的“扑通”一声,木盒落入水中。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虚脱了。“静娘。”崔淼在她耳边低唤了一声,伸出手臂将她揽住,裴玄静也无力再抗拒。

    突然,从岸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襄阳公主像疯了似的朝他们跑过来,边跑边喊:“杜、杜秋娘在、在水里漂……”

    4

    深夜的清思殿上,气氛格外肃杀。

    震怒之中,皇帝下令将当天公主游春的侍卫统统诛杀,一个不留。其他相伴者不论王侯公子,还是教坊女妓,一律当作嫌犯送入大理寺,案情大白之前谁都不许离开,任何人求情都没用。

    狠狠地杀罚了一通,皇帝的怒气却丝毫未减,仍像只暴躁的老虎般在殿上来回踱步。终于,他停在裴玄静面前,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的双眸中好像燃着两团烈火,语调里却冒着森森寒气。

    从曲江回到大明宫中,裴玄静就在这里跪到现在。她头一次见识了天威,也真正懂得了为什么在大明宫中见到的人,从宋家姐妹到陈弘志,每双目光的深处都隐藏着彻骨的恐惧。

    她抬起头,茫然地回答:“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不明白?”皇帝声色俱厉地说,“好!那你现在就说一说,朕是如何信赖于你,而你,又是如何妄负朕的信任!”

    “……妾没有及时把宋若茵制造扶乩木盒杀人凶器之事禀报陛下。”

    “说得很对!那么,朕应该怎么处罚你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

    “陛下……”和裴玄静并肩而跪的宋若华有气无力地说,“陛下,此事皆为妾之罪,因妾执意相求,炼师才同意暂时隐瞒。是妾欺君犯上,求陛下惩罚妾,不要怪罪炼、炼师……”她太虚弱了,每说一个字都似拼尽全力。短短的一段话说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快瘫倒了。

    “住口!”皇帝手指宋若华,“你身为朕的内尚书,朕平日还尊你一声‘宋先生’……你却对自己的妹妹疏于管教,纵使她作恶自戕,居然还想隐匿罪行,你、你……”连喘了好几口粗气,皇帝才咬牙切齿地说下去,“今天算你们二人福气,死的只是杜秋娘,如果是襄阳公主发生意外……朕,必诛你们的九族!”

    裴玄静叫起来:“陛下,我有话说!”

    “你?”皇帝笑得格外狰狞,“好啊,说来听听。”

    “陛下,假如当初妾把扶乩木盒的秘密禀报陛下,尚书娘子就不可能再去将作监定制新木盒。那么,宋若茵当时曾做过两个木盒的情况就不会揭露出来,线索也不可能引到杜秋娘那里。妾承认,妾为找杜秋娘耽误了一些时间,这是妾的过失。但襄阳公主会与杜秋娘等人一起出游,杜秋娘还把扶乩木盒随身携带,这些都是根本无法预测的事情。因而妾以为,妾的过错在于未能警醒杜秋娘,导致她为扶乩木盒所杀,也使襄阳公主身处险境。陛下当然应该责罚妾。但是妾毕竟及时赶到曲江边,避免了襄阳公主连遭不测,即使不算功劳,陛下也不该以欺君之罪论处!”

    裴玄静的话音刚落,连宋若华都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在皇帝盛怒之下顶撞他,已属胆大包天。何况,裴玄静方才的这番话连据理力争都算不上,谁都能听出来,她简直是在狡辩!

    皇帝死死地盯住裴玄静,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玄静叩头道:“请求陛下允妾继续勘察此案。妾定当万死不辞,将功折罪。”

    “……朕还能相信你吗?”

    “难道陛下就信大理寺?”

    “为什么不信?至少他们不敢欺瞒朕。”

    “查不出什么,自然也就不用欺瞒。”

    皇帝冷笑:“你就那么自信?”

    裴玄静挺直身躯道:“陛下,妾从未刻意欺瞒过陛下。妾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完成陛下所交托的任务。求……”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长跪稽首,“求陛下明鉴。”

    皇帝许久不置一词。

    清思殿中的空气凝滞不动,龙涎香的味道便愈发凸显出来,如同神迹一般缥缈,不可捉摸又使人自惭形秽。要在这种环境中坚持自我,确实太难太难了。

    忽然一声脆响,就在裴玄静眼前的丝毯上,玉色碎片四溅而起。

    原来是皇帝将御案上的茶盏扫落于地,指着帷帘喝道:“你躲在那里干什么,滚出来!”

    陈弘志从帘后匍匐而出,连连叩头道:“奴奉、奉大家之命,刚从大理寺、寺回来,不敢打扰大家……”

    “说!那里情况怎样?”

    “大理寺卿还在连夜提审嫌犯,目前尚无定论。”

    “都是些废物!”

    “大、大家……还有一件、件事……”陈弘志的舌头直打结。

    “说啊!”

    “是……大理寺去将作监提押那名制作木盒的学徒工匠,发现他、他上吊自杀了。”

    “上吊?”

    “将作大匠原将他反锁在房中,打算再审的。没想到他解下自己的衣带,在房梁上吊死了。”

    皇帝面沉似水,过了很久,才说:“也罢,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裴玄静浑身一凛,她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连忙叩头道:“谢陛下。”

    “不过,这次你若是再失手……”

    “玄静任凭陛下处置。”

    皇帝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到那时你要考虑的是——会牵连到哪些人。”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既然敢于挑战,就要准备好承担后果。她知道自己被逼入了绝境。与皇帝的较量总是如此,每一次他都要她付出更大的代价。

    裴玄静说:“陛下,妾还有一个请求。”

    “说。”

    “请陛下下令释放关押在大理寺中的此案嫌犯。”

    “为何?”

    “陛下,杜秋娘刚打捞上岸时,妾就查看过,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有块黑斑,和宋若茵的情况完全相同。因此虽然扶乩木盒没有找到,杜秋娘死于木盒上的毒笔机关,当无疑问。这也就证明了,那些伴同游春者与此案毫无相涉。如果一味关押审问他们,万一有人熬刑不过胡说,甚至枉死于刑杖之下,不仅于案情无补,还可能损及皇家声望……”

    “行了行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裴玄静,“朕既已委你全权勘察此案,你就看着办吧,朕给大理寺卿一个口谕便是。”

    “至于你——”皇帝转向宋若华,语气略微和缓了些,“你们三姐妹就在柿林院中自我禁足吧,案情大白之前,不得随意出入。朕……不让神策军难为你们。”

    “陛下……”

    “退下吧。”皇帝摆了摆手。

    宋若华问:“陛下,那么扶乩呢?”

    “扶乩?”皇帝紧锁双眉,“你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

    “请陛下明示!”

    “当然不能再做了!”皇帝又发起火来,“就是因为这个扶乩,已经断送了好几条人命,朕还不想做一意孤行的昏君!”

    “可是陛下,扶乩由蛇患而起,不应该半途而废啊……”

    裴玄静惊讶地看着宋若华,她是伤心过度乱了心智吗?怎么如此不明事理,不识好歹?

    “不要再说了!你退下——”皇帝拂袖,向屏风后转去。

    “陛下!”宋若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膝行到皇帝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陛下!”她举起双手,哀哀如泣道,“陛下,若茵是为了扶乩而死的。我愿代她完成这个任务……陛下!”

    皇帝喝道:“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朕现在就告诉你,京城蛇患已除,不必再行扶乩之事,你也不许再提,任何人都不可再提!违者一律处死!”

    宋若华愣了愣,身子猛地向前扑去。一大摊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刚好落在皇帝的脚前。

    裴玄静生平头一次光顾大理寺的牢房。

    大理寺审理的均为朝廷重案,牢房戒备森严。整块长石砌成的牢房壁上,常年阴湿,长满了苔藓。早春时节,黄中泛绿的苔藓上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寒气逼人。

    崔淼靠墙而坐,双目紧闭,面色十分苍白。

    裴玄静在他身边蹲下。崔淼身上的衣服撕破了多处,血迹斑斑,从破口处可以清楚地看见皮肤上的鞭痕。

    她的心中不胜酸楚,眼眶一下子就热起来。

    崔淼听到动静,把眼睛睁开了,见是裴玄静,喜道:“是你?你来了?”

    “是我。”

    裴玄静轻轻掀开他的衣服前襟,这回看得更清楚了,胸口遍布累累鞭痕。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恨道:“下手竟然这么狠!”

    “不打我打谁啊。”崔淼倒是满不在乎,“同行诸人中,王侯公子打不得,怕今后遭到报复。歌女娼妓也打不得,软玉温香都曾在怀,况且人家还要靠那身娇嫩的肌肤谋生,也下不去手啊。看来看去,唯有我这个江湖郎中不打白不打,打残了也没人喊冤,打死了也没有人在乎,所以……”落到这个田地,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裴玄静从皇帝那里抢下这件案子后,便连夜赶到大理寺来问案。因为案件牵涉到襄阳公主,死的又是京城第一名妓杜秋娘,大理寺卿本来就头大如斗,正发愁甩不掉麻烦呢,突然从天而降一位皇帝特使、女炼师,大理寺卿可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种案子,断对了是职责所在,断错了则后果不堪设想。襄阳公主是皇帝的心头肉,至于那位杜秋娘嘛……大理寺卿刚把案子移交给裴玄静,就忙不迭地回避了。

    正如崔淼所言,案发好几个时辰了,大理寺卿根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因为这起案件中几乎无人可审:宋若茵死了、杜秋娘死了、老张和钱掌柜死了。现在连将作监的学徒石姓木匠也死了。从死人嘴里问不到口供,那么活人呢?宋家姐妹藏于深宫,只要皇帝不发话,谁也不能直接去抓人。当天游春的男男女女,都有不便严刑拷问的理由,何况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至于襄阳公主嘛,案发后就被直接护送进了大明宫。皇帝是否亲自责问她,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公主受惊不小,皇帝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去惊扰她。结果,大理寺卿只好把这几个时辰全部用来拷问崔淼了。如果裴玄静再来得晚些,大理寺卿把严刑逼供的十八般武器统统用上,崔淼的性命就堪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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