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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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没有……”陈弘志支吾几下,终于下决心坦白,“东市有家叫‘飞云轩’的笔墨铺子,里头有个老张替宋若茵炼毒制作凶器,我把他也结果了。”

    “还有呢?”

    陈弘志苦着脸道:“还有……还有……将作监的学徒木匠……”

    “将作监的学徒?是不是姓石?”

    “是,是我的同乡,我们一起入的宫。”

    “为什么要杀他?”

    “宋若茵逼着我去找人做木盒。我想来想去,只有石五郎和我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的,就把他荐给了宋若茵。我和五郎说好了,万一出事,不管我们两个中谁被发现,都绝不供出对方。另外一个设法援救对方,得了任何好处,也都一块儿平分。”

    李忠言冷笑道:“你是皇帝身边的新宠侍,他是将作监的下等学徒,他当然都听你的,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受到你的提携。我看这个石五郎的脑袋,也是块不开窍的石头吧。”

    “唉!本来想得挺好,石五郎在将作监里身份最低,平常将作大匠连正眼都不会瞧他,所以就算查到将作监,按说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可不知怎么的,石五郎给发现了!我原来也巴望着他能熬过去……”说到这里,陈弘志的脸上才浮起一层凄凉之色,“宫里头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李公公最清楚,与其让他活受罪,还不如帮他解脱了……”

    “是帮你自己解脱吧?”

    陈弘志低声饮泣。

    良久,李忠言道:“如此说来,宋若茵死了,这个案子中可能会威胁到你的人,也都死了。那你还怕什么呢?今天这么慌张地跑到我这里来,又是为何?”

    “可是李公公,”陈弘志瞪大双眼,满脸惊恐地叫起来,“那杜秋娘还是死了,就在中和节这天!”

    “什么,你不是说已经把木盒调包了?”

    “是啊!扶乩木盒一个有毒,一个没毒,有毒的给了宋若茵。没毒的那个,是我亲自送去平康坊杜秋娘宅的。绝对不会错!可是,可是……杜秋娘居然因为扶乩而死了!”

    “木盒呢?”

    “掉到曲江里,没捞起来。”

    李忠言皱起眉头,思忖着问:“……杜秋娘肯定是死于扶乩木盒?”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她的尸首是从曲江里捞起来的。”陈弘志战战兢兢地说,“李公公,您听我说,最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中和节那天,杜秋娘是跟着襄阳公主去游春的……”

    “襄阳公主也在场?”李忠言手指陈弘志,声色俱厉地喝问,“公主可曾受到伤害?”

    “没没没……就是受了一点点惊吓而已。”

    “当真没有?”

    “哎呀!”陈弘志捶胸道,“李公公你想啊,如果襄阳公主有个三长两短,照咱们圣上的脾气,还不把整个大明宫兜底翻啊!我哪里还能偷跑出来。我也不会等查到我的头上,索性先自裁算了。”

    李忠言切齿道:“算你明白!襄阳公主是先皇生前最钟爱的女儿,临终前都一直在念叨……”他的声音哽住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问,“好了,所以圣上正在大力追查杜秋娘的死因,对吗?你小子担心,怕躲不过去?”

    陈弘志猛点头。

    “圣上派了谁来处理此案?”

    “正是这个蹊跷呢。”陈弘志道,“李公公还记得上回的《兰亭序》案子吧?”

    “吐突承璀跟我提起过。”

    “那案子最后是一个女炼师破的,叫裴玄静,是裴度相公的侄女儿。”

    “这次圣上也找了她?”

    “对,就是她。连宋若茵的案子也一并交给她了。”

    “一个女子,会有什么能耐?”

    “看不出来,柔柔弱弱的,就是人长得特别美。也不知圣上是不是因为这点……连她修道的金仙观,都是圣上特别安排的。”

    李忠言悚然变色:“金仙观!”

    “是啊,金仙观怎么啦?”

    李忠言不作声,陷入了沉思。陈弘志耐着性子等了很久,就快憋不住时,李忠言长叹一声,悠悠道:“来啦,时候总算快到啦……”

    “您说什么?什么时候快到了?”

    李忠言微笑:“小子,你知道世上什么最难吗?”

    陈弘志摇了摇头。

    “最难的就是——等。”

    “等?”

    “不是吗?我让你等,可你连几个月都等不住。等待,需要最多的力气和最大的耐性。这个道理,还是先皇教给我的……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该回去了。”

    “啊!”陈弘志大惊,“李公公,你还没教我该如何脱身呢?”

    “既然裴炼师那么有本事,又深得圣上信任,我看你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陈弘志往李忠言跟前一扑,“李公公救我!您要是不救,我也不回去了,再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个死,呜呜呜……”

    李忠言俯视痛哭流涕的陈弘志,不,这个人不能死。天生的狡诈和少年人少有的冷酷,都使他成为一个最难得的人选。自己等待了这么久,耗尽十年的光阴,不就是为了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为了——复仇。

    最近李忠言正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时机迫近了。

    必须保下陈弘志的性命,他将成为李忠言手中最锋利的凶器。

    “我让你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有有!”陈弘志赶紧回答,“李公公所料不错,吐突中尉去广州,根本就不是为了运什么蛟龙。”

    “哼,就算南海真捕到蛟龙,哪里用得着吐突承璀亲自出马。”

    “我偷听到的,吐突中尉是去找一个叫卢眉娘的人。”

    “卢眉娘?”李忠言的身体突然晃了晃。

    “李公公,你……”

    李忠言定了定神:“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也是从宋若茵那里打听来的。广州献上一幅刺绣,圣上让宋若茵去帮着验看,确准了是曾在宫中绣过《法华经》的卢眉娘所绣。”

    “真的是她……”李忠言喃喃,神情无限凄楚。

    陈弘志连大气都不敢出,良久,才听到李忠言哑着喉咙道:“你的命,只有一个人能救。”

    “求李公公指一条生路。”陈弘志“咕咚”磕了个响头。

    “你得去投靠一个人。”

    “谁?”

    “你附耳过来。”李忠言在陈弘志凑过来的耳朵边说了三个字。

    陈弘志惊叫出来:“郭贵妃?”

    “正是。”

    “可郭贵妃为什么要帮我呀?”

    “很简单,你就告诉郭贵妃说,宋若茵借你之手杀了杜秋娘,还要栽赃在她的头上。”

    “这……”陈弘志紧张地思索着,“我倒是知道郭贵妃素来看不惯宋若茵,也厌恶杜秋娘……”

    “此案的关键在于,就算查出石五郎制木盒,你送木盒,联手毒死了杜秋娘,但你二人均与杜秋娘无冤无仇,凭什么要杀她?圣上肯定会想,你二人,甚至包括宋若茵,都是受人指使的。那么从圣上的角度看,谁最恨杜秋娘呢?谁又最有能力来安排这一切呢?”

    陈弘志的眼睛一亮:“绝对是……郭贵妃!”

    “所以你的这套说辞,她不敢不当真。”李忠言点头道,“另外,魏德才是郭贵妃收买的人,你知道吧?”

    “知道。可我把他给弄死了呀。”

    “那么你说,郭贵妃现在最想做什么?”

    “……查清楚是谁干的,替魏德才报仇?”

    “哼,那魏德才就是一条狗,你听说过有为狗寻仇的吗?”李忠言冷笑,“郭贵妃现在最想要的,是找到另外一条狗。而你,就是她眼下最好的选择。”

    “但……她怎么能相信我呢?”

    “她永远不会相信你,她只要能够控制你。控制一个奴才,无非恩威并施。对魏德才,她用的是钱财;对你,她可以用你的罪行和劣迹。道理都是一样的。总而言之,郭贵妃一定会设法帮你从此案中脱身的,你按计行事即可。”

    陈弘志频频点头,又摇头:“不行啊,万一让圣上发现我投靠郭贵妃,我不还是死路一条?”

    李忠言大笑起来:“你可以既投靠圣上,又投靠贵妃嘛。”

    陈弘志的眼珠转了好几圈,终于恍然大悟地叫起来:“我明白了!”

    李忠言颔首:“至于你究竟是谁的人,这一点只有你自己清楚,而且要永远搁在你的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

    陈弘志忐忑又兴奋地走了。

    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停下来,转身跪倒。隔着殿中巨大的黑暗,陈弘志向着李忠言的方向高声道:“李公公乃陈弘志的再生父母,陈弘志是李公公的人,一辈子都是李公公的人!”连磕三个响头,方起身离去。

    李忠言又在更衣殿中坐了很久。

    蜡烛早就熄灭了,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之中,无声无息,仿佛彻底融化在陵园的死气里了。

    但此时如果有人闯入更衣殿,就会发现在宛然凝固的一团漆黑中,有什么东西在熠熠闪烁。那是两只通红的眼睛,和眼中充溢的泪水。

    李忠言在喃喃:“眉娘啊眉娘,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就不肯听先皇的话呢……”

    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念叨了多久,终有一声痛切至极的呜咽,从李忠言的胸口爆裂而出——“先皇陛下啊!眉娘没有等到他们,他们回不来啦……再也回不来啦!”

    仿佛厉鬼发自地狱的号啕声,响彻了整座更衣殿。

    6

    “听说炼师很久了,今天才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这么年轻。”

    中和节刚过没几天,阳光就变得明媚起来,大明宫的黄瓦丹樨上仿佛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和郭贵妃那一身嵌满金丝的绯色长裙相互辉映,闪得人眼花缭乱。

    郭念云的气色好极了。她完全不在意地将面庞暴露于艳阳之下,保养得当的肌肤如凝脂般润滑,找不到一点瑕疵。裴玄静惊奇地发现,从某个角度看,郭贵妃和皇帝的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不奇怪,他们本来就是嫡亲的姑侄关系。但在五官轮廓之外,更相似的是这两个人的神态。

    裴玄静在大明宫中见到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抹隐隐的恐惧。唯独李纯和郭念云的身上没有这种恐惧——他们是恐惧本身。

    今日忽被郭贵妃召入大明宫中的长生院,裴玄静还是挺意外的。尽管命案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并且全部都围绕着大明宫,但时至今日,她还未曾和这位大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性打过交道。

    裴玄静不喜欢大明宫,更不喜欢大明宫中的人。

    在杜秋娘遇害之前,裴玄静曾经认为,扶乩木盒的案子已有了部分结论:宋若茵制作了一个有毒的木盒,企图在扶乩时害死亲姐姐,最终却毒死了自己。尚未弄清的是: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害宋若华,她的动机是什么。而她本人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自杀?此外,裴玄静也不想彻底排除他杀的可能性。虽然从案发的环境和方式来看,他杀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毕竟,宋若茵还留下了一条仙人铜漏的线索,这个线索的意义至今扑朔迷离。

    是宋若华阻止了裴玄静将案子深挖下去,她要求裴玄静等到扶乩完成后再追查,以全死者的心愿,出于同情,裴玄静答应了。不料事情急转直下,宋若茵竟然制作了两个木盒,并将其中之一送给了杜秋娘。宫中女官和平康坊名妓,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女人居然以如此诡异骇人的方式联系了起来。更使裴玄静措手不及的是,杜秋娘紧跟着也死了。

    现在裴玄静要解开的谜团变成了:宋若茵为什么要杀杜秋娘?裴玄静发现,这个问题和宋若茵杀姊一样难以理解。

    宋若茵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却又极端心狠手辣,满怀仇恨。

    欲求不满——这是聪明过人的少年段成式对若茵阿姨的评价。如果能解开她的欲求所指,或许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了吧。裴玄静寻思着,要不要再去柿林院走一遭,寻找些线索。

    她还没成行,就被宫中派人请到了长生院。

    郭贵妃仪态万方地端坐在坐床上迎客。

    三十五岁的她面孔饱满,妆容妍丽,金色的阳光投在身后的巨幅屏风上,又反射回来,将贵妃头顶的凤冠照得琳琅生辉,金冠上镶嵌着满满的碧玉和宝石,色泽绚烂,富丽堂皇。由金线编织而成的鸾凤裙摆在榻边,围成一个孔雀开屏般的巨大扇形。

    这个情景令裴玄静想起幼时见过的一幅则天女皇的金身像,与眼前的郭贵妃简直惟妙惟肖。还有太平公主的玉叶冠,据说是大唐皇家所拥有的一件无价之宝,会不会就是郭贵妃头上的这顶?

    应该不是。裴玄静暗自揣测,那个属于女性的光荣时代早就远去。则天女皇、太平公主、韦皇后、上官婉儿……这些曾经把大明宫点缀得姹紫嫣红的名字都已成为历史。今日的郭贵妃,虽有皇帝发妻和太子生母的身份,却仍然无法登顶为皇后。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一个失意的人吧。但从她的外表上看不出丝毫落寞,只有至尊者独步天下的傲然。

    寒暄几句之后,郭念云就把话题引到中和节的案子上。

    “炼师是否查出杜秋娘的死因了?”

    “杜秋娘应是死于中毒。”裴玄静将宋若茵制作毒木盒的情况说了一遍。

    “以炼师所见,杜秋娘是宋若茵存心害死的?”

    “从线索上推断,应是如此。”

    “为什么呢,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害杜秋娘?”

    裴玄静愧道:“妾尚未查明。”

    郭念云点点头:“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贵妃?”

    郭念云微微一笑,道:“也难怪炼师想不通,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吧。”

    你还不知道吧?裴玄静猛然想到,崔淼也说过同样的话——究竟不知道什么?

    “贵妃是指和杜秋娘有关的事吗?”

    郭念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什么事?”

    “世人皆知杜秋娘为北里的头牌都知。仅为一睹她的芳容,就需付出千金,更别说听她唱上一曲了。然而,她有一首最妙的曲子《金缕衣》,即便你捧着金山银山去求,她也不会唱给你听。非不能也,实不敢也。更蹊跷的是,每隔一段时间,秋宅便会有一天闭门谢客。这种时候,不管任何人以任何条件前去邀约,都只能吃闭门羹。”郭念云停下来,悠悠地望了一眼裴玄静,以一种既嘲讽又无奈,还隐含怨毒的口吻道,“炼师这么冰雪聪明,肯定能猜出是为什么。”

    裴玄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她尾随段成式闯入秋宅,杜秋娘不正在闭门谢客吗?她曾以为是井水堵塞的原因,甚至想过是否秋娘为了私会崔淼,才谢绝了其他恩客……

    她就是没有想到——是因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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