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4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哦?娘子不是最精明善断的吗?”皇帝的神态已经平稳多了,“如果朕没有记错,今天是娘子第二次诋毁大唐的皇家尊严了。朕曾经警告过娘子,犯此罪者,当凌迟处死。”

    裴玄静抬起头来:“陛下命妾查案,妾便查案。有了结果,便如实据报,妾只想为陛下效力,至于是否诋毁了大唐的皇家尊严,实非妾之所虑,也绝不是妾所能承担的罪名……况且,妾以为,大唐的皇家尊严并不是那么轻易能被诋毁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明白自己始终不能下手杀她的原因了——裴玄静,实在是他所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子。而她的勇气来源竟是——真相。

    她似乎坚信,只要秉持真相,就可以挑战他的权威。

    多么天真,天真得可笑。

    在裴玄静今天的言行中,皇帝还看到了敌意。这是之前没有过的。因为金仙观的那一夜,她的心中对他有了恨,也许裴玄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皇帝却发现了。

    所以就更不能杀掉她。毁灭她,远不如征服她来得痛快。

    何况她还那么有用——想到这里,皇帝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回到案情上来吧。关于宋若茵、杜秋娘和宋若华,朕权且认可了你的结论。不过朕记得,你还欠朕一个案子吧?”

    “是。还有‘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

    “唔,有答案了吗?”

    裴玄静黯然地摇了摇头:“妾以为宋若华是知道内情的,她也给过我暗示。可惜的是,妾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就死了。”

    “所以,娘子并没有完成朕交代的全部任务。”

    “没有。”

    “朕记得,娘子曾经提过要离开金仙观?现在还那样想吗?”

    “妾……任凭陛下定夺。”

    皇帝轻松地说:“既然娘子还有个案子没查完,朕自然不能放娘子走。回金仙观去吧。”他看着裴玄静,又温和地补充道,“做完你答应的事情,到时候再商议。”

    裴玄静叩首告退,步履有些轻飘。

    清思殿外,已换上了一幅灿烂的夕照胜景。落日与视线齐平,如同一只火球在西方的天际熊熊燃烧,染成金色的云海覆盖在长安城的上空。万道霞光穿破云层,落在九街十二衢上,落在一百一十座里坊上,落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

    宏伟的长安城,在这时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小小的金色棋盘。

    裴玄静收回目光,看见陪送在身边的陈弘志,欠身道:“陈公公。”

    “圣上命奴送炼师。”只要不在皇帝面前,陈弘志的言谈举止就显得老练多了,“请。”

    两人走了几步,裴玄静说:“今天在圣上面前,有一件事我没说。”

    陈弘志微笑,并不追问。

    “据我查得,送扶乩木盒去杜秋娘宅的人,正是陈公公。我没说错吧?”

    陈弘志仍然微笑不语。

    “如果圣上追问,我一定会如实相告。但是……”

    “……圣上并没有问。”陈弘志接上话头,“他不会问的。炼师心里也明白吧?”

    裴玄静料到皇帝不会追问。因为杜秋娘轻易相信宫里送去的东西,就说明了皇帝和她的隐秘关系。方才在他们的对谈中,尽管神秘恩客的身份昭然若揭,但毕竟没有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裴玄静曾经在北里杜秋娘宅旁遇上皇帝,这件事成了裴玄静与皇帝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皇帝避开了扶乩木盒是谁送去的这个问题,免得让自己难堪。但皇帝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关键的传递者就是他身边的宠宦陈弘志呢?

    假如他知道,就只能说明皇帝从一开始便了解宋若茵的谋杀计划,甚至整桩谋杀案根本就是他指使的!陈弘志在暗示裴玄静的,便是这层意思。

    但裴玄静不相信他。

    因为那样的话,皇帝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地追查杀害杜秋娘的凶手,假如他想做戏,结果只会欲盖弥彰。以皇帝的智慧,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

    况且在裴玄静看来,皇帝的残暴是帝王式的残暴,正如他在金仙观的那一夜中,于狂怒中要活埋观中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对他来说,杀便杀了!

    他可以事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但绝对不会偷偷摸摸地干完,再装腔作势一番。

    这不是一位帝王的酷戾,更不是当今圣上的性格,这是小人行径。

    那么,假如陈弘志未经皇帝允许将木盒送给杜秋娘,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成了宋若茵的帮凶?

    陈弘志显然拿准了一点,皇帝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宋若茵亲自将木盒送给杜秋娘的,也就永远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况且今天之后,杜秋娘一案算有了个了结,皇帝应该很快把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裴玄静决定,至少不能让陈弘志以为自己成功逃脱。她要让他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

    她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随口问:“清思殿中又有新铜漏了?”

    “唔?”陈弘志愣了愣。

    “我听见宫漏的声音,前几次来都没有的。”

    “哦……”他的眼皮跳了跳,“不是新的呢。就是之前我跟炼师提到过的,圣上赐给宋若茵的仙人铜漏。”

    “不是找不着了吗?”

    “啊,是这么回事,昨天祠部郎中段文昌大人送来这个仙人铜漏,说宋若茵前一阵子把铜漏拿去了他府里,他刚刚才从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不敢私藏皇家宝物,便赶紧送回宫里来了。”

    “铜漏修好了?”

    陈弘志表情夸张地说:“修?铜漏好好的啊,哪里用得着修?”

    “哦……是我搞错了。”裴玄静赧然一笑,“我猜,陈公公把这回事瞒着圣上了。”

    “哎哟,炼师这么说话,奴可担当不起啊。”

    “你告诉圣上铜漏出过宫?”

    “那倒没有。唉,圣上这些天的烦心事太多了,奴看着实在心疼,所以就告诉圣上说,是奴自作主张把仙人铜漏从柿林院里取回来的。圣上也就没说什么。仙人铜漏可是件宝贝,那宋若茵根本就不配嘛!”

    8

    三月三日上巳节,真正到了赏春游玩的最佳时节。

    整座长安城几乎倾巢而出了。从晨起,以朱雀大道为中心,游春的百姓把每一条通衢大道都占满了。在春风和飞花相伴之下,车马辘辘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城南。

    长安城南的三座城门,今日也以最靠近曲江的启夏门最为繁忙。人群络绎不绝地穿门而出,涌向城外更广阔的曲江两岸。一辆接一辆的碧油香车在城门下进进出出,金吾卫们统统视而不见。谁知道车里是不是某位王爷养的美妾,又或者是命妇贵主舍弃了帷障出游赏春,在这种时候严加盘查,岂不是败坏了大家的兴致。

    所以这辆油篷车便在众金吾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走出去一小段路,聂隐娘撩开车帘的一角,向外观望。

    坐在她对面的人怯怯地问:“没有追兵吧?”

    “就是有也不怕。”聂隐娘冷冷地说,“你怎么了,害怕了?”

    对面的女子虽坐在车内,一张脸仍被黑纱罩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她的表情。

    聂隐娘又道:“你连诈死都敢,何以现在又怕了?我倒觉得你胆魄惊人呢。”

    “不是我有胆魄,是我……信得过崔郎。”

    “可是此计连环相扣,只要有一步差池,你必死无疑。”

    “当初崔郎为我设下此计时,也是这样对我说。他问我,是不是宁愿死也要逃出长安?我说是。我们便依计行事了。”她说着,轻轻撩起面纱,露出了那张令长安城中所有风流俊杰们渴慕的面孔——杜秋娘。

    “计策定得很仓促。当时我拿到裴娘子的信,便赶紧去请崔郎商议对策。崔郎仔细检查了扶乩木盒,发现送给我的这个木盒并没有下毒。”

    “为什么?”

    杜秋娘摇头:“原因我们至今都没想通。但当时崔郎却说,他想到一个将计就计之策,也许能让我从此摆脱……‘那个人’,他问我愿不愿意冒那个险?”

    “还真是非常冒险。也亏他想得出来,亏你会听他的。”

    “因为我再也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与其生不如死,未若向死求生。”

    聂隐娘一笑:“能蒙天恩,可是天下女子巴不得的福气呢,偏你这杜秋娘与众不同。”

    “隐娘莫要取笑我了。我杜秋娘虽为娼妓,却以才艺立身,本也活得自由自在。谁承想,那次襄阳公主府中宴饮,请我去助兴。我于席上唱了一曲《金缕衣》,竟……让他听到了。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虽然他为了掩人耳目,还命我照旧开门接客,但事实上,只有他格外开恩,我才能去给几个王公显贵们的酒宴掌席助兴,其余的时候,我必须以各种理由拒绝邀约。世人都以为是我价高难攀,却不知我早已失去自由,全然做不得自己的主了。我的人虽还在大明宫外,其实已为宫禁所锁。更不知道哪天他一高兴,我便只能入宫去了。”

    “入宫不好吗?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总好过卖笑为生吧?”

    杜秋娘正色道:“我说过了,我情愿死。”

    “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聂隐娘的眼神中有了点惺惺相惜。

    “隐娘与我,原非寻常闺阁女子,见识自与她们不同。”

    “说得好。”聂隐娘微笑了,“不过,这个计策也太冒险了。”

    “崔郎说得清楚,他给我服的诈死药,能让我闭息锁脉十二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我看起来就是一个死人。但只要十二个时辰一到,必须立即给我喂下还魂丹,否则我就永远是个死人了。”

    “而且在还魂之前,任何一个环节有疏漏的话,秋娘必死无疑。”

    “没错。但崔郎也告诉我,以他对……那个人的判断,在那人知道我的死讯之后,一定会叫裴娘子来查验我的尸身。因为对那人来说,我已经做过他的女人,就算死了,我的身体也不可以让别的男人来触碰。所以,他绝对不肯叫大理寺的仵作来验尸,但又不便让宫中的阉人来。而裴娘子正在为他调查扶乩木盒的案子,所以他只有裴娘子这一个选择。而只要是裴娘子来查案,崔郎便有把握让她在十二个时辰内,允他来收殓我——他果然做到了。”

    “所以,你也就抢回了这条命。”

    “崔郎是秋娘的救命恩人。”

    聂隐娘若有所思地说:“我倒觉得,你更应该感谢的人是——她。”

    “她?”

    聂隐娘转换了话题:“那夜,原定由我送你们自景曜门出城的,可我遭到暗算耽搁了些时间,待我赶到时你们已经不见了。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何崔郎又跑去了金仙观,还救下了皇子?此间详情,我至今还没机会问他。”

    “崔郎把我从大理寺救出之后,就在修德坊中找了一个僻静之处,让我暂时栖身。波斯人李景度负责打点好了景曜门的守卫。计划出城的那天夜里,我先藏身与一辆马车,躲藏在靠近景曜门的巷子中,崔郎守护在旁。只要你和韩湘现身会合,便立即准备出城。可我们尚未等待多久,没有等到你和韩湘,却听到街边的沟渠里传来有奇怪的响声,仔细一看,发现竟是个孩子在沟渠里载沉载浮,拼命地挣扎!”

    聂隐娘道:“永安渠自城北入长安城,首先灌进景曜门内的沟渠,再经由这些沟渠四通八达地分流出去。所以景曜门附近的明渠比别处的都宽都深,水流也特别急,若是小孩子掉在里面的话,的确非常危险。”

    “隐娘说得没错。以我们当时的处境,本不该管闲事,但那毕竟是一条性命啊。所以崔郎并未犹豫,下水将那孩子救起来。待救上一看,发现竟是段家的小郎君成式,这孩子之前曾去过平康坊。段小郎君获救时已十分虚弱,却拼着一口气告诉我们,水底下的暗沟里还藏着一个孩子,正是皇帝的第十三子!又说他们俩是在金仙观的地窟下遭到水淹,他凫水出来求救的。唉,那可怜的孩子当时神志不清了,说话就像在胡言乱语,但我们又不敢不信。恰在这时,波斯人李景度赶来,叫我们立即出城。”

    “崔郎却断然拒绝了。他说,若无隐娘在旁相助,万一有变,我们三人定有性命之虞,此其一;其二,皇十三子陷于地下沟渠,宫中很可能已经发现他失踪,金吾卫和神策军马上就会出动,全城搜寻,我们若在这个时候去闯城门,绝对凶多吉少。眼下不如先救皇子。”

    “他逼李景度取出地下沟渠的图纸,两人在纸上比来画去,崔郎说,看起来十三皇子的位置应该不远,还有的救。但那李景度却破口大骂起来,说这么一来他们就前功尽弃了。我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崔郎和李景度又用波斯语争论起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说辞,最后那波斯人到底还是被说服了。于是崔郎叫我在车中照顾段成式,他和李景度沿着沟渠爬下去救皇子……”

    杜秋娘一口气说到此处,凄婉一笑:“现在回想,其实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可当时真仿佛过了一年半载似的。段小郎君昏迷不醒,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什么血珠啊,大海啊,还冲着我一个劲儿喊什么鲛人……连我听着都快魔怔了。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崔郎和波斯人回来。崔郎的怀中果真抱着十三皇子,安然无恙!我刚松了口气,却见东北方向亮起了一路耀眼的火光,还有人马杂沓的声音向南方疾奔而去。崔郎当时便叫了一声:金仙观!”

    自大明宫经皇城夹道往金仙观所在的辅兴坊,首先要穿过修德坊东侧的夹道。暗夜之中,皇帝率领的大队神策军向金仙观扑去,灯球火把照彻一线夜空,而马蹄声更是连厚厚的青砖墙也挡不住的。

    “因此他就赶往金仙观去了?”

    “李景度想阻拦,可是崔郎根本就不理会他。碍于皇十三子的缘故,波斯人最终让步了。两人商定,由李景度护送我回原来的住处躲藏。崔郎自己骑上马,一前一后载着段小郎君和十三皇子两个孩子,朝金仙观去了。”杜秋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说话间,马车已经走上长安城南的广阔原野,汇入到越来越庞大的游春车队中。

    乐游原上和曲江之畔,差不多每一片飘拂的烟柳之下,每一丛盛开的桃李花中,都已被游春的人们铺了毡毯,拉了帷帘。歌乐声声,此起彼伏。幞头上簪花的风流男子,娇容半遮半掩在帷帽轻纱后的窈窕淑女,踢毬打架的少年们,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的醉汉们……所有的人都在尽其所能地享受着春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