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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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突承璀俯到柳泌的头顶上说:“张惟则前年病死了。不过据我查得,那帮逃跑的道士其实是让李道古给藏起来了,说是在悄悄给他炼丹呢。张惟则死前把你荐给了李道古,他又转手把你荐给了圣上,所以,你和张惟则本来就是一伙儿的吧!我还查出来,你根本就不姓柳,你的本名叫杨仁昼。你改名柳泌,是想效仿前朝的仙人宰相李泌,我说得没错吧?哼,你可真敢痴心妄想啊!”

    柳泌从炉膛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吐突将军……既、既然什么都知道,何不……禀报……圣上……”

    吐突承璀吼道:“你以为我不敢吗!可是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柳泌的大半个脑袋都已没入炉膛,滚烫的烟灰燎到脸上,他痛得大叫起来。吐突承璀闻声加力,烟灰顿时涌入柳泌的鼻子和嘴巴,他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拼命蹬腿挣扎,力道却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只怕柳真人永远当不上柳刺史了。

    有人在密室外用力捶打房门:“吐突将军,吐突将军!”

    “干什么?”

    “圣上命将军速去!快啊将军,圣上好像很急,正派内侍满大明宫找将军呢!”

    吐突承璀愣了愣,劈手将柳泌的脑袋扯出炉门。柳泌重重地摔在了坛下。

    “今天算你命大!你等着,本将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吐突承璀咬牙切齿地扔下这句话,转身跑上地道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柳泌才撑起身来。他披头散发,道冠歪斜,满脸都是烟灰,两只眼睛却在灼灼放光。突然,从他的口中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久久不绝。

    吐突承璀气喘吁吁地赶到清思殿前,陈弘志迎上来:“哎呀将军,你怎么才来呀!”

    “圣上心情如何?”

    陈弘志摇头:“不太妙,将军快去!”

    吐突承璀朝玉阶上奔了两步,又停下来,盯着陈弘志问:“你可知是因为何事?”

    陈弘志悄声道:“好像是江州司马白居易上了个奏表,圣上一阅即面色大变,立命召见将军。”

    “白居易!”

    吐突承璀的心里登时翻了个个儿。手下在浔阳江头抓人时失手,吐突承璀把消息压下来,正是因为他深知事关重大,皇帝知道了绝对会大动肝火。吐突承璀尚未想好对策,所以还不敢对皇帝提起。

    这下可好,白居易竟然直接把娄子捅上天了。

    吐突承璀恨得牙根直发痒:“白居易竖子,总有一天,我……”

    “将军。”陈弘志打断吐突承璀,“圣上刚服过丹药不久,尚未小睡,就看到了这个奏表。”

    吐突承璀瞪着陈弘志,后者的面孔有些发白:“将军千万千万别惹圣上动怒啊!”

    换到其他任何时候,陈弘志的这句话都会被吐突承璀视为冒犯,甚至从此记恨在心。但是今天,他竟对这个意外得宠的小内侍产生了一丝感激之情。

    仍然是熟悉的龙涎香气,虽然飘渺,又似乎比周遭的一切都更加真实而恒久。隔着轻纱曼曼的帷帘,吐突承璀只能看到皇帝的背影。

    陈弘志通报:“大家,吐突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

    吐突承璀吞了一口唾沫,掀帘而入,直接跪倒在地:“大家,奴来了。”

    皇帝转过身来,没有说话。吐突承璀紧盯面前地毡上的连珠团窠绣纹,埋头等待。他突然倍感庆幸——幸亏还没来及把柳泌弄死。

    “你跑到哪儿去了?”

    “奴去给大家取丹药了。”吐突承璀从怀里掏出金匣,高高举过头顶。

    3

    几个月前的那个暮春之日,裴玄静为调查曲无双坠楼案初入勤政务本楼,首先感到的是震撼与失望交织的复杂情绪。楼中的高梁深檐确如她想象中一般恢宏壮美,但那毕竟只是一个空壳子。真正能够彰显大唐的皇家气派和盛世雄风的摆设与装饰:屏风帐幔、地毯壁挂、香熏灯树、狮座雀扇,还有理应终日萦绕不绝的百合、郁金、蘅芜,乃至龙涎香气……全都没有。

    如同整座兴庆宫一样,勤政务本楼也只徒留其形,而失去了灵魂。没有那些活生生的精髓,大唐盛世动人心魄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裴玄静失望极了,脱口问道:“楼中的宝物呢,都藏起来了吗?”她心想,如果仅仅是这么一座空楼,又何必煞有介事地交给老宫婢贾桂娘一人看管呢?

    陪她一起来查看现场的汉阳公主回答:“绝大多数的物品都收入库房了。不过,在顶楼的轩厅里还留着几样,请炼师随我来。桂娘你也一起来。”

    三人拾级而上,当来到第三层时,裴玄静惊呆了。

    顶楼的轩厅里确实有几样陈设,但是裴玄静根本没留意到它们,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墙上。

    那上面写着满满的一幅字——《兰亭序》!

    骄阳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投在《兰亭序》上,使每一个大字都如镶上金边似的,熠熠生辉。刹那间,裴玄静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无法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炼师怎么了?”

    裴玄静幡然醒转,忙道:“请问公主,墙上的这幅《兰亭序》是何时何人所书?”

    “据我所知,早在建楼之初就有了,是由开元时宫中内府的拓书手奉旨摹写在此的。”

    “那就是说,距今已过一个甲子,但字迹怎么却像新的一样?”

    汉阳公主微笑道:“裴炼师真是好眼光。没错,其实到了贞元末年的时候,这面墙上的《兰亭序》墨色就褪得快看不清了。炼师今日所见的,乃是在永贞元年重新摹写过一遍的。”

    永贞元年?裴玄静想,距今不过十二年,难怪墨迹那么新鲜,而笔体又那么潇洒。这位临摹者实在深得王羲之书法的神韵,又会是谁呢?

    “确切的日子,应该是在永贞元年末的腊月里。当时先皇已经禅位,称太上皇,搬入兴庆宫居住。我记得,那段时间他的病势略缓,稍能起坐,便在勤政务本楼中召见了倭国来的遣唐僧空海。”

    “空海?”裴玄静念着,“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莫非就是那位在青龙寺修习密宗佛法,得到惠果大师灌顶的倭国僧人空海?”

    “正是他。惠果大师给空海灌顶后,又将青龙寺的大阿阇梨之位也授给了他。沙门空海学密功成,因而特来求太上皇,允他提前返回倭国。”

    “什么叫作提前返回?”

    “倭国天皇有规定,为了确保遣唐使们学有所成,不因思念故土令学业半途而废,凡遣唐者必须在唐土待满二十年才能返回。可空海来唐的时间并不长,到底多久我也不甚清楚,但肯定远远未到二十年。所以他要返回的话,就等于违背了天皇旨意,回去了也要杀头的。”

    裴玄静十分惊讶:“还有这种事!”

    “是啊。因而那次空海来兴庆宫拜见太上皇,就是为了求太上皇的谕书一封,准备带回倭国上呈天皇,以示他是蒙唐皇特准,才提前返乡的,如此方可免去天皇的责罚。”

    “原来如此。”

    “就在那次召见空海时,太上皇想到勤政务本楼墙上的《兰亭序》字迹已淡,遂命空海补之。要说起来,这个倭国僧人空海确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奇才,不仅谙熟唐文和佛法,连一手书法也写得极好。尤其是他临摹的王羲之行书,连咱们唐人都比不上呢。太上皇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命他补写的。所以炼师你看,写得真比原先的更好呢。”

    汉阳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神色悲戚中带着怀恋,甚至还有些许神往。裴玄静忽然意识到,汉阳公主也是一个情愿生活在过去的人。她穿着陈旧的罗裙,化着往昔的妆容,流连在时光停滞的兴庆宫中,照料着十多年不曾外出的母亲,又心心念念地追忆着与父亲还有祖父一起度过的时光。

    过去,真有那么巨大的力量,使人魂牵梦萦之余,还影响着今日的一切吗?

    答案是肯定的,墙上的《兰亭序》就是明证。

    就在这个瞬间,裴玄静决定隐匿下“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丰陵、《兰亭序》、离合诗、先皇……她看到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串起这一切。线索的那端连着过去,这头则牵系着今人的命运。这些人中包括已经横死的武元衡和贾昌老人,包括禾娘父女和聂隐娘,包括皇帝,包括崔淼,当然也包括裴玄静自己。

    没有人能够逃离,除非回到起点,揭开过去的真面目。裴玄静顿悟到,假如把离合诗的来历交给皇帝,自己将再无可能从这个巨大的命运之网中挣脱出去。

    裴玄静下定决心,必须尽快从是非漩涡的中心脱身,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裴玄静把目光从《兰亭序》上移开,现在,该看一看别的了。

    轩厅的中央摆着一幅六扇连屏的云母屏风,上绘青绿山水的长卷。屏风前的地上铺着绣满唐草花纹的绛色丝毡。一张粉地彩绘八角几摆放在花毡中央。八角几上置一个金平脱水晶螺钿紫檀木托架。托架的形式颇为奇特,后部是一根直竖的檀木,前部则是两个并排的纯金耳形小托子。更奇怪的是,托架上空空如也,裴玄静一时也猜不透是用来放什么的。八角几旁还有一座纯银圆形香熏,镂空的表面上雕刻着繁复缠绕的葡萄藤纹。

    裴玄静发现,自己之前的遗憾突然消失了。

    只不过寥寥几件陈设,便尽显皇家的奢华和高贵。虽然是遭到弃置的宫阁,却有一种裴玄静在大明宫中从未感受到的温柔与生机。

    日影在云母屏风上悠悠流转,甚至令人产生错觉,仿佛屏风上所绘的人物鸟兽都活了过来,随时会从屏风上走下来;又似乎有人躲在屏风后面,正悄悄向外窥伺着。

    “这是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吗?”裴玄静脱口问道。

    汉阳公主默默地点了点头,神情愈显惆怅。

    裴玄静思索了一下,又问:“为何楼中的其他物品都收起来了,唯独这几样还在?”

    “这里的陈设,大致就是先皇召见沙门空海那天的样子。”汉阳公主回答,“自那天之后,先皇回到寝殿就再也没有起来过,所以……”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所以皇太后特命将这里维持原状……”

    “明白了。”裴玄静想,还是为了睹物思人,为了活在过去。

    “所以楼中并未遗失物品?”

    “没有。总共才这么几样东西,本就一览无余。况且无双一个女子,根本搬不动它们。她若真想偷什么,还不如拣些皇太后和太妃们的金银首饰,那样会容易得多。”

    裴玄静将目光转向贾桂娘,自进入勤政务本楼,她便一脸悲伤地尾随在后,此刻就瑟缩地站在楼梯前,不肯再往内挪一步。

    裴玄静问:“桂娘,你和无双来的那夜,这里就是这样吗,有没有什么变化?”

    桂娘摇了摇头。

    裴玄静抬手触了触云母屏风,忽然心中一动:“这扇屏风可以打开吗?”

    “可……以。”

    “平时都是合拢还是打开的?”

    “平时都是合拢的。我来打扫通风时,会将它打开一下。”

    “那么,现在就请桂娘把它打开。”

    “我,不……”桂娘脸色煞白地向后退。

    “怎么了?”

    汉阳公主命道:“桂娘,听炼师的吩咐。”

    “是。”贾桂娘这才踯躅上前,颤抖着双手打开屏风。

    屏风后面,什么都没有。

    汉阳公主低声道:“自先皇驾崩之后,他的御榻就挪到咸宁殿里去了。”顿了顿,又补充,“这十一年来,皇太后一直居住在咸宁殿中。”

    裴玄静点头会意,但心中的异样感却越来越强烈。她凝神环顾四周,突然指着正对面的窗户,大声问:“那扇窗怎么开着?”

    “这……”汉阳公主道,“炼师看错了吧?那扇窗是关着的。”

    “关着的?”

    裴玄静抢步过去,仔细一瞧,不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窗户确实关着,但原本应该覆着窗纸的地方,换成了一层透明的硬物。隔着这层硬物望出去,兴庆宫的景色尽收眼底,还能望见宫外的绿树和坊墙,甚至远眺到乐游原上漂浮的白云。

    她激动地问:“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琉璃窗?”

    “是的。”汉阳公主也站到裴玄静身旁,轻轻抚摸透明的琉璃,“我从小就喜欢触摸它,尤其是在盛夏时节,感觉冰冰凉凉的,看出去又那么敞亮,全不似纸窗般朦胧。”

    “还真是琉璃。”裴玄静感叹,“可我从未见过如此透彻的琉璃,没有颜色,也没有任何杂质,看上去几近于无,简直太神奇了!”

    “这是产自大食国的琉璃。天宝九年,高仙芝将军征讨石国,俘获石国国王,并在石国的王宫中得获数块透明的琉璃。在回长安的途中,琉璃从马车上跌落破碎了。高仙芝将军将碎片悉数运回,玄宗皇帝命宫中匠人挑拣其中较大的几块,剖割成同样大小,镶嵌在勤政务本楼顶楼的这扇窗格上。”汉阳公主解释道,“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这两座楼,顶楼的窗牖俱是可以拆卸的。因杨贵妃体丰畏暑,玄宗皇帝又喜敞亮,所以每值盛暑,便命人将所有的窗牖卸下,只留下空的窗格,饰以纱帘,挂在银钩上。唯有这扇透明的琉璃窗,却是从来不拆的。”

    裴玄静问:“无双是从哪扇窗户坠出楼去的?”

    汉阳公主指了指琉璃窗的左侧:“是从这扇窗摔下去的。炼师请看,窗格和窗纸都被撞坏了,还未及命人换上新的。”

    说话间天色暗下来,像有一场春雨将至。从透明的琉璃窗望出去,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便乌云密布,恰似昔日荣光转瞬即逝……裴玄静突然一怔,透明的琉璃窗上是什么在晃动?

    裴玄静猛地转过身去,一步开外的贾桂娘受惊,倒退着几乎撞到云母屏风上。

    “你做什么?”

    “我……”老妪吓得一颤,手里拿着的东西“当啷”落在地上。

    “桂娘,你要死啊!”汉阳公主这一声叫得气急败坏,略失了身份。贾桂娘扑通跪倒叩头。裴玄静趁机捡起了她掉落的东西。

    那竟是一杆修长的笛子。紫玉铸成的笛身如笼着脉脉的烟云,捏在掌中时,便有一股奇异的温润感沁入手心。只是笛身上微带斑驳,也可能是紫玉深浅不匀的天然印迹。

    汉阳公主从裴玄静的手中接过紫玉笛:“幸好没有摔坏,这杆紫玉笛可是极珍贵的宝物。”表情颇不自然。

    “紫玉笛?难不成是汉武帝吹过的紫玉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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