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听说了。从元和四年开始,回鹘就一再来大唐请求和亲,皇兄不是都拒绝了吗?”

    “朕是都拒绝了。因为这些年朝廷忙于削藩,无暇顾及和亲之事。而且与回鹘和亲,大唐必须拿出不少于五万缗的彩礼,才能不失体面。可是连年用兵,朕哪里还找得出多余的五万缗来?李绛曾经向朕建议过,用东南一个大县的赋税做彩礼,但朕没有应允。”

    汉阳公主道:“我记得李绛相公当时说,与回鹘和亲有三利:一可避免与回鹘发生战争;二可安定北方,使朝廷集中解决淮右藩镇;三可牵制吐蕃,保北疆无忧。而如果不与回鹘和亲,回鹘同吐蕃结盟一起攻打大唐,边境就非常危险了。”

    “他说得很对。”

    “但是,即便李绛相公把道理说得如此通透,皇兄还是没有答应和亲。”汉阳公主露出淡淡的笑意,“当时皇兄在殿上吟了一首戎昱的《和亲》诗,民间都传为了美谈。诗曰:‘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她凝望着皇帝,“皇兄,我念得对吗?”

    皇帝默默地点了点头。

    自雨亭中又是一片寂静。“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兄妹二人都在心中咀嚼着这两句诗,一时只觉酸甜苦辣,滋味万千无法形容。

    还是皇帝打破沉默:“不过这一次,朕打算答应保义可汗。”

    “什么?”汉阳公主惊得瞪大了眼睛。

    “已经回绝了太多次,如果这次再不应允的话,恐怕就要彻底失去回鹘的信任了。如今削藩正值关键时刻,吐蕃又在边境蠢蠢欲动。这种时候,如果回鹘再与吐蕃联手,大唐恐将面临腹背受敌、内外夹击的可怕局面!”

    “可是吐蕃的赞普刚刚才去世,派了使者来长安报丧。皇兄不是还派遣了右卫将军乌重祀为充吊祭使,前往吐蕃吊祭了吗?”

    “恰恰就是因为老赞普突然去世,吐蕃内部的局势将十分混乱。朕以为,新继任的赞普很可能会以对外进攻作为树立威望的手段,所以才急着要与回鹘联盟。”

    汉阳公主呆了半晌,才问:“皇兄欲命哪位公主和亲?”

    “朕……正想与你商议此事。”

    “与我商议?”

    皇帝说得很艰难:“你知道朕的公主们,除了已经出嫁的、薨逝的,所余者年最长未满十岁。”他苦涩一笑,“也就是说,朕没有女儿可以嫁了。”

    汉阳公主终于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却又不敢相信。她问:“皇兄选中了谁?”

    “永安公主。”

    汉阳公主死死盯住皇帝,胸脯起伏不定。

    皇帝耐心地解释:“永安公主也是朕的同胞妹妹,朕与你一样不舍。但她的年龄、身份,乃至性格,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朕会竭尽所能为她操办,绝对不让回鹘轻视她。再说……据朕所知,保义可汗的为人并不差。”

    “自然不会比于季友更差!”她在冲动中一言即出,随即便看到皇帝脸上剧烈的痛楚。汉阳公主立刻后悔了,心头好似有一把刀在剜,生疼生疼的。

    片刻的寂静之后,她听见皇帝说:“此事,朕已经作了决定。今天告诉你,是想请你帮忙在皇太后面前隐瞒,不要让她知道,以免增加不必要的烦恼。”

    “这怎么可以……”

    “可以的。”皇帝的语气变得阴郁而冷酷,“这么多年来,皇太后那里多亏有公主照应……你是在帮朕尽孝,也是在为大唐尽责。”

    汉阳公主沉默。

    皇帝又朝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另外,朕将命裴玄静去青城山求仙。”

    汉阳公主的心猛地一沉:难道他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绝对不可能啊!

    皇帝凝视着她,她也回望皇帝。这张脸和这双眼睛,是汉阳公主从小就熟悉的。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目光,直到永贞元年末的那个严冬,在大明宫中见到松枝上垂下的树稼时,汉阳公主一下子就明白了,兄长的目光正如那闪着浅蓝色光芒的尖锐冰柱。你根本无法预测,下一刻它会扎入你的心脏,还是化作一摊清水。

    虽然觉得难以置信,汉阳公主还是意识到,皇帝在和她谈一个交易。

    这样的交易在他们家中并不少见。也可以说,自出生之日起,他们的人生就被放在了权力的市场上掂斤拨两。所有的买卖都在至亲之间进行,才显得更加讽刺和残酷。

    此时此刻,汉阳公主也终于懂得了,皇帝为什么在几个月前突然决定下嫁襄阳公主。永安公主和襄阳公主都为王皇太后所出,是他们的同胞妹妹。永安公主年长,襄阳公主年轻,本来应该先嫁永安公主才对。但是人所共知,皇帝更疼爱最年幼的襄阳公主。也就是说,他早在那时就开始布局了。

    所以她无从选择,必须接受这个交易。

    汉阳公主霍地站起身来。

    皇帝诧异地望着她:“怎么,你要走?不是说好了一起用晚膳的吗?朕已经让他们准备了。”又温和地补充道,“你我兄妹多久没有共饮过了?”

    “我……去太液池边逛逛,就来。”

    汉阳公主走出自雨亭,皇帝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许久,才道:“你上前来。”

    汉阳公主所带的宫婢皆随侍而出,只有一名留在自雨亭,听见皇帝吩咐,垂首上前跪下。

    “把头抬起来,让朕看看你。”

    郑琼娥抬起头来,目光朝皇帝的脸上轻轻一瞟,旋即又楚楚动人地垂下眼帘。

    皇帝却看得有些入神了:“在兴庆宫过得还不错?”

    郑琼娥叩首:“皇太后仁慈。”

    “哼。”皇帝微微一笑,“皇太后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吗?”

    “是。”

    “是清醒的时候多,还是糊涂的时候多?”

    郑琼娥迟疑了一下:“其实,皇太后清醒的时候一味沉默,几乎哑口无言。糊涂的时候,倒会说一些话。所以我觉得,两样都差不多。”

    “她说些什么?”

    “也没别的,大多是在念佛经。”

    “什么经?”

    “我不懂是什么经。”

    “念几句给朕听听。”

    郑琼娥的声音微微颤抖:“汝付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

    皇帝接着念道:“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绵。这是《楞严经》。”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吧,曲无双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是贾桂娘推下楼致死的。”

    “原因呢?”

    郑琼娥抬起头,惶恐地回答:“陛下,我真的不知道。”

    “算了,你不说朕也清楚。”皇帝道,“只告诉你一件事,曲无双是朕安排到皇太后身边去的。所以,你在兴庆宫也要处处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郑琼娥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陛下。”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唔?”

    “十三郎……在这里吗?我可不可以见见他?”

    “见他?”皇帝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琼娥的口齿瞬间变得流利,显然这番话已在她心中盘算多时了:“是,只要陛下将十三郎召来即可。我躲在帘子后面看一眼,就看一眼。”

    由于激动和紧张,郑琼娥的双颊飞起两抹红晕,衬着如烟笼水的双眸,顿显娇艳无匹。皇帝不觉紧盯着她看,郑琼娥竟也大胆地回望过去。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犹如无形的绳索越绕越紧。忽然间,皇帝把目光硬生生地抽离出去。

    他说:“十三郎不在大明宫中。”

    郑琼娥愣住了。

    “前几天,朕已命人把他送出长安了。”

    “送出长安?去哪里啊?”

    “扬州观音禅寺。”皇帝平静地说,“朕将十三郎拜托给观音禅寺的净虚方丈了。”

    “禅寺?扬州?不可以啊,陛下!”郑琼娥叫起来。

    皇帝一哂:“怎么了,为什么不可以?你自己不就是扬州人吗?”

    “可是陛下……”

    “扬州乃江南鱼米之乡,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十三郎在那里会过得很好的,你尽可以放心。”

    郑琼娥翕动着双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须臾,两行珠泪淌下细腻如玉的面庞。

    “你的眼泪是对朕的责备吗?”皇帝冷冷地问。

    郑琼娥连连叩头:“不!奴婢不敢!”

    “那你为什么要哭?”

    郑琼娥仰起泪水恣肆的脸:“我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十三郎……”

    “何时再见嘛……”皇帝的语调中透着刻骨的倦怠,“就要看你和他的造化了。”

    “是。”郑琼娥止住了泪水。

    她早就应该懂得,哭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想当年,她一个好端端的良家女儿,只因生得美貌绝伦,又不知怎么被个术士称“此女必生天子”,便让年逾花甲的镇海节度使李琦掳了去,做了他的侍妾。李琦谋反遭到腰斩,她又以罪臣家眷的身份入宫,成了郭贵妃的侍女,再度因貌美而蒙皇帝临幸,生下十三郎,却招致郭贵妃的嫉恨。郑琼娥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难道仅仅因为天生一副姣好的容颜,就要遭到一次又一次的凌辱,在卑微和恐惧中勉强求生,时至今日,还要被迫骨肉分离吗?

    郑琼娥仰望着皇帝。是的,她可以不怕羞臊地承认,那次在长生院中,是她主动向皇帝展示自己的姿色,并成功地将他引诱到了别室中,自己那张简陋的窄榻上。寄望从此改变命运,当然是最大的动因。但在经历了衰老骄横的李琦之后,正值壮年、风神俊逸的皇帝就如萦绕在他身上的龙涎香气一般,令郑琼娥情不自禁地心醉神迷。她真诚地想要将自己奉献给他,想让他在她的肉体上得到满足,只为了能得到他的哪怕一点点恩情。

    此后发生的一切并不如她所愿,但她从没有放弃过幻想。此时此刻,郑琼娥终于明白了,就连这一点点恩情也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虚幻的泡沫罢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她突然想起白居易的这句诗来。她想,白乐天怎会懂得真正的宫怨。须知红颜比比皆是,但“恩”从来就不存在。

    “你回兴庆宫以后,仍要事事留心。”皇帝在给她下命令,“只要有关裴玄静和那个新任医待诏崔淼的,任何细枝末节都要记下来。”

    “是。”

    吩咐完了,皇帝没有再说别的,也没有命郑琼娥退下。她便继续跪着等待,终于又听见他说:“你放心,十三郎……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郑琼娥深深稽首,当生命只剩下唯一期盼的时候,她的心情反而变得十分平静,甚至能够超脱爱与恨,也超脱于御座之上的这个男人了。

    7

    这些日子西市可热闹了。

    朝廷专门砍杀钦犯的独柳树旁,来了一个面赤虬髯的头陀,操一口蹩脚的唐语,自称天竺人。其实,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天竺人是冒充的。每天在西市做生意讨生活的异域人数不胜数,天竺人在其中并不罕见,可是这个头陀的面貌和一般的天竺人有些区别,口音也不太像。

    但当这个所谓的天竺人拿出一样东西时,整个西市开始沸腾了。

    那是一个骷髅。

    与其他骷髅不同,在这个骷髅形状可怖的枯骨中央,居然长着两片色泽鲜艳的肉唇。肉唇微微张开,从暴露的窟窿看进去,还能见到一条红色的舌头。

    也就是说,这个死骷髅上长着一张活的嘴巴。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从这张嘴中还能发出人声!

    每当头陀对骷髅念过咒语后,便有闷闷的诵经声从骷髅的嘴里传出来。立即有人听出来,骷髅所诵的正是《金刚顶经》的经文。

    百姓们聚集过来,争睹神迹。有虔诚者开始对骷髅顶礼膜拜,视为佛陀化身。才过了没几天,大柳树下就被信众们挤了个水泄不通,有磕头烧香的,有诵经祈福的,还有进献供奉的,整日香烟袅袅,人声鼎沸,顿时成了整个西市最热闹的地方。

    人群之中,韩湘还要往前排挤,身旁那位中年文士愠怒:“你就拉我来看这个?”

    韩湘笑道:“不是挺有趣的吗?”

    “哼!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哎呀,您也太当真了,我不就是想让叔公出来散散心,看个新鲜玩意儿嘛。”

    中书舍人韩愈虽着便服,仍有一身端严之气,在周围的一片乱糟糟中显得鹤立鸡群。

    听韩湘说到散心,韩愈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斥道:“这有什么新鲜的!可笑的把戏,屡次三番拿来迷惑缺少见识的百姓,真真可耻!”

    “啊,这把戏叔公曾经见过?”

    “未曾亲眼见过,但也有所耳闻。据说在太宗皇帝贞观年间,王顺山上有一座悟真寺,寺中一僧夜里总在寺旁的蓝溪听到吟诵《法华经》的声音,却看不到人。多番搜寻后,才在岸边的一块巨石下挖出一个骷髅,其唇吻如鲜,入夜便开始诵经。悟真寺的僧众得之若宝,将其供奉在千佛殿西堂之下,长安城中自达官贵人到普通百姓,俱来参拜,悟真寺一时名声大振,还得了许多供奉钱财,可谓生财有道。”韩愈说着,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原来还有这么个故事啊,我倒是从没听说过。那后来呢?”

    “后来?听说到了玄宗皇帝开元年间,从新罗来了一个僧人,到悟真寺求学佛法。岁余,某日寺中僧人悉数下山办事,唯新罗僧人独留寺内,竟将那装着骷髅的石盒窃走了。等到其他僧人察觉了去追,新罗人早已逃之夭夭,应该是直接东渡回国去了。”

    韩湘大笑起来:“我知道了,眼前的骷髅头定是当年新罗人偷走的那一个,又让这个天竺人给偷回来了。”

    “胡扯!”韩愈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看这人像是从天竺来的吗?”

    “面孔倒是黑黢黢的,可比常见的天竺头陀壮实多了,但要说是新罗人,我更不信。叔公,你看他会不会是吐蕃人?”

    韩愈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从太宗皇帝以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之后,大唐与吐蕃的关系几经波折。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衰颓,吐蕃乘虚而入,侵占了河湟多地。代宗皇帝和德宗皇帝在位期间,双方曾有过几次激烈的大战。当今圣上即位之后,为了集中力量削藩,一直努力与吐蕃修好,而吐蕃疲于应付西方兴起的大食国,也无力再在东线与大唐对抗,所以,自元和以来,唐吐之间还算相安无事。元和年间,长安接待了数批来自吐蕃的使者,也不时能见到一些吐蕃的客商和僧人。

    骷髅念的《金刚顶经》是密宗经文,所以韩湘猜这个头陀若非天竺人,多半就是从吐蕃来的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