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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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不出所料,当皇帝的受降诏书送至淮西时,吴元济虽然怕死愿降,他身边的牙将却不甘心失败,挟持了吴元济,使者无功而返。

    淮西这一战,终究还是要打了。

    “昨夜,这场雪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朕亦彻夜未眠。”皇帝望着殿外的漫天飞雪,缓缓说道,“朕要为淮西决战选择一位主帅,甚难决断。须知天子用将帅,如同建造大船,以越沧海。其功既多,其成也大,一日无力,无所不留。但若是乘着一杆芦苇,而蹈洪流,则其功也寡,其覆也速。”他望定裴度,动容地说,“朕今托卿以摧狂寇,可谓一日万里矣。朕将命裴卿为彰义节度兼申、光、蔡四面行营招抚使——裴爱卿,去为朕、为大唐收复淮西吧!”

    裴度跪倒阶下,含泪称:“不平淮西,臣绝不还朝。”

    皇帝双手相搀,眼圈也泛红了。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裴度又郑重道:“陛下的削藩大计,在此一役。如今在淮西前线的李愬和李光颜都是英勇善战的良将,平定淮西当不在话下。但军中皆有中使监阵,将士们进退尝取决于中使。中使虽效忠陛下,毕竟不懂兵法,指挥作战未必最妥。而将士们因顾虑中使,担心胜则被其冒功,败则遭其凌辱,往往不愿出力奋战。这也是削藩久战不绝的重要原因。淮西之战,现已到了决胜之时,臣请陛下去掉诸道监阵中使,令前线将领得以专断专行。”

    皇帝的面色变了变:“去掉监阵中使?”他注视着裴度,“谁替朕去看住那些将领们,不让他们胡作非为?”

    “陛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用人,就不能疑人。”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但裴度不回避他的目光。良久,皇帝才道:“好,就依爱卿的话办,朕将淮西的监军中使全部撤回来。”

    裴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情。

    身为大唐的臣子,能够遇上这样一位有雄心、有魄力、有智慧,更有气度的君主,真是太幸运了。

    随后,君臣开始讨论具体的战略。裴度提出让韩愈任行军司马,随行出征淮西,赴前线郾城督战。皇帝照准,并将赐韩愈紫服佩金鱼袋,以示圣恩。

    “还有吐蕃。”裴度又提醒说,“陛下,据臣所知,最近吐蕃在边境的动作连连,我们要有所防范。”

    “永安公主和亲的准备做得怎么样了?”

    “都在按计划进行。”

    “好。只要能与回鹘顺利结盟,吐蕃将不足为惧。”皇帝说,“对了,方才说到韩愈,朕倒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一件小事。”

    裴度对皇帝太熟稔了,立刻看出他在故作轻松,忙道:“陛下请说。”

    “韩愈的侄孙韩湘与裴爱卿的侄女玄静,数月前同去青城山为朕寻仙,这件事爱卿还记得吧?”

    “臣当然记得。”果然是这个,裴度的心中一紧。

    “最近可有他们的消息?”

    “没有。自长安别后,玄静并未传回过任何消息。”

    “哦,裴爱卿不挂念侄女吗?”皇帝意味深长地问。

    裴度从容作答:“自家的侄女本该挂念。只是玄静出家修道,已经算是方外之人了,此行又是去寻仙,实非我等俗人所能挂念得了。”

    对于皇帝求仙服丹的行为,裴度向来不赞成。所以,他这几句话说得含蓄,像是针对裴玄静的,其言下之意皇帝一听就明白了。

    皇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裴炼师是奉朕的旨意去的,所以,朕还知道一些他们的动向。裴玄静与韩湘在青城山已经分道扬镳,会同另外一些人走了,目前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裴度诧异,“这怎么可能!玄静她……”

    “据说他们在青城山上并没有找到仙人,这也就罢了。只是,裴玄静后来的同伴,身份有些蹊跷,令人不安。”

    “是什么人?”

    “有两个,一个是女刺客聂隐娘,还有一个男子名叫崔淼。”皇帝没有多加解释,说出这两个名字就足够了。

    裴度深深地锁起眉头,事情比他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聂隐娘和崔淼,这两个人代表着来自藩镇,又涉及江湖的错综复杂的背景和势力。自《兰亭序》一案开始,裴玄静便与他们走得太近,对此,裴度曾深感忧虑。所以当皇帝下令将裴玄静软禁在金仙观中时,裴度还暗自庆幸过,毕竟侄女的安全能够得到保障。他悄悄盘算着,待到一切平静之后,再设法让裴玄静离开道观,成亲嫁人,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这个做叔父的,就算尽到责任了。

    现在裴度才意识到,自己原先想得太简单了。

    不仅聂隐娘和崔淼没有放过裴玄静,包括眼前的皇帝也从未放弃对裴玄静的打算。

    裴度实在猜不透:他们究竟想利用裴玄静达到什么目的呢?

    只有一点裴度很清楚,今天皇帝特意提起此事,是在警告自己,不论裴玄静今后出了任何问题,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的心被忧虑占满了。

    裴度告退后,延英殿中立即安静下来。

    皇帝的心情有些莫名的低落,对于裴度的忠诚,他是笃信不疑的,但仍然感到了一丝遗憾——裴度,毕竟不是武元衡。裴度是一位合格的宰相,是辅佐皇帝治国的肱骨之臣。而武元衡,是皇帝可以全心依赖的长者。

    他再也遇不到那样的长者了。

    2

    从台州到淮西,裴玄静和崔淼又走了将近十天。在台州境内时,需时刻提防着柳泌的追踪,只能挑选隐秘小道,总算有惊无险地出了台州,但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朝西北一路行来,寒冬的面貌比去时更加严酷。风一天比一天凛冽,在江南时,尚能见到常青的林木,越靠近淮西,眼前的绿色就越稀少,最终蜕变为满目贫瘠。

    山川和田野都是光秃秃的,并不全是季节的缘故。官道上不时有衣衫褴褛的百姓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方向却与他们相反。

    这些百姓都是从淮西逃难出来的。

    朝廷在淮西连年用兵,拉锯数载,朝廷耗尽全力,淮西同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壮丁几乎都上了战场,农田因无人耕种而荒芜,仓廪空虚,民多无食,纷纷逃往唐军控制的地区。自从唐将李光颜在北线占领郾城后,唐军主帅李愬又接连攻下西线的多个据点,与北线连成一气,吴元济驻扎的蔡州基本上成了一座孤城。严冬来临,城中更是饥寒交迫,所以逃难的百姓源源不断,一茬接着一茬。

    从他们的口中,裴玄静和崔淼打听到最新的情况:因为吴元济把主力都调往北线,只剩下老弱兵丁驻守蔡州城,所以更加强了防范,蔡州基本处于封锁状态了。

    蔡州附近已有三十年不见唐兵,更没有朝廷的机构和官员,犹似一座国中之国。只是这座独立王国衰败得厉害,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临近傍晚,裴玄静和崔淼才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客栈住下。从此地去往蔡州只需半天时间,客栈里几乎没什么人,周围草木凋敝,触目荒凉。

    “静娘,还是我一个人去蔡州吧,你就别去了。”崔淼说着,用力把窗户关紧。可是没什么用,寒风依旧从一道道缝隙中钻进来。屋里一点不比屋外暖和。

    “阴了好几天,这场雪若是下下来,肯定非常大。”裴玄静答非所问。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裴玄静反问,“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蔡州的情势相当不妙,出来进去都很困难了。朝廷的军队随时会发起总攻,蔡州城失守是迟早的事,在这个过程中,生灵涂炭的惨祸不可避免。现在这个时候入城无异于去送死。”

    “所以你不让我去送死,却要自己去吗?”

    崔淼笑道:“送死这种事情,我一向比较擅长。静娘可不行。”

    “可是崔郎,我们来蔡州是为了找到聂隐娘拿回玉龙子,并不是来送死的。”

    “话虽如此,但不入蔡州就找不到聂隐娘。而一入蔡州,又等于跳进火坑。到时候可未必做得了自己的主了。”

    “那么现在的局面就是,我们既不知道能不能在蔡州找到聂隐娘,也不知道即使找到了她,她肯不肯将玉龙子交出来,更不知道就算拿到了玉龙子,又能不能把它平安地带出蔡州。”

    崔淼看着裴玄静:“静娘,你不是想说咱们白跑一趟,就此打道回府吧?”

    “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想怎么做?”

    “崔郎,我无论如何都要拿回玉龙子的,绝不能无功而返。所以,咱们必须谋定而后动,确保万无一失。”

    “玉龙子真有那么重要吗?”崔淼露出习惯性的嘲讽表情,“之前和静娘一路寻觅时,我对玉龙子也充满了好奇。可是在天台山上亲眼目睹了,不就是块龙状的玉石吗?怎么就成了无价之宝了?”

    “玉龙子的价值在于它的意义。”

    “没错,但意义是人赋予它的。譬如和氏璧吧,当年秦王声称愿割让十五座城池以交换,说到底还是为了彰显秦国的强大实力。蔺相如能够完璧归赵又怎样?和氏璧最终不还是成了秦王的玉玺。再说玉龙子,最初是作为道门对唐室支持的象征,后来又成了道教与皇家之间密切联系的证物。待到安史之乱时不知所踪,便说明了当天下大乱之即,道门与皇家都自身难保,这种所谓的联系就变得十分脆弱,没有实际意义了。安史之乱后的几十年中,玉龙子都不在皇家手中,也没出什么乱子呀。若不是这一回,静娘非要寻找王质夫,搅乱了一池春水,玉龙子至今还好好地待在天台山上呢。”

    裴玄静恼了:“崔郎是想说,所有这些麻烦都是我造成的吗?”

    “静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玉龙子真没那么要紧。大唐不会因为一块石头就亡的,道门也不会因为一块石头就毁祖灭宗。像王质夫那样,为了保护玉龙子而死,虽然令人扼腕叹息,终究过于痴愚了些。在我看来,就算聂隐娘真拿着玉龙子去和朝廷谈判,以当今皇帝的脾气,该打照样打,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崔郎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崔淼的声音中突然有了些莫名的颤动,“在青城山时,静娘曾经答应过我,这次只要找到王质夫,完成王皇太后所托,便将与我一起隐遁江湖,从此再不踏入俗世凡尘。如今王质夫已死,我们又为了玉龙子一直追到蔡州城外,算得上仁至义尽了。我想请静娘认真考虑一下,是否可以到此为止了呢?朝廷业已兵临城下,攻陷蔡州指日可待,玉龙子的下落终究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何不由它去呢?否则,若真踏入蔡州这一个乱局,想要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裴玄静沉默着。

    “静娘……”

    她抬起眼帘:“崔郎,你的心意我何尝不知,又何尝不想?可是现在,我还不能放手,我必须拿到玉龙子。”

    “拿到以后呢?”

    裴玄静坚决地说:“我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

    “皇帝?”崔淼震惊地瞪着她,“喂喂!我记得你是在执行王皇太后的秘密任务啊,而且还是瞒着皇帝进行的。怎么又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呢?”

    “我反反复复想了很多遍,王皇太后和汉阳公主派我来寻找质夫先生,却费尽心机瞒着皇帝。为什么呢?一个山人王质夫会对皇帝造成什么威胁?王皇太后要找自己的族兄,皇帝也没有任何理由非难。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王皇太后和汉阳公主要瞒着皇帝的,不是王质夫而是玉龙子。”她望定崔淼,一字一句地说,“她们不希望皇帝得到玉龙子。”

    “那她们想把玉龙子给谁?”

    “不知道。”裴玄静认真地说,“但是我认为,皇帝比任何人都更配得到它。”

    崔淼讥笑:“你认为?静娘做得了玉龙子的主?”

    “我当然不行,可是皇帝做得了主。”

    夜已深了,破客栈里没有几个住客,周围鸦雀无声。但在寂静之中,又总能听到一些可疑的声响,像寒风从旷野中刮过,又像有人在睡梦中呻吟。

    许久,崔淼才说:“静娘终究还是维护正统的。开始如此,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仍然如此。”

    “不,我也曾经动摇过。可是崔郎,自从踏出长安,从西到东,再从南到北,这两个月中,我几乎走遍了半个大唐,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叔父,还有武相公他们为什么坚决支持皇帝,心甘情愿地效忠于他。崔郎方才说得很对,玉龙子只是一块玉石,本身并无神力,关键要看它落到谁的手中。安史之乱后,大唐山河破碎,最苦的还是百姓。当今圣上戮力削藩,拼劲全力要把大唐重新凝聚起来,如果他真的成功了,那么得益的仍然是百姓。玉龙子虽然只是一块石头,但天下人都以为它在皇帝间代代相传,如果现在突然由别人掌握了它,并拿出来展示天下的话,对皇帝肯定会造成极大的困扰,甚至影响到社稷安定,所以……”

    崔淼打断她:“所以皇太后和汉阳公主都不及静娘懂道理。”

    “她们有她们的道理,但她们没有对我明说。所以,我还是相信自己的道理吧。”

    在她的眼中,皇帝就是那个苦心孤诣收拾着旧山河的人。他小心而顽强地拼合着帝国的版图,像在拼合一片片的碎瓷。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赢得裴玄静的尊敬了。对于皇帝的行为,裴玄静并非总是认同,但她从未怀疑过他的明智。这已经成为她的信念,也应该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的共同信念。玉龙子,将会强调这种信念。

    不过,这显然不是崔淼的信念。他冷笑着问:“你就那么相信他?”连圣上二字都不愿意说了。

    “除了他,我还能相信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崔淼的双眸仿佛在冒火。

    裴玄静直视他:“聂隐娘,是崔郎引来的。”

    “没错。”崔淼笑得更恣意了,“还有呢?”

    “真的是王皇太后命崔郎到青城山助我的吗?”

    “不信可以去问啊。”

    “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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