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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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淼说:“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请隐娘将玉龙子交给我。我会设法去与唐军周旋,隐娘可趁机帮吴元济逃走。”

    聂隐娘仍然沉默着。

    “隐娘,这是静娘托我转交给你的。”崔淼从腰间解下匕首,将它平托在双掌中。

    聂隐娘的脸上光华陡现,“纯勾!”她叫出了声。

    长剑坠地,聂隐娘抢步上前,几乎是把纯勾从崔淼的手中夺了过去。拔刀出鞘,聂隐娘惊喜万端地凝视着手中的这段秋水,轻轻侧转刀身,周围的白雪上便掠过熠熠光华。

    她问崔淼:“真的是静娘让你给我的?这把匕首不是她最心爱之物吗?她曾经告诉过我,这把匕首终生不离左右。”

    “是的,但这次她忍痛割爱,为了从隐娘手中换回玉龙子。”

    聂隐娘盯住崔淼,少顷,突然莞尔道:“你怎么不早说?玉龙子有何稀罕,早点拿出纯勾来,哪里还需费这番口舌。”

    崔淼叹了口气:“是我替静娘舍不得……”

    聂隐娘嗔道:“多事!”从怀中摸出玉龙子,随手掷给崔淼。他赶紧接住,看了看玉龙子完好无损,不由自主地抹了把汗。

    聂隐娘将“纯勾”插入靴中,转身要走。

    崔淼叫她:“隐娘,我可去开城门啦。你要送吴元济走,就快些吧。”

    聂隐娘头都没回,脚尖一点跃下城楼而去了。

    崔淼紧跟着奔下城楼,迎面撞上几名守城兵卒,这些人察觉动静,正巡视过来。崔淼心道不好,刚要动手,那几个凶神恶煞般扑过来的兵卒突然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他上前一看,每人的脖子上都是一道深深的血口,全部瞬间毙命。

    聂隐娘够周到的,临走前还帮他解决了这些麻烦。

    崔淼将内城的城门打开了。

    李愬及诸将已经等得快不耐烦了,见到崔淼开门,立刻一拥而入。

    李愬盯着崔淼道:“怎么耽搁了那么久?”

    “要摆平这些人啊。”崔淼指给他看倒毙于地的守城兵卒。

    “都是你一个人杀的?”

    崔淼没说话。

    李愬只“哼”了一声,也不追问,便下令:“直入节度使内宅,活捉吴元济!”

    曙光将积雪的道路照得微亮,唐军噤声疾行,长驱直入吴元济的节度使府。偶有早起的百姓打开房门,见此情景,吓得赶紧又缩回屋中。唐军已有三十多年未踏入蔡州城,今日突如天兵下界,百姓们心里明白,吴元济的气数尽了。

    闯到节度使府门前,唐军大开杀戒,见人便往死里砍。终于杀到内宅,李愬领头冲了进去。

    “吴元济,吴元济在哪里?”他在空空如也的堂中怒吼,“快把他找出来!”

    节度使府中鸡飞狗走,喊杀声和哭号声此起彼伏。

    李愬逼视崔淼:“是不是你给他通风报信了?”

    “吴元济跑了吗?”崔淼明知故问。

    “你说呢?”

    “将军要向上面交代,就说是我走漏消息的吧。”

    “你就不怕死?”

    崔淼道:“将军权且将我绑去郾城,死不死还得裴相公决断吧。”

    李愬正恨得咬牙,突然从隔壁厢房传来一身巨响,紧接着,几个兵卒便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搡出来,“找到了,找到了!”

    李愬冲上前去,一把扯落塞在那人口中的布团,大笑道:“吴元济,你也有今日!”

    吴元济耷拉着脑袋,哪里还有半点一镇枭雄的威风。

    隐娘啊,隐娘。崔淼却在心中暗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耍弄于我!

    此时此刻,若非周围都是唐军兵将,崔淼真想仰天大笑了。

    留下一部分官兵镇守蔡州,李愬将吴元济装入囚笼,率众奔赴郾城,向主帅裴度报捷。

    雪霁天晴,淮西的上空阴霾散尽,积雪在久违的阳光下熠熠闪耀,令人精神振奋。

    唐军把银装素裹的蔡州城抛在身后,向西北方向疾奔而去。沿途,三三两两的淮西百姓聚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大唐”的军队,似乎刚刚才想起来,自己原来还是大唐的子民。

    这是一场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艰难胜利,更是一场即将决定帝国走向的胜利。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就在期待着这样一场胜利。整整六十年之后,这场胜利终于来了。

    心情昂扬,脚步也格外轻捷。唐军一大早离开蔡州,傍晚前就抵达郾城外了。远远望过去,郾城的城门大开,迎接的马队已经守候在城外。城楼上旌旗密布,在傍晚的风中飒飒鼓动,旗下官员的紫色衣袍显得格外醒目。

    李愬露出笑容,裴度亲自在城楼上迎接自己,固然不算意外,但毕竟是一个了不起的荣耀。他刚要催马上前去,不防一人一骑从身边掠过,抢到了他的前面。

    所有人包括李愬本人,都讶异地瞪着冲到队伍最前头去的崔淼。

    这个郎中想干什么?

    “将军!”李祐问,“我去把他拉回来吧?”

    李愬回过神来,淡然道:“不必,无须与一个郎中计较。”

    “是。”

    李愬抬头望向城楼之上,见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站在裴度旁边。他不禁会心一笑,这个人情,就当是送给宰相的吧。

    此次淮西大捷,首功到底算在裴度还是自己头上,说来还得看裴相公的气度。李愬自己不会去争,有本事就做到让宰相不好意思居功。想到这里,李愬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崔淼也在仰望城头的白色身影。火红的夕阳正挂在她的后方,逆光中,她的形容一片模糊,衣袂翩翩的白色身影却光芒四射。

    随着马匹奔驰的脚步,崔淼怀中的玉龙子亦欢快跳跃着,和他的心跳保持一致的节奏。

    那支箭从城头射来时,好似一道晚霞的金光,直直地钉入崔淼的右肩。他先吃了一惊,困惑地转过头,看了看肩膀上迅速绽出的鲜血,才又抬起头遥望城楼。

    夕阳又落下来一些,整个城楼都沐浴在金光之中,什么都看不清,连那个白色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

    又是一箭射来!

    这次正中前胸。崔淼翻身落马,在跌入尘埃的一瞬间,他听到有人高喊:“崔郎!”

    是她。

    崔淼从地上撑起身,想要应一声,嘴里却喷出鲜血,堵住了咽喉。

    6

    裴玄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郾城,又是怎么返回长安的。她只依稀记得,在高烧和噩梦的间隙,偶尔的半清醒中,听到过马蹄嘚嘚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周围永远是一片黑暗,只有低垂的窗幔上时不时晃动着日光的影子。

    “娘子,该喝药了。”有人扶起她的头,把滚烫的药汁灌进口中。那汤汁实在苦得难以下咽,她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把药汁悉数呕出。

    “哎呀呀,这可怎生是好。”服侍她的妇人心急慌忙地一边收拾,一边劝道,“娘子可不能再这样作践自己了,凭什么都不如自个儿的命要紧啊。”

    她别转头,不想听这些唠叨,却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玄静,你执意如此,便是在怨恨叔父了。”

    “不,我没有。”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叔父的衣袖,“侄女不敢怨恨,只求叔父明示,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崔淼是藩镇的奸细,且是刺杀武相公的帮凶之一。他是死有余辜的。”

    “不对!”裴玄静叫起来,“崔淼告发洛阳暴动,东都留守已经允他将功折罪了,怎可旧事重提!况且,这一次他为奇袭蔡州领路,功不可没!他还带回了玉龙子,他不该死啊,叔父!”

    “不要再说了,玄静。”裴度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别再纠缠于此了。”

    “你骗我,叔父。”

    “我骗你什么?”

    “崔淼非死不可,是因为他的身世对吗?”

    “他的身世?”裴度反问,“他的身世有什么秘密吗?”

    “我不知道,可是……可是王皇太后知道!”裴玄静说,“叔父,求求你告诉我,是不是皇太后下旨要杀崔淼的?崔淼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他必须死……”

    裴度喝道:“玄静,王皇太后已经驾崩了!况且,皇太后乃至高无上的仁爱尊者,怎会下旨去杀一个无名小卒?你太高看崔淼了,他能有什么隐秘身份,竟会令其不得不死?我再对你说一遍,崔淼之死在于他不自量力挑战朝廷,完全是罪有应得!”

    裴玄静用力闭起眼睛,泪水仍然从眼角不停地渗出来。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崔淼中箭倒地,固然令她悲痛欲绝,但仍不及叔父此刻的态度,更使她感到彻彻底底的绝望。

    在青城山上曾经令她死去活来的冰与火再次袭来,裴玄静时而沉入冰海,时而又在烈火中炙烤。她想尖叫,想痛哭,想挣扎着爬出这个可怕的地狱,可是她的手脚都被绑缚住了,她的嗓子更哑得发不出声音,她的眼睛也无法睁开,连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了。

    裴玄静陷入无止境的昏迷中。

    恍恍惚惚间,她回到了长安,在半空中徜徉着。朱雀大街笔直伸展,两旁槐柳成荫,却不是绿色的,而是洁白的。棋盘般的里坊中,家家户户的门前高挑着布幡,竟也色色纯白。当所有的白色连成一体时,长安城就如同覆盖在连绵不绝的巨大孝布之下。

    啊,她明白了!那是雪,正从她的身边不停地落下,碎玉散珠般铺满了整座长安城。不时有隐约的哭声,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飘起来。裴玄静不禁思量,大家为什么都在哭,是在办丧事吗?什么人的丧事要整个长安披麻戴孝呢?

    可那又什么声音?她惊奇地听到,从东北方高耸的垣地上,传来一阵阵欢快的乐声,和笼罩着长安的肃穆气氛截然相反。举目望去,一座巨大的宫殿矗立在那里,音乐就是从宫殿中传出的。更令裴玄静惊讶的是,雪下到那儿便消失了。于是,在漫天席地的白色中,唯有那片高垣上殿宇林立,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麟德殿中,宴乐正酣。皇帝和群臣们开怀畅饮,谈笑生风。裴玄静在他们身边走过,却无一人注意到她。她听到他们在议论淮西之胜,极力赞颂圣皇的功勋。御座上的皇帝满面红光,从未像现在这样不可一世,意气奋发。

    看着皇帝的样子,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念起长吉的诗句:“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佛家有说法:当大火、大水、大风毁掉一切后,寰宇重构,是为一劫。那么她现在所看到的,会不会就是世界终结,劫火洞烧之后,由劫灰构成的幻象呢?

    皇帝越喝兴致越高,醉态渐浓。忽然,他将手中的金樽向地上一摔,高喝道:“朕令日月倒行,好与诸卿再多饮几个时辰!”

    随即从殿门外奔入一个掌事的宦官,跪下报称:“陛下,一更天了!”

    众人齐声欢呼,皇帝仰天大笑。

    “这不可能!”闯入这场狂欢的正是裴玄静。

    所有的人一齐向她望过来,连皇帝都盯住她:“你说什么,什么不可能?”

    “宫门掌事分明才报过四更,如何又回到一更天了?”

    “因为朕刚刚命日月倒行,时光逆转了!”皇帝的脸上仍然挂满笑意,使他显得分外亲切,异乎寻常。

    “可是殿外银光栉栉,即将天明。”裴玄静昂首道,“怎么可能是一更天。”

    皇帝不再笑:“你再说一遍。”

    “我说,日月根本就没有倒行,天快亮了!”

    “你的意思是,朕的命令不起作用?”

    “我的意思是——”麟德殿中百乐齐喑,只回响着裴玄静一人的声音,“这是谎言!是一个弥天大谎!”

    皇帝久久地沉默着。突然,他指着裴玄静厉声道:“你是刺客!”

    “什么?我不是……”

    “不是?那你的手中为什么握有匕首?”

    “我……”裴玄静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中果然握着纯勾。

    “玄静!快把刀放下!”她听到裴度的叫声。

    “抓刺客,抓刺客!”与此同时,殿内一片哗然,身披明光铠的神策军向她逼近。

    “玄静,快把刀放下啊!”

    裴玄静一步步向后退,背抵到殿内的龙柱上,退无可退了。她知道应该放下纯勾,可是她不愿意,因为这是她所拥有的唯一一件真实的东西了。

    裴玄静缓缓地举起纯勾。

    “玄静!”

    “大娘子!”

    她在一片焦急的呼喊中睁开眼睛。

    “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裴玄静认出来了,喜极而泣的是婶娘杨氏,在她身旁泣不成声的是小婢阿灵,默默凝望自己,满面愁容的是叔父。

    她艰难地举起右手,掌中并没有纯勾。

    南柯一梦,裴玄静又回到了起点,但几乎已失去了珍视的一切。

    不,她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人:“李弥……快去金仙观……找他……”

    裴度沉声道:“玄静,李弥失踪了。”

    “失踪?”她的头脑太昏沉,什么都理解不了了。

    “你我都不在长安的那段时间里,金仙观的女冠报于京兆府,说已数日不见李家二郎。因为金仙观守卫森严,李弥不可能私自外出。所以京兆尹特别向圣上请旨,入金仙观内搜寻。”裴度深深地叹了口气,“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地搜了不下三遍,始终一无所获。所以,只能认定李弥失踪了。”

    裴玄静叫起来:“这怎么可能!他既然没有出观,就一定还在观中。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裴度看着裴玄静,和蔼地说:“这个道理人人懂得。所以,我回到长安以后,又再求了一次圣上,请他恩准我亲自带人到金仙观里去找。唉,可惜仍然没有找到。”

    “地窟?叔父有没有到地窟里去找?”

    “地窟不是早就填埋了吗?以李弥一己之力怎可能再次掘开?他又为了什么掘开呢?退一万步说,就算李弥进了地窟,他也不可能永远躲在里面不出来吧?总会渴会饿,地窟里哪来的食物和水?所以他不可能待在地窟里。”

    裴玄静挣扎着撑起身来:“我去找,我去金仙观找他,我一定能找到他的。”

    “玄静!”裴度的语气变得严厉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李弥找不到了,你也绝对不能再回金仙观去。”又稍稍缓和一些,“玄静,这次可是圣上恩准你不再回金仙观的,你总不能抗旨吧。”

    裴玄静呆住了。

    “哎呀,好了好了。”杨氏来打圆场,“玄静啊,你这回的疟症可凶险着呢,如今总算有了些起色,还得在家好生将养,等身体复原了,你想去哪儿不成呢。不急在这一时,啊?”

    裴度瞥了妻子一眼,没有纠正她的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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