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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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公主“咯咯”笑起来:“算了,我还是少惹麻烦吧。”

    望着在祭台上忙乎的柳泌的背影,裴玄静又问:“先皇完全不信道吗?”

    “是完全不信丹药。”永安公主回答,“至于信不信道,他从来没对我们说过。不过……他却抚养了一个道士的儿子。”

    “抚养道士的儿子?”裴玄静很讶异:道士哪来的儿子?再说了,先皇为何要代为抚养?这事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谬。

    永安公主没有吭声,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公主殿下。”原来是柳泌不知何时来到暖帐前。

    永安公主就像突然见了鬼似的,全身绷紧,怯怯地招呼了一句:“国师辛苦了。”

    “为圣上效劳,怎敢言辛苦。”柳泌躬身道,“不知公主殿下对贫道的夜醮,有何指教吗?”他的话语和姿态虽然谦卑,淫邪的目光却肆无忌惮地爬上永安公主的面颊,像条蛇一般在那里上下游走。

    永安颤声道:“国师道行深厚,我、我哪里有什么指教……”

    “说到这里,”柳泌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到永安的胸前了,“公主殿下独自修炼,缺乏名师指点,精进的速度自然会慢一些。贫道倒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殿下你看,你我都在大明宫中,公主殿下的玉晨观和贫道的三清殿离得也不算远,何不经常在一起探讨道义,共同修炼呢?”

    永安公主尚未回答,裴玄静却向前一步,道:“无需劳动柳国师。公主殿下与我一起修道。”

    “原来裴炼师也在这里,久违了。”柳泌装出才刚发现裴玄静的样子,“见到裴炼师,不禁令贫道联想起两句写夜醮的诗:‘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裴炼师很熟悉吧?”

    裴玄静镇定地回答:“当然,但我更喜欢这首诗末尾的两句:‘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那不是李长吉的诗吗?”永安公主问。

    柳泌阴笑着说:“公主殿下不知道吗?裴炼师原本与李长吉有过婚约。”

    “真的吗?”永安的面色又是一变。

    裴玄静点了点头。与长吉的往事,裴玄静从未刻意隐瞒过谁,但也不会对任何不相干的人随便提起。对于裴玄静来说,长吉不是秘密,而是永远的伤痛,是美到极致,不忍直视的月光。

    柳泌道:“是贫道造次了,原来裴炼师不曾与公主殿下提起。”

    “此事和你有关吗?”裴玄静问。

    “无关,无关。”柳泌笑道,“裴炼师,你我之间过去有些误会,而今同在大明宫中,又都是修道之人,其实我很想与裴炼师捐弃前嫌。贫道建议,不如你、我还有公主殿下,我们三人从此一起修道、共同精进,炼师以为如何啊?”他的相貌本就猥琐,此时简直不堪入目了。

    “捐弃前嫌?”裴玄静注视着他,“你我之间没有前嫌,只有每时每刻的仇恨。”

    柳泌将脸一沉:“贫道可是圣上钦封的国师,裴炼师这样与贫道说话,就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我正是与柳国师才这样说话,对柳泌我根本无话可说!”

    柳泌恶狠狠地道:“很好,既然裴炼师决意与贫道为敌,那咱们就走着瞧吧。”说罢拂袖而去。

    裴玄静对永安公主说:“我们也回去吧。”又见永安脸色难看地僵着,便问,“公主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永安不答。

    裴玄静轻叹一声:“长吉已逝多年,我不觉得有必要向公主提起我与他的往事,绝非刻意隐瞒,还望公主殿下不要在意。”

    永安公主冲口道:“你的事情我不想管,我的事情也不要你管!”

    “你的事情?”裴玄静一愣,旋即醒悟过来,又觉得难以置信,“公主殿下的意思是——刚才我不该干预你与柳泌的谈话?”

    永安愤愤地嘟着嘴。

    裴玄静道:“殿下,他分明是在冒犯你啊!我是看不过去了才出言阻止……”

    “谁要你阻止!”永安尖叫起来,“你知道惹了他会是什么结果吗?如今皇兄就爱听信他的话,你想找死你自己去,不要拖上我!”

    裴玄静气极反笑:“所以公主殿下情愿被柳泌侮辱?”

    “他没有侮辱我,你哪里看出他侮辱我了!”

    裴玄静勉强耐心道:“或许公主殿下对柳泌的为人还不甚了解,但我亲眼见过他那些卑鄙无耻的行径。此人的心地相当狠毒,杀人不眨眼,所以绝不能给他任何可乘之机,否则必将反遭其害。”

    “你这么清楚柳泌的为人,难道皇兄还不如你清楚吗?为什么还封他为国师?柳泌没说错,你如此诋毁柳国师,就等于在诋毁皇兄的英明!”

    “我懂了。”裴玄静终于忍无可忍,“早知今日,当初圣上让公主殿下去回鹘和亲的英明决定,我就不该帮着公主殿下拒绝。”

    “你!”永安狠狠地一跺脚,愤然离去。

    裴玄静没有去追她,而是远远地看着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廊檐尽头,方才沿着长廊缓步前行。

    她的心中有种世态炎凉的况味。虽然裴玄静一向并不喜欢永安公主,但还是同情她的遭遇。正因为裴玄静深信,任何人都不应该成为权力交易的牺牲品,所以那时永安为了逃避和亲向她求助时,裴玄静才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结果因此身陷宫禁,裴玄静从来没有后悔过。整整两年过去了,今天裴玄静才真正认识到,永安公主畏惧的并不是失去尊严和自主。不,她所眷恋的只是长安宫中优渥的生活环境,只要能保住这一切,她甚至愿意向柳泌这种流氓恶棍低头,忍受他的欺辱,就因为他现在是皇帝驾前说一不二的红人。

    裴玄静在心中冷笑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用这句话来形容永安公主,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可是,今后要怎样与公主相处下去呢?假如再遇到类似的情形,难道要自己装聋作哑吗?

    皇帝将裴玄静拘禁在大明宫中,除了陪同永安公主或者极少数被允许的情况外,一律不准踏出玉晨观。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柳泌再到玉晨观去骚扰永安公主,裴玄静将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避无可避。

    新年佳节还没有过完,前方的夜空中辉映着长安城中的万家灯火。团聚的日子,她却只能孤单地站在重楼高阁的阴影里。宫阙绵延望不到边,就像她的思念绵长而没有着落。

    皇帝曾经说过,大明宫中有不下万人,却连一个相知的人都找不到。

    “裴炼师。”有人在叫她。

    裴玄静闻声回头,原来是皇帝的贴身内侍陈弘志。裴玄静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月光照在陈弘志的脸上,几年来他相貌中的稚气脱尽后,五官由清秀变为圆润,又因为是个太监,所以没有男性逐渐成熟后的刚硬,反而有点像个妇人了。

    “陈公公?”裴玄静向前望了望,永安公主早就没影了,“你是找公主殿下吗?”

    陈弘志一笑:“不是,我来找裴炼师。”顿了顿,又道,“我早就来了,特意等到现在。”

    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故意等到永安公主和柳泌都不在时才现身的。

    难道是皇帝想起自己来了?

    裴玄静感到一阵空泛的疲倦。整整两年了,皇帝将她关在大明宫中,却从未召见过她一次。自从元和十年五月末的那个雷雨之夜,裴玄静第一次来到长安,误打误撞进春明门外的贾昌小院,她的命运就被笼罩在皇帝的铁血意志之下。此后不论她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状况,事后证明都与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恰恰就在过去的两年中,她被皇帝深锁在大明宫中,与他近在咫尺,却似乎彻底失去了关联。

    裴玄静明白,他是在消磨她的意气,用彻彻底底的忽略煎熬她,企图耗尽她的勇气和耐性。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皇帝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将她随意地丢弃在一边,用整座宏伟的大明宫来压迫她,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意志碾成齑粉。

    他终于想到要来看一看成果了吗?

    裴玄静问:“陈公公找我有什么事?”

    “曾太医来了,正在仙居殿中等候,请裴炼师赶紧过去。”

    “曾太医?”

    “对啊。太医院中资历最老的神医,早些年就告老隐退了。今天能来一次,特别不容易呢。”

    “曾太医为什么要见我?”

    “曾太医来给裴炼师看病啊。”

    “给我看病?”

    “是啊。哎呀,裴炼师快跟我走吧。”

    裴玄静没病,更没要求过请什么老神医看病,她连曾太医的名字都从未听说过。

    她看着陈弘志。

    也许是在皇帝身边待久了的缘故,陈弘志眼神中的精明冷酷竟和皇帝有几分相似,但骨子里又截然不同,浑然一件拙劣的赝品。

    裴玄静问:“这是圣上的旨意吗?”

    陈弘志没有回答。

    “请陈公公带路。”

    7

    曾太医等候在仙居殿后的偏殿里。陈弘志将裴玄静带进去后,便知趣地退出帘外。

    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曾老太医看起来有八十多岁了。他和蔼地端详着裴玄静,微笑着问:“炼师有疾乎?”

    虽然满腹心事,裴玄静还是被这位慈祥的老人家逗笑了,柔声回答:“我却不知自己有疾否,还请老神医诊断。”

    曾太医却叹了口气,从檀木医箱中取出一张粉笺,放到了裴玄静的面前。

    “炼师之疾,此方可医。”

    她轻轻地捧起粉笺,像捧起一对蝴蝶的翅膀。不敢用力,怕它会碎;又不敢松手,怕它一下便飞得没了踪影。

    熟悉的潇洒字迹,宛如他的笑脸活脱脱地再现在她的眼前。

    裴玄静盯着看了很久,直到曾太医又将一整沓粉笺递过来。

    她抬起头:“全都在这里了吗?”

    曾太医点了点头——所以,这些就是王皇太后让宫婢请崔淼写的药方了。那么说,王皇太后收集的药方,最终还是落到了皇帝的手中。崔淼死于王皇太后和皇帝的共谋,裴玄静的这个推断,终于得到了证实。

    曾太医咳嗽一声,道:“关于这些方子,我有一个故事,裴炼师想不想听?”

    “老神医请说。”

    “其实,这些方子都是老夫的家传。”

    “您的家传?”裴玄静抬起眼睑,双眸幽深如潭。

    “我家世代为皇家御医,早自前朝大隋起,我家中积累的药方便为皇家所独有,从不流于民间,这些方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曾太医苍老的目光中含义隽永,不可捉摸,“可是,大约在三十年前,它们被偷偷地带出了皇宫。”

    “哦,发生了什么事?”

    “由这些方子辑录编成的方书仅两册。一册保存在太医院,钥匙由我掌管;另外一册在尚药局,钥匙由内给事公公亲自保管。许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三十年前,哦,确切地说应该是贞元六年,那一次我到尚药局去修书,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裴玄静问:“修书是什么意思?”

    “方子会根据使用的效果不断地调整,如果一味拘泥,就不能累积经验,达到最好的疗效。所以隔一段时间,我便会将方书重新修订一版。因为我日常在太医院中供职,所以太医院里的方书我是随时修改的。而尚药局中的方书,每年只修一次。贞元六年元月中的一天,我到尚药局去修方书。由于前一年中方子的修改较多,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修方书时,我独自一人关在屋中,大概一个时辰过去,我感到有些困倦,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哦,恰好前一天晚上宫中有位嫔妃突发疾病,我忙了一整夜,所以身体很疲惫……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来送饭的内侍敲门将我惊醒。当我醒来时,突然发现面前的方书少了一份。”

    “少了一份?”

    “对。去尚药局修方书时,我随身带着太医院已经修改好的方书。一边抄录,一边核查,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在我睡着之前,桌上摊开着两卷方书,可是等我醒来,却只剩下一卷刚修了一半的方书,我从太医院带来的已经修好的方书却踪迹皆无了。”

    裴玄静盯着曾太医:“您仔细找了吗?”

    曾太医苦笑道:“当然,恨不得把每块地砖都翻过来。”

    “所以……”裴玄静斟酌道,“是有人把方书偷走了?”

    “只有这个可能。于是我赶紧请来内给事公公,在尚药局中进行了一番调查,结果却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将方书重新抄了一份,凭记忆补充修订,再交予尚药局严加保管。最终,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裴玄静追问,“难道没有上报吗?”

    “唉,如果上报的话,肯定又要弄得沸沸扬扬,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牵连到尚药局的一干人等。所以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之后,决定把此事压了下来。”

    裴玄静沉默片刻,问:“王皇太后怎会熟知这些方子?”

    “因为——拿走药书的正是王皇太后的贴身婢女。”曾太医长声喟叹,“当时,先皇尚在东宫为太子。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王良娣,也就是后来的王皇太后常向太医院讨要方子,为太子补身。那次王良娣得知我到尚药局修方书,便遣她身边的一名宫婢到尚药局来取方子。尚药局位于太极宫中,和东宫只隔着一堵墙,所以让宫婢过来十分方便。”顿了顿,曾太医又用强调的语气说,“那天,只有这名宫婢来过我修方书的房间。”

    “既然如此,为何不招那名宫婢来盘问呢?”

    “裴炼师应该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吧。彼时,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东宫求见太子,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太子殿下闻言十分震惊,待要召唤那名宫婢盘问时,才发现她已经逃跑了。”

    “逃跑了?”

    “对,衣服细软都带走了。可不是逃跑了吗?”

    裴玄静皱起眉头:“逃出宫有那么容易吗?”

    “裴炼师有所不知。大明宫戒备森严,要逃走自是不可能的,但东宫就不那么严格了。先皇仁慈,在他为太子的那些年里,东宫的内侍宫女们过得都很舒服自在。”

    半晌,裴玄静道:“所以,曾太医的祖传方书被这名东宫婢女偷走,算是坐实了。”

    “还能是谁呢?”曾太医反问,“太子殿下本要把责任担起来。但我和内给事公公都考虑,此事说大不大,何必再闹得满城风雨呢?况且方书流入民间,能够造福百姓,其实不无裨益。于是我们便一起向太子殿下提议,还是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太子殿下也就应允了。再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把这件事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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