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她终于开始明白了,自己怎么又会被卷进来。从大明宫到太极宫,从三清殿到凌烟阁,从“猿猴戏火球”到“一枯一荣”,她仍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操控着。想来,自己才是那只猿猴皮影吧,一举一动都在对面这人的手中。
躲是躲不开的。何况,还有宋若昭的生死未卜。裴玄静现在越发觉得,陈弘志对自己的劝告太正确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正是因为接手了佛骨案,才能救出李弥,也才能揭开金仙观地窟的秘密。而今天的凌烟阁和《推背图》之谜中,又牵连着宋若昭的一条性命,自己更当义不容辞。
她想了想,答道:“其实,对于三十三象的含义,我和四娘子有过一些推测。”
“说。”
“我们认为,这一象预示的是永贞元年的帝位更替。”裴玄静刚说完这句话,立即惊讶地看到,皇帝的脸上出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表情:是悲伤?恐惧?还是震撼?裴玄静原本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多想什么,但就在皇帝面色剧变的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冲破了一重最险恶的魔障——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正是皇帝此生最忌讳的往事。
所以宋若昭才失踪的吗?也许她有了什么进一步的发现?也许她对皇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接下去自己也必须加倍小心、步步为营了,否则不仅帮不到宋若昭,还有可能连自己的性命都葬送了。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何以见得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正是永贞之事?”
裴玄静字斟句酌地回答:“第三十三象卦曰:风泽大过。在《易经》中此卦表示大的过渡。《推背图》是预测国运的,所以大的过渡当指朝代变迁。而永贞元年中,从德宗皇帝到先皇,再从先皇到陛下,短短一年之中皇位在三位帝王之间传递,当可称之为‘风泽大过’。”顿了顿,她又道,“此外——就是那幅图。”
“图?”
“图上画着一棵枯树和一棵荣树。我们推测,枯树指的正是先皇。先皇登基时即身患重病,如同一棵大树已经枯朽。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茂树却生机勃发,我和四娘子都认为,荣树所指的正是陛下。”裴玄静停下来悄悄观察皇帝,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悲意,似乎并没有受到冒犯的愤怒,便继续往下说,“永贞元年时,陛下接受先皇禅位登基,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就如一株参天大树茂叶华发,充满了勃勃生机。所以……”
“所以……朕现在老了。”
裴玄静低头不语,皇帝的这句话无需也不能回应。自从谈起永贞元年的往事,皇帝的反应就越来越奇怪,似乎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都不太像他这个人了。
皇帝问:“那么,诗又该作何解释呢?”
裴玄静暗自思量,关于第三十三象,皇帝肯定还知道得更多。他是不是又设下了圈套,引自己往里钻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箭在弦上,现在要回头也来不及了。
裴玄静说:“陛下,关于诗,我们的想法是:第一句‘要知太岁在何处’中的太岁意指太岁星君,也就是天干地支中的六十花甲子。”
“说下去。”
“第二句诗原先是‘青龙变化白牛兔’,对这一句,我们想不到贴切的解释。但当‘牛’字变成‘头’字后,白头兔就非常容易理解了。白头兔也就是白兔。而青龙和白兔,对应天干地支的话,就是乙卯和壬辰。”
皇帝蹙眉沉默,似在认真思考裴玄静的话。
“陛下,永贞元年,岁在乙酉。诗中的青龙和白兔,即乙卯和壬辰,应该是指永贞元年的某月或者某日,并且很可能和那一年中的帝位更替有关。”
裴玄静再次停下,等待皇帝的反应。沉默像巍巍巨石一般压在殿堂上,也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乙卯。”皇帝终于开口了,“先皇是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驾崩的。”
裴玄静一惊。想了想,又轻声问:“已经不是永贞了?”
皇帝重复:“已经不是永贞了。”
裴玄静试探着说:“这么想来,如果诗中的乙卯是日,那么壬辰也应该是日。”
“不。”皇帝斩钉截铁地说,“朕想不起来在那年的壬辰日发生过什么大事。”他盯着裴玄静,强调说,“特别是与帝位更替有关的大事。”
“哦,那也许是妾想错了。”
皇帝高声招呼:“陈弘志!”
“奴在。”
“你速去史馆传朕口谕,把永贞元年的起居注、实录和内传全部调出来。”
“是。”
皇帝转向裴玄静:“永贞元年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年而已,朕命你对照那一年的史实纪要,给朕一条一条、一天一天地查!必须把‘青龙变化白头兔’的意思解出来!”
裴玄静愣了愣,道:“除了这句诗,还有第三句,‘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对此妾尚无心得……”
皇帝打断她:“朕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不管是‘白牛兔’,还是‘白头兔’;不管是‘东北’,还是‘东南’,朕命你解,你就必须解,一字不漏、一五一十地全部解开!”
“如果我解不开呢?”
“你说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忍无可忍的暴戾之气向裴玄静直击而来。从李弥获救之后,她对皇帝产生的所有微妙的感激乃至同情,都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是皇帝,但首先是她的仇人。她怎么可以忘记呢?
“如果我解不开,就会成为又一个宋若昭,对吗?”
“宋若昭?”皇帝一下没明白裴玄静的意思,“宋若昭失踪了。朕正在命神策军寻找……”他住了口,注视裴玄静,“你在怀疑朕?”
裴玄静沉默。
皇帝冷笑起来:“一个宋若昭,也值得朕说谎吗?”
“一个崔淼,也值得陛下说谎吗?”
“砰”的一声,案上的青瓷茶盏被皇帝扫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转眼间,陈弘志就趴在地上收拾了残片,躬身而退时还不忘悄悄扫了裴玄静一眼,似乎在说:差不多就得了,你还真铁了心和上头这位对着干啊!有什么好处呢!
少顷,皇帝用恢复了平静的语调说:“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都必须为朕做事。认命吧。”
5
永贞,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年号。
在仔细阅读了史官送来的实录和内传后,裴玄静首先获得了这样一个感觉。
实际上,那一年开始的时候,德宗皇帝还在位,因而被称为贞元二十一年。正是在那年元日的朝会中,德宗皇帝因没有见到重病的太子而落泪,后感不适,很快便告不治。正月二十三日,德宗皇帝于大明宫会宁殿驾崩。三日后,太子李诵即位,也就是先皇。但先皇早在贞元二十年的秋天便因风症而卧病在床,已逾数月,是抱病勉强登基的。所以登基之后一切从简,也没有宣布改元,仍然沿用贞元二十一年的年号。当年八月,先皇因病体难撑,宣布禅位给当今圣上,自称太上皇。当今圣上即位后,才将当年的年号改为永贞。于是贞元二十一年才正式变为永贞元年。第二年,皇帝再度宣布改为元和。所以,永贞这个年号总共只使用了短短一年。甚至就连这一年中,也有一个月是从德宗皇帝那里借来的,而从八月到十二月的五个月,又是当今圣上慷慨赠予自己父亲的。真正属于先皇的永贞,只有从二月到八月的区区六个月。
皇帝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命史官送来的资料除了永贞一年的,还包括了贞元二十年和元和元年的。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让裴玄静查出个究竟来。
读完了文豪韩愈亲自撰写的《顺宗实录》,裴玄静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吕温……当这一个个令人敬重的名字出现在史书上时,却伴随着恶毒的诋毁和责骂。裴玄静看到,他们为国除弊的努力被无情地击溃,仕途挫败之余,还要蒙受个人名望的屈辱。更叫人唏嘘的是,打击不仅仅来自于可恶的宦官、心怀叵测的藩镇,还来自于同样为裴玄静所深深敬仰的韩愈、武元衡等人。
裴玄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短命的永贞会成为许多人心中不能揭的疮疤。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们的良心经历了太过剧烈的震荡,所有的伪装都被卸下,使他们看清了深藏在彼此内心的龌龊,也看清了这个光辉王朝中最阴暗的角落,看清了用“家国天下”装饰起来的自私与卑鄙。
那么许多罪孽,不是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句话就可以掩盖过去的。
人性不可考验。永贞,偏偏就是集中拷问人性的一年。可悲的是,在这场试炼中,没有最终的胜利者。
裴玄静把思绪收回到《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谜题上。
遍览面前的记录,裴玄静只找到了一个发生在壬辰日的事件,并且与帝位更替相关。
永贞元年十月十八壬辰日,皇帝下令处死了一个名叫罗令则的人。
从手上寥寥数语的记载中,裴玄静读到: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秘密奔赴秦州,妄称自己得到太上皇的密旨,要求陇西经略使刘澭在德宗皇帝下葬的日子起兵,废黜矫称内禅、擅自登基的当今圣上李纯。刘澭没有上罗令则的当,而是拘禁了他。罗令则被押解到长安,遭到大理寺严刑拷问,之后皇帝下令将其连同党羽一起杖打而死。
裴玄静直觉,这个事件相当蹊跷。
首先,她翻遍了手头的资料,提到罗令则的唯有这一处,关于他的身份背景,也只有两个字:山人。山人是什么意思?裴玄静琢磨,通常是指修道者或者隐士吧。那就等于说,这个罗令则没有官职,也非豪门贵戚。他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声称携有太上皇的秘密旨意,行起谋反之事来。
从罗令则的身份来看,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见过太上皇,所以应是矫诏。但一介草民竟有如此胆量,也实在令人讶异。朝廷严刑逼供,罗令则是否供出了同党呢?记录里没有详写,只说皇帝下令将他连同党羽一起杖毙了。同党的名字倒是提了一个:彭城县令李谅。
裴玄静找到了李谅曾被先皇任命为左拾遗的记载。这说明,李谅是有可能和先皇说得上话的。但是,他又怎么会和一个山人混在一起谋反呢?难道李谅因遭贬而心生怨恨,诈以太上皇的名义谋反?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永贞之后,“二王八司马”皆遭贬谪,其中包括柳宗元、刘禹锡这样的名士。王叔文甚至直接被当今圣上赐死,都没有一个敢出来造反的。贬谪,毕竟还有翻身的希望,谋反,就是拼命。不被逼到绝路上,谁会出此下策呢?
裴玄静不理解李谅的行为,更看不懂罗令则究竟是何方神圣。一个毫无根基的山人敢于矫诏谋反,他到底是怎么考虑此事的风险的呢?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成功吗?从他直接去找陇西经略使刘澭的支持来看,其所作所为可谓丧心病狂。
罗令则和李谅的谋反,到底是一群亡命徒的疯狂之举,还是另有隐情呢?
另外,这个事件对先皇是否有影响?虽然事件被描述得与先皇毫无关联,但既然有李谅参与其中,恐怕皇帝不会不起疑心。而且,罗令则是以皇帝篡位的名义起事谋反的,说明至少在当时,这是一个能够引起共鸣的理由。
何止当时,其实直到现在民间都流传着一种说法——先皇是被迫禅位的。先皇病重属实,但未必就到了必须退位的地步。先皇在太子位上苦熬了二十六年才即位,他会舍得仅仅过了六个月就放弃吗?实录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德宗皇帝刚驾崩,因太子卧病日久,内外忧心帝位空悬。为了安定人心,卧床好几个月不能下地的太子竟然支撑着站了起来,登上九仙门召见诸军使,方平息了所有非议。由此可见,先皇谋求皇位之心有多么迫切,竟能使一个瘫痪的病人站立行走。如此拼命才得到的皇位,他会在仅仅半年之后,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拱手交出吗?这实在不符合人之常情。
所以永贞内禅在世人眼里,始终不尽合理,不尽可信。
有没有可能,罗令则的确是奉了先皇的密旨呢?
裴玄静不敢再往下想了。青龙和白兔,乙卯和壬辰,循着这条思路下去,裴玄静害怕终将会遇上一个无法承受的谜底。实际上,她已经和这个谜底多次擦肩而过了:“真兰亭现”离合诗所指向的丰陵;王皇太后至死不肯泄露的玉龙子的下落……前几次她都阴差阳错地避开了,但这个谜底一直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
再看《推背图》的第三十三象,老树枯萎倒地,新树在它的残枝中荣发。假如第三十三象真的预言永贞之事,那么这幅画便活生生地描绘出一个事实:老皇帝拖着病体倒下,新皇帝踩在他的身上崛起。
青龙和白兔会不会是说:史载先皇崩于元和元年的正月乙卯日,但其实,早在永贞元年十月的壬辰日,罗令则谋反案发之时,先皇就已经“死”了?
不,必须到此为止了。
裴玄静决定,在没有进一步佐证的情况下,绝不再向这条思路迈进,太可怕了。
还是看一看另一句诗吧。
七言诗第三句的“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这个变化把裴玄静彻底弄糊涂了。从五行来说,东北方为木,所以原诗写天军自东北方向,有木同来,是合乎逻辑的。然而改成“南”字后,因东南方为火,这句诗就不通了。
既然想不通,就再看第四句——“此时换却家中土”。家中土?裴玄静心头一动,通常来说,家中土指入葬。“换却家中土”,似乎有迁墓的含义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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