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
“对,都是她逼我的!”杜秋娘面红耳赤地辩白,“是她强迫我把匕首藏在琵琶套中。因为她说,上殿之时任何人都将被搜身,唯有我、我会是个例外……”
“你是例外?”
杜秋娘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眸,哀求地看着皇帝:“我不愿意,她就要杀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请您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明白了。”皇帝微微颔首,“你的意思是,想杀朕的人是聂隐娘。”
“是。”
“而且她还胁迫你,利用你的特殊身份,将凶器带到了麟德殿上。”
“是的……她说,十步之内,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原来如此。”皇帝沉吟道,“可是,朕在殿上与聂隐娘有一番对谈,当时朕就站在聂隐娘的面前,与她相距不过一步,她为何始终没有出手呢?”
“……我不知道。”
皇帝盯着杜秋娘:“抑或是你在说谎?根本就不是聂隐娘要你私藏凶器。要杀朕的人——就是你。”
“我没有!”杜秋娘又急又怕,泪水夺眶而出。
“说!匕首是从哪儿来的?”
杜秋娘哭着回答:“我说过了呀,真的是聂隐娘给我的……”
“胡说!她怎么可能有这把宝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心中的恐惧升到了顶点,杜秋娘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险峻了,简直就是生死一线。世人均道皇帝冷酷多疑,但在她过去的印象中,他虽精明高傲,却也有温柔细腻的一面。难道是她错了?难道她从来没有见识到他的真面目……
“再给你一次机会。”杜秋娘听到皇帝在说,“为什么要回来?”
她抬起泪水恣肆的面庞,隔着水雾,他的五官看起来柔和多了,似乎还带着几分情思缱绻。杜秋娘含泪道:“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念李公子。”
良久,皇帝才说:“哦?那当初为什么要走?”
杜秋娘忽然又冷静下来,横竖就是一个死罢,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不都死过一回了吗?既然从不把自己看成寻常女子,为什么还要言不由衷呢?她杜秋娘这一生,只想坦坦荡荡地做自己,要死要活,看着办吧。
她脱口而出:“其实当初,我只是想吓吓你。”
皇帝询问地挑起眉毛,“哦?”
“我就是想看一看,如果我死了,李公子会不会伤心难过?”见皇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杜秋娘的眼波在他的脸上悠悠一转,“最初我以为,是李公子要用扶乩木盒毒杀我,我既痛心又害怕,便决定将计就计……我也曾担心过李公子洞若观火,能够看透我的花招,不料你竟然信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我错怪了李公子……”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道:“简直是胡闹。”
杜秋娘听他的语气还算平和,便壮起胆子道:“胡闹又怎样?否则,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李公子对我是否真心!”
“你冒着生命危险,犯下欺君之罪,就为了知道这个?”
“我当然想知道啦。”杜秋娘索性使出最拿手的好戏——撒起娇来,“李公子是不一样的人嘛,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你的垂青和恩宠,却不敢企盼你一分一毫的真心。可我杜秋娘偏是不甘。”事到如今她已经豁出去了,反而对答如流起来。
“你得到答案了?”
“没有。”她懊丧地低下头。
“你这又是何必呢?”他的话音中竟有着意外的柔情。
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抬起眼帘,瞟了他一眼,赶紧楚楚动人地把头低下了。
“你以为朕就那么容易骗吗?”
杜秋娘的心又是一颤。
“元和十一年中和节那天,你乘马车自春明门出城而去。当时与你同行的,正是聂隐娘,对吗?”
杜秋娘惊愕地瞪着皇帝:“你?”
“朕全都知道。”
“啊!”
他的手轻轻拂上她的面颊:“朕一直在青龙寺目送你离去。那个中和节,朕过得不太愉快。准确地说,是颇为伤心。”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很温柔,却依旧带着清醒和孤高的风度。
杜秋娘的心狂跳起来,曾经在平康坊中令她痴迷的一切,在今日的大明宫里,再度不费吹灰之力地征服了她。她低声问:“为什么不拦我?为什么要放我走?”
“因为……”皇帝沉吟着说,“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朕的垂青与宠幸,而你却用诈死来逃避朕,这让朕颜面何存?”他笑了笑,“没错,朕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拦下,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你纳入宫中,但在朕的后宫中尽是这样的女人,并不缺少你一个。所以当时朕就想,不如放她去吧。她既然那么讨厌朕,硬把她留在身边也没意思。”
杜秋娘忙道:“我并没有讨厌李公子,哦不是,是陛……”该改口了,她却无法启齿。
“其实在宫中,你不该称朕为陛下,而是称大家。”
“大家?”杜秋娘唤了一声,觉得怪怪的,忍不住扑哧一笑。
“有什么可笑的。”他嗔道。
“是,大家。”杜秋娘的笑颜终像春花一般绽放开来,夺目的光彩把整个帷帐都照亮了。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你究竟为何而来?”
杜秋娘正色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聂隐娘胁迫我藏械入殿,我如果不从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她也说了,未必会行刺杀之事。于是我便抱着万一的侥幸,跟她进到大明宫中。因为我始终觉得,弑君大罪,即使对于聂隐娘这样的刺客来说,也是最艰难的决定。她固然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由此引发的天下动荡、社稷危难她岂能坐视?聂隐娘终究不是一个丧心病狂之徒。再说天下藩镇俱已归顺,此乃大势所趋,以她的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颠覆的。所以我坚信她刺不出这一刀。她之所以要逼着我走这一遭,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你这番话说得倒颇有些见地。”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杜秋娘的脸腾地涨红了,噘起嘴不说话。
“既然说到聂隐娘,你就把整个经过都讲一遍吧。”
他对她终究还有怀疑,对此杜秋娘并不意外。她定了定神,道:“当初我诈死还魂之后,须设法出长安城,崔淼郎中就找了聂隐娘来帮忙。他们好像在藩镇时就认识了。元和十一年中和节那天,聂隐娘将我送出长安,又一路陪我到了洛阳。在那里我便与她分手了。从此我独自一人浪迹天涯,东躲西藏了整整两年,虽然银钱上无忧,但这种漂泊不定、无亲无友的日子,过得实在没有滋味。最后我到了成都,找到浣花溪畔的薛涛炼师,想拜她为师修道,跳出红尘,偏偏她又不肯收我做徒弟。”说到这里,她悄悄地瞥了皇帝一眼,见他听得十分专注,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甚至还有一抹怜惜之色,心中更加安稳,便继续道,“我再也不想流浪了,就在浣花溪边赁了一所小院住下,总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谁成想,就在旬月前的一天,聂隐娘突然闯进我家,不由分说就把我绑了出来。上路之后,她才告诉我,因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立下军功,被皇帝召入京城封赏。而她虽出身魏博,却从未替魏博做过事,所以这次就想用我来锦上添花,让田弘正把我献给皇帝,从而赢得皇帝更多的欢心。一路上我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想法逃跑过。唉!可是落入了聂隐娘之手,我当真是插翅也难飞啊,最后只得认命了。况且……”她停下来,再一次向皇帝投去情意绵绵的目光,“况且我在这三年中饱尝了漂泊之苦,才懂得知心之人可遇而不可求。想当初我杜秋娘最风光的时候,围绕在身边的既有达官贵胄,亦不乏风流才子,可到头来真正的知音也只有……”
沉默片刻,杜秋娘又道:“直到今日入宫前,聂隐娘才说出了她的刺杀大计。我吓得差点儿晕厥过去,却也只得照她的话办。可是正像我方才所说的,我始终不信聂隐娘真的能出手,事实也如我所料。”
“如果她出手了呢?”皇帝冷冷地问。
“如果……”杜秋娘直视皇帝,“如果她真的出手了,我也将断无生路。所以我会拼死不让她拿得琵琶套中的匕首,我想过,在大殿上哪怕能拖延一瞬,也就足够了。”
“朕听明白了。”良久,皇帝才道,“并不是聂隐娘利用了你,而是你利用了聂隐娘——回到朕的身边。”
杜秋娘垂眸,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他终于信了。
皇帝伸出手臂揽过来,她顺势靠进他的怀中,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你在这个时候回来,朕很高兴。”皇帝轻声说。
杜秋娘不懂他为什么要强调这个时候,但既然他说很高兴,她便也高兴极了。
“你会后悔吗?”他又问。
杜秋娘摇了摇头。
她曾经后悔过,但是现在不会了。她只有一点小小的遗憾——自己到底还是欺骗了他。好在欺骗的成分很少。在那段长长的表白中,她只隐瞒了和崔淼以及裴玄静有关的部分,其他全都是真的。况且她坚信,这些极为有限的谎话绝对不会伤害到他。否则,又怎能骗得过精明如斯的皇帝呢?
唯有她的真挚女儿情,才能说服他的这颗帝王之心。
“知道朕为什么喜欢你吗?”皇帝在她的耳边轻声问。
杜秋娘摇了摇头。
“因为你很有勇气,一旦明白了内心所求,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求。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与那些庸脂俗粉更有着天壤之别。”
杜秋娘被赞得心花怒放,却故意道:“我知道了,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傻,不懂得惜命。”
“喜欢你,因为你和朕是一样的人。”
杜秋娘无言以对了。
“话都说完了。”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弹一曲琵琶给朕听吧。朕想了很久了。”
“是。”杜秋娘忙道,“我的琵琶呢?”
“不用那把琵琶了,朕另外给你一把好的。”皇帝指了指榻旁的架子。
杜秋娘向他嫣然一笑,溜下榻去。她光脚踩在丝毯上,脚底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细腻柔滑,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恨不能立即起舞。架子上放置着一把紫檀五弦琵琶,杜秋娘好奇地将它抱起来。
紫檀木的琴身闪着悠远的光华,琴弦也一看便知是有年头的了,镶嵌在琵琶上的片片螺钿却像崭新的一样绚丽,美不胜收。
她轻轻拨了拨弦,一阵比珠玉更玲珑,比月光更剔透的琴音便在帷帐中响起来。
杜秋娘又惊又喜:“这把琵琶是……”
“你猜。”
“莫非……是杨贵妃用过的那一把?”
皇帝微笑着点了点头。
杜秋娘喜不自胜地抱着琵琶回到榻上,正要弹奏,又停下来。
皇帝问:“怎么不弹?”
杜秋娘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在成都时听薛涛姊姊说起过一把琵琶,不知是否就是这一把?”
“哦?她说了什么?”
“她说,曾经有一个和我命运相仿的歌妓,也拥有过一把杨贵妃的琵琶。那个歌妓和我一样幸运,得到了一位真正的知音。他赠予她琵琶,与她共度了十年的好时光。最后,当他发现自己不能再给予她庇护时,便忍痛放她离开,让她去过自由自在的新生活。”杜秋娘说得太投入太激动,完全忽略了皇帝越变越难看的脸色。
她无限神往又动情地说:“正因为薛炼师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才使我看清楚了我与……李公子的情弥足珍贵。今天我又知道了,我也曾被忍痛放走过,可见我已得到了最真的真心……”
“够了!”一声怒喝把杜秋娘震呆了。
皇帝拍案而起,暴怒使他的面孔扭曲变形,足以令人魂飞魄散。他飞起一脚,将榻边盛放玉盘的案几踹翻,盘中的清水泼洒在丝绒地毯上,水滴像一颗颗珍珠般闪闪发光。
“大家!”
杜秋娘惊愕地看到,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的好多宫婢和内侍,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各个都像末日来临似的簌簌发抖。
皇帝狂叫:“冰!冰呢!”
“来了!来了!”一个年轻内侍快步奔入,率领众人抬着装满冰块的大木桶,手忙脚乱地捡起玉盘往里装冰块。
皇帝向前迈出一大步,不慎踩到了地上的水,脚下一滑,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
在大明宫中度过了两个寒暑,秋天是裴玄静最爱的季节。
与大千世界中的秋天相比,大明宫中的秋季少了硕果丰盈的满足,代之以多思的静谧和旷达。在这座宏伟的宫殿中,四季的变迁格外显著,秋季带给人的无奈感也更加鲜明。如火如荼的春夏离去得多么迅疾,令人无限惆怅。好在肃杀的冬季尚未到来,所以尽管大势已去,却还来得及再三回顾,汲取勇气去面对前方的漫漫长夜。
她在叔父的身上也看到了这份萧瑟的秋意。
裴度应召回京的第二天,便在大明宫中见到了裴玄静。
他端详了侄女好久,才说出第一句话:“玄静,叔父应该早些来看你的。”
从勉强压抑住情感的语气中,裴玄静听到了叔父的弦外之音,但她只以淡淡一笑回应——自己一切都好,无需挂虑。
裴度说:“圣上刚刚与我长谈过了。他说,他很后悔对你所做的事。”
这句话倒是出乎意料,裴玄静抬起双眸。
“他还让我来问一问你,是否想离开大明宫?”顿了顿,裴度道,“玄静,我与圣上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在言语中隐含歉意。所以我想,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果你想出宫,现在就告诉叔父,我将去恳求圣上。我相信,我们是有机会的。”
许久,裴度都没有等到裴玄静的回答。虽然现在的她只能沉默,但沉默也有拒绝与认同的区别,裴度当然能分辨得出来。于是,他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李弥在我这里很好,我已当他是我的亲侄儿,你尽可以放心。”
裴玄静默默拜谢。抬起头时,脸上仍然风平浪静。
“……柳子厚去世了。”
她的表情中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裴度长叹一声:“圣上已经颁发了召回子厚与梦得的诏书。可惜啊,诏书还未到柳州,子厚就病故了。所幸梦得已在回京的路上,不日便能抵达。子厚临终前修书给梦得和退之,托孤于他们二人。他的两个儿子,今后就将由梦得和退之分别抚养了。柳子厚一生怀才不遇,最终又走得如此凄凉,怎不叫人悲从中来。他去世前不久写了一首诗,我读给你听听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