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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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作势起身要走,裴玄静连看都不朝她看一眼。杜秋娘又气呼呼地卷起袖子,将悬在玉腕下的一个小香囊解下来,恨恨地扔到桌上。

    “这是崔郎中叫我带给你的。我留着也没用,你拿去吧!”

    裴玄静还是不动。

    杜秋娘简直气得火冒三丈,从桌上捡起香囊,一直送到裴玄静的鼻子底下:“我杜秋娘做事向来仁至义尽。喏,崔郎中说了,这里面盛的是什么迷魂香料,你或许会用得着。还有……”她又从香囊外侧的小袋中摸出一颗丸药来,“还有这种小药丸,说是比普通的鸡舌香更管用,只要含在舌根底下,就不会被迷魂香所害。装了十多粒,你慢慢用!崔郎还说,此香的味道会被龙涎香所掩盖,可以用这个方法掩人耳目。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反正他再三要我向你强调,他不在乎自己的什么身世,只想你平安归去!”

    她本已不再抱希望,却意外地看到裴玄静猛地抬起脸来,双眸中燃起两团烈火。

    裴玄静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转而又去握笔。

    就在这时,门上突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有人在门外低声叫:“秋娘快出来,圣上派人来传你了!”

    杜秋娘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裴玄静抢步过去将门打开,惨白的月光照着一个窈窕的身影——是郑琼娥。

    见到二女出来,郑琼娥忙道:“传话的公公等在清晖阁的前堂,我谎称娘子已经睡下了,请他稍待片刻。快走吧,再耽搁就要引起怀疑了!”

    杜秋娘赶紧跟上她,走了几步,又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郑琼娥道:“我见你这些天一直在打听裴炼师的情形,刚才又一个人偷偷地溜出清晖阁,朝玉晨观的方向而来。我便猜你多半是来找她的。”

    杜秋娘圆睁双目:“你在监视我?”

    “哎呀!”郑琼娥急道,“我是担心秋娘呀。”

    “你还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杜秋娘厉声道:“我警告你,休想用这件事来要挟我!如今圣上心里最在乎的人是谁,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她虽入宫才没几天,对嫔妃之间的争斗早有耳闻,况且过去在平康坊中也免不了争风吃醋,所以极为警觉。郑琼娥人长得太美,身份又特殊,杜秋娘心中对她本就相当忌惮,不想今天还是落了把柄在她手里。

    郑琼娥听得一愣,随即苦笑道:“秋娘放心吧。裴炼师曾对我有恩,就算是看在她的份上,我也不会去乱说的。况且娘子如今圣眷正隆,我又何苦以卵击石呢。”最后这句话说得饱含辛酸,又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

    杜秋娘不禁愣了愣。郑琼娥抬起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支凤钗插好,柔声道:“好好定一定神,他是最精明的,千万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来。”

    两个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裴玄静独自呆立在屋子中央,心中却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崔淼真的还活着!

    杜秋娘说的是实话,叔父也没有说谎!

    刚刚搭建好的复仇之塔瞬间便土崩瓦解了。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让她得到这个消息?!

    6

    皇帝时日无多了。

    没人敢于公然提出这个话题,但它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阴风一般,迅速而不可阻挡地流传开来。大明宫中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透出深深的焦虑。令他们恐慌的当然不是皇帝的生死,而是自己的未来。

    每一次改朝换代都避免不了流血。即便是按照规制,顺利平滑地交接权力,仍然会有人在这个过程中被无情地牺牲掉。与权力离得越近,这种体会就越深刻。

    上元节奉迎佛骨的盛况和金秋平定最后一个藩镇的胜利都被抛在脑后,如今充盈在大明宫中的,只有惶惶不可终日的忐忑与不安。

    很快,两拨人的对抗就把这种恐慌直接掀到了台面上。

    其中之一是吐突承璀。自从皇帝称病罢朝,从群臣面前消失后不久,吐突承璀就开始上蹿下跳,四处串联谋求改立太子之事。吐突承璀向来与郭贵妃不对付,也从未对现任太子李恒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在前太子李宁逝世后,吐突承璀一直支持立澧王李恽为太子。作为皇帝的心腹,吐突承璀所代表的其实正是皇帝的主张。元和十年末,当时迫于各方压力,兼有真假《兰亭序》之谜撕开了李唐皇位继承中一贯的血腥内幕,皇帝才不得已立了郭贵妃所生的嫡子李恒为太子,暂时平息了立储的纷争。谁知才五年不到,吐突承璀又摆出一副必将其掀翻在地的架势了。

    还是那句话,站在吐突承璀的背后是皇帝。

    与之相对的另一拨人,便是太子李恒和他背后的郭贵妃了。吐突承璀这边闹得沸沸扬扬,把皇帝意欲换储的心思搞得路人皆知。虽然太子废立会引发地动山摇,历来为朝廷之大忌,但吐突承璀拼命造成大势所趋的局面,还是令太子和郭贵妃的压力陡增起来。相对于元和十年的内外交困,如今的局势已经彻底倾向于皇帝:削藩成功,外患已除,且圣望正隆,朝野内外皆对他衷心顺服,就连澧王李恽本人的品格也颇为人所称道。只要能取得绝大部分朝臣的支持,换储将会水到渠成。

    吐突承璀正在做的就是铺垫和试水,一旦条件成熟,以皇帝的果敢个性,必会当机立断。

    太子李恒按规矩去父皇的寝宫日省,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回到少阳院中就只能长吁短叹,坐立不安。太子被拘束在大明宫的少阳院中,每天只能和一帮宦官宫女们面对面,无法结交朝臣乃至江湖人士,更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一旦变故发生,便成刀上鱼肉,任人宰割。

    这种时候能够不避嫌疑,来少阳院看望太子的重臣少之又少,所以当京兆尹郭鏦出现时,李恒差点儿哭出来。

    “舅舅,我该怎么办啊?”太子没头没脑地问。

    郭鏦叹了口气,太子的地位受到威胁,自己除了安慰他几句之外,又能做什么?于是他说:“而今太子所能做的,无非是对圣上尽孝罢了。除了侍膳问安之外的事情,太子殿下切勿胡思乱想。”

    “这……”李恒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称得上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储君,性格却颇为软弱散漫,遇事没主意,所以特别不讨性情刚烈的父亲的喜欢。

    在郭鏦看来,外甥就是被妹妹郭念云从小给宠坏了。其实李恒心地厚道,喜爱诗文,虽比不上当今圣上的雄才大略,终归算是个好人。如此秉性,做个太平之主也绰绰有余了。

    “我知道了!”李恒突然转忧为喜,“是不是阿母怕我担心,特意让舅舅来嘱咐我?”

    “你母亲?”

    “是啊。阿母曾对我说,为避嫌疑让我少去长生院找她。但她又说,一切均会安排妥当,所以我什么都不必担心。”

    郭鏦皱起眉头:一切均会安排妥当?妹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

    森森寒意在郭鏦的后背上蔓延开来。

    除了太子李恒,大明宫中还有一人对前途感到了莫大的忧虑。

    更确切地说,国师柳泌感到自己正处在生死边缘,随时都有可能死得很难看,还要被栽上一个千古骂名。

    郭贵妃太狠毒了,竟胁迫其在给皇帝的丹药中下毒,还暗示说,只待皇帝升遐而去,新君将论功行赏,柳泌仍能在新朝延续荣华富贵。

    柳泌才不敢相信这些许诺!

    皇帝尚在春秋鼎盛的年纪,而且得到了极大的拥戴。一旦皇帝驾崩,如果有人追究他的死因,柳泌势必成为众矢之的。想当年太宗皇帝驾崩后,就有人要捉拿献丹的天竺术士,妄称正是此人害死了太宗皇帝。其实当时太宗皇帝病重,御医已经束手无措,才会去找天竺异人求药,纯属“死马当活马医”之举。将太宗皇帝之死归咎于天竺人的丹药,一方面是御医为了推卸责任,另一方面也是高宗皇帝因父亲亡故而痛心疾首的反应。幸亏天竺人跑得快没被抓住,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柳泌却连溜之大吉都做不到,因为他身处宫禁之中,逃无可逃。他也指望不上郭贵妃。如果东窗事发,把柳泌抛出去顶罪是最简单的办法,郭念云不仅能因此自保,还可以拔除一个隐患,何乐而不为。

    柳泌终于开始明白,让皇帝延年益寿、长命百岁才是保命的最好办法,起码皇帝对他的丹药还笃信不疑。等皇帝一死,就再没有人能够庇护他了。

    可惜局面已经不为柳泌所左右,就连一直对他逆来顺受的永安公主也变脸了,接连借故推托不来三清殿学道。今天人虽然来了,却没精打采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死样。

    柳泌端出国师的架子道:“公主殿下学道,还是得有个样子。”

    沉默片刻,永安公主道:“那就算了吧。我以后也不想再来了。”起身要走。

    “等等!”柳泌喝道,“你想走?”

    “不行吗?”永安竟也变得蛮横起来。

    柳泌气冲斗牛:“哼,公主殿下想翻脸不认人吗?难道把几个月前的事情都忘光了?”

    “不,我一点儿没忘,相反记得很清楚!我记得你小人得志的猖狂嘴脸,我还记得你不自量力,一心想要攀龙附凤的猥琐模样。不过是一个下贱的江湖术士,仗着几颗丸药蛊惑皇兄,就以为自己能够登天了,做梦去吧!”

    柳泌气得连反驳都忘了。

    永安公主却越骂越起劲:“跟着你才学不到仙道,只能沾染到一身臭气!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再也不会踏入这三清殿一步!”

    “你!”柳泌终于回过神来了,怒极反笑道,“好啊,真正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多么高贵,多么不可侵犯!只是贫道不知,当初那个向我造作乞怜,央求我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好话的人又是谁?”

    “你说了吗?”永安逼问。

    “假如我说了,怎对得起殿下这番精彩的说辞?”柳泌一直凑到永安的面前,“公主殿下还指望我去说吗?”

    “啪!”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

    永安公主颤声道:“皇兄都快被你害死了!”

    回到玉晨观时,永安公主的情绪依旧汹涌澎湃,见到人就想骂想打,想不顾身份不顾脸面地大吵大闹一场。回到房中,永安将宫婢们统统赶出去,憋了许久的泪水立时夺眶而出。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屋里有人!

    裴玄静端端正正地踞坐于窗下,神情坦然地注视着她。

    “啊!”永安公主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将一声惊呼硬生生地塞了回去。

    “你……你怎么在这儿?”永安连问了两句,才想起裴玄静根本无法回答自己,遂冷笑道,“这些死奴才,连个哑巴都对付不了!”

    裴玄静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永安公主坐到她的对面,见纸上写的是:“自三清殿来?”

    “是,我对柳泌说清楚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去了!”

    裴玄静又写:“他怎样?”

    “他?他应该能想到自己的下场,偏又无路可走,实在令人好笑!”永安公主果真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有点儿疯癫的样子。

    裴玄静看着她,没有再提笔写字。

    好不容易止住笑,永安公主又道:“柳泌现在肯定后悔死了。当初只想着用丹药蛊惑皇兄,好让自己能够飞黄腾达,却不料做过了头,皇兄沉迷金丹不可自拔,身体也每况愈下。哼!柳泌现在也慌了。皇兄若有个三长两短,别说荣华富贵了,他连性命都保不住。可是事已至此,如今想抽身亦绝无可能了。所以他明知眼前只有死路一条,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呵呵,你不知道我今天看见他那副丧家犬的模样,心里面有多么痛快!”

    裴玄静又动笔了。

    永安公主拿过纸,读道:“殿下可为圣上担忧?”

    “我担忧有用吗?皇兄是什么样的人?别人的话他会听吗?金丹有害,大明宫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别的不说,就看看那些连数九寒冬都不能离开的冰……”她凄凉地摇了摇头,“皇兄虽贵为天子,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啊,怎么能受得住!可是,有谁敢去向他提一个字?”

    裴玄静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永安公主。

    “你是说我吗?”永安领会了她的意思,“皇兄才不会听我的呢。至于其他人,比如郭贵妃,本就心怀鬼胎。要我说,她还巴不得皇兄早点死呢!”她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对裴玄静完全口无遮拦。毕竟在大明宫中,裴玄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样的人几乎绝无仅有。

    永安又道:“其实我心里不愿意皇兄出事……他虽对我无情,终究是我的亲哥哥。如果换了别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我的状况只会更凄惨。但有什么办法呢?命该如此,只得认命罢了。”

    裴玄静将方才写过的纸在蜡烛上引燃,看着它烧成了灰,才又提起笔,写在一张新纸上。

    永安公主探头一看,却见上面写着:“圣上已知。”

    “已知?”她问裴玄静,“皇兄知道什么?”

    裴玄静再写:“金丹有害。”

    永安公主愣了愣,说:“但是柳泌已用化骨成仙之说搪塞过去了,否则皇兄也不会坚持服丹至今啊。”

    裴玄静摇了摇头,在“金丹有害”下面,又加上了两个大大的字:有毒。

    “你是说……皇兄知道金丹有毒?”

    裴玄静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他为什么还要服丹?有害和有毒,是两回事呀!”永安公主低声叫起来,“他不会这么糊涂吧!”她看着裴玄静的表情,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他、他自己想……”

    她实在没有胆量说出那个字——死。

    良久,她才挣扎着问:“为什么?”

    这次裴玄静写得非常缓慢,一笔一画,仿佛手中的笔有千钧之重,但又写得非常坚决,没有半点犹豫。

    她只写了四个字,便将笔搁下了。

    永安公主把纸捧到眼前,虽然手抖得厉害,四个字几乎叠影成了八个字,但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不,不用看,她也知道裴玄静写的是什么。

    “先皇之死。”

    永安公主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视线好像被黏在这四个字上面。

    裴玄静也一动不动地坐在对面,等待着。她有充分的耐心。在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交替冲击后,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动摇她的决心。裴玄静决心——揭开先皇之死的真相。

    崔淼还活着,当裴玄静确认这个事实后,弄清先皇之死变得更加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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