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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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缥缈的歌声响起来。

    是“鲛人”在唱: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

    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

    华盖芬晻蔼,六龙仰天骧。

    天籁般的歌声冲上云霄,又钻入人的心底。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们连逃命都忘了。蛟龙更是像着了魔一样,彻底卸下原先凶神恶煞的模样,整个身躯都松弛下来,柔缓地浸入海水中,围绕“鲛人”慢慢地盘旋着,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守护“她”。

    三艘小船完全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溜之大吉了。

    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主船上的首领发出一声唿哨。三艘小船呈扇面排开,刚刚还狼狈不堪的倭人们忽然变得精神抖擞,前后分成数排列队船上。所有人手中都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把弯弓,握得牢牢的。

    最靠近船舷的首先拉弓搭箭,伴随着“鲛人”愈加婉转、动人心魄的歌声,箭支齐刷刷地向蛟龙射过去!

    这一轮射完,前排的人退后,后排的人旋即冲前,继续射。

    海面上宛如下起密集的箭雨。顷刻间,蛟龙的身躯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箭垛子。

    蛟龙扭动头尾,放声悲鸣。那声音惨烈得简直能够撕裂苍穹,使正在“屠龙”的人们几乎魂飞魄散。但他们深知,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关键时刻,挺不住也得挺住。

    箭雨下得更加猛烈了。“鲛人”的歌声也越发高亢,凌驾于人们的呐喊和蛟龙的痛号之上。

    奇怪的是,那蛟龙尽管痛苦不堪,却再也无法反击。想必是“鲛人”用歌咏扼制住了它的命脉,使这暴虐的恶龙只能被动挨打。很快,周遭数里的海水都被它的血染红了。终于,它的头颅无力地拍打在海面上,再也抬不起来。嚎叫也停止了,扎满箭矢的身躯僵硬地漂浮在血水中,只有尾巴的末端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

    “撒网!”船上的首领高叫。

    从三艘小船上各撒下数具大网,才能刚刚罩住蛟龙硕大无比的躯干。直到此时,整个行动才暴露出其精心策划的实质。

    当确认蛟龙被绑缚得无法动弹,并且已奄奄一息时,主船上的首领再次爬上桅杆,解下那面五彩锦旗。

    “鲛人”也停止歌唱,目不转睛地盯着旗子。

    首领大喝一声:“谢鲛人!”扬起手,锦旗飘然坠下,正落在“鲛人”高高举起的双臂间。

    三船再次启航,拖拽着垂死的蛟龙,向海岸边全速驶去。心有余悸的人们回首望去,见那“鲛人”依旧笔直地伫立于翻滚的波浪之中。皎洁的月光将她映得通体透明,如梦似幻一般。在那张雪白的面孔上,有两道清晰的红色泪痕划过。

    是为血泪。

    “什么是血泪?”坐在墙根下的胖男孩问。

    “鲛人之泪能化为珍珠。如果把珍珠剖开的话,就有血水流出来,所以鲛人的眼泪其实是血凝成的。”

    “可我家里的珍珠都是白色的,我从来没见过红色的珍珠。”

    “你不读诗的吗?杜子美的诗怎么写的?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缄之箧笥久……开视化为血。”被围在中央的少年不耐烦地回答,“懂了吗,要剖开才能看到血!”今天中午放学之后,他便在这里给大家讲南海捕龙的惊险故事,滔滔不绝讲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过。就算再喜欢干的事儿,也实在有些辛苦了。

    正月里的天气怪冷的。东宫崇文馆的周围密植着一大片竹林,阵阵竹涛从高耸的院墙上随风而入,几只寒鸦一直在头顶盘旋聒噪。少年和同伴们躲在讲堂后面这个朝阳的小院里,整个下午都有太阳晒得暖融融,可不知怎么的,少年仍然时不时会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他曾经和崇文馆的伙伴们提到过这份异样,但他们都不以为然。没办法,谁让他的知觉总是比别人更敏锐呢。

    段成式是在气候温和的成都长大的。去年父亲回朝任职,十二岁的段成式跟随着父母头一回来到长安城,住进外公武元衡在靖安坊里的府邸。自从去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之后,这所前宰相的大宅就一直空着。

    作为贵族子弟,段成式刚来到长安,便被安排进东宫里的崇文馆上学,至今不过数月。

    段成式从一开始就觉得,东宫是个特别阴森的地方。

    他听母亲说过,其实现在的东宫里,已经没有太子殿下了。从玄宗皇帝建十六王宅起,皇子们都被圈禁在从兴宁坊到永嘉坊的豪华王府中。即使正式册封的太子也不住东宫,而是从十六王宅直接搬进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和皇帝一起居住。年前刚刚被立为太子的三皇子李宥,就是如此。

    因此现在的东宫,基本上只是位于太极宫东墙一侧的普通宫殿而已,仅保留了原先隶属于东宫的一些官署,最主要的便是王公贵族子弟们上学的崇文馆。

    或许是人气不够旺的缘故,东宫里的植物相比其他宫殿要茂盛许多,在冬季里尤其显得荒僻而幽深。再加上从小听说的那些太子被废被杀的故事,段成式对东宫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奇特的想象。

    只是他的这些想象要么太诡异,要么太浪漫,并不便于付诸语言。

    “可你刚才不是说,鲛人脸上流的泪就是红的吗?那又怎么能变成白色的珍珠呢?”小胖子郭浣还不依不饶了。

    段成式的气不打一处来:“结起来就是白的,化开来就是红的!笨蛋!”

    别看郭浣其貌不扬,他可是汉阳公主李畅和驸马都尉郭鏦的小儿子。当今圣上是他的亲阿舅,郭贵妃是他的亲姑母,如假包换的正宗皇亲国戚。郭浣家财万贯,从小就阅尽天下奇珍。因此尽管他对段成式十分崇拜,觉得段成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认为自己也能够在珠宝之类的问题上发表一下意见。

    遭到抢白,郭浣涨红着脸又问:“你还没说清楚,鲛人为什么要哭?”

    “因为蛟龙被抓了啊。”

    “可你不是说了,鲛人唱歌困住了蛟龙,才使龙被抓的呀。”

    “是啊。”

    “那她不愿意蛟龙被抓,为什么又要唱歌呢?”

    段成式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呢?”

    郭浣摇了摇头。他羞愧极了,觉得自己愚钝得不配做段成式的朋友。段成式则胸有成竹地环顾四周,其他几个孩子早都听傻了,眼巴巴地等着他公布答案。唯有角落里那个最小的孩子,却像什么也没听见看见似的,只管独自低着头,冲着脚尖发呆。如果没人打岔,他可以将这个姿势保持一整天。

    他是皇帝的第十三子李忱,今年才刚满六岁,人称“十三郎”。

    每次看到李忱,段成式的心里就不太舒服。其实李忱还没到来崇文馆上学的年纪,却因为其母郑氏只是个卑贱的宫女,至今仍在服侍郭贵妃,没办法很好地照顾儿子,所以皇帝才命李忱来崇文馆读书,免得他失之管教。可是李忱太小了,课上讲的书他根本听不懂,加之性子又特别沉默,在崇文馆中便是成天呆坐,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实际上大家心里都认定,这个“十三郎”压根就是个小白痴嘛。只有段成式,每次讲故事的时候都会带上李忱。

    刚入崇文馆时,周围那些从小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子弟们看不起段成式,搞了不少恶作剧排挤他。但是段成式很快就用想象恣肆、千奇百怪的故事征服了他们。现如今,连他这一口带着川音的官话都再也没人敢笑话了。

    段成式的天性和遭遇,都使他去关注那些孤独、奇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

    十三郎就是这样的人。至于李忱对自己讲的奇闻轶事是否听进去了、听懂了,段成式不清楚,也不在乎。

    “好吧,我就告诉你们。”段成式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呢,鲛人是为了得到那幅五彩的旗子,才肯帮人捕龙的。因为那旗子——是用天下最珍贵的鲛绡制成的。”

    “鲛……绡……”

    段成式用神往的语调念道:“梁朝任昉在《述异记》中记载,‘南海出鲛绡纱,又名龙纱。以为服,入水不濡。’鲛绡,就是鲛人编织的神物,可以之号令。”

    “可鲛绡为什么是五彩的呢?”

    段成式怒视着冥顽不化的郭浣:“我说是五彩的就是五彩的!”

    “可是……”

    “可是什么,莫非你见过?”

    “我没……”小胖子将脑袋一昂,“你见过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段成式的身上,连李忱都把头抬起来了。段成式明白,必须应对好这个挑衅,否则今后还有谁会相信自己的话呢?

    他把右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往外掏:“就让你们开开眼。”

    众人只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倒像是块五彩缤纷的丝绢,可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段成式又收回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就是神奇的鲛绡?

    “你还有何话说?”段成式以目为剑,直指郭浣。

    郭浣尚未回答,山石后却有人应道:“段成式,你闹够了吧!”

    声音不高,对段成式却有晴天霹雳般的效果,顿时就把他给劈傻了。

    一人从山石后转出来,慢悠悠地踱到段成式面前,将右手一伸:“什么五彩鲛绡,也给我见识见识吧。”

    段成式哭丧着脸喊:“爹爹……”却又不敢违逆,只得把东西从怀里掏出来,双手呈给父亲段文昌。

    “这不是你母亲绣的《璇玑图》吗?”段文昌把脸一沉,“段成式,你好大的胆子!”

    2

    裴玄静到了武元衡府后,就一直被晾在堂上。仆人说给老爷通报,便一去不复返了。

    她独自坐等,倒也安逸。

    虽尚在外堂,入府后一路观来,触目所见的朱梁椒墙、楼阁参差,已能感受到宰相府的气派。唯叹斯人已去,让裴玄静深深地体会到了“物是人非”这四个字的滋味。

    实际上,今天的这座府邸已经不能再被称为武相公府了。就像她自己,也已不是半年多前第一次来到长安城的裴玄静。

    犹记得那时,她孤身从家乡来京城投奔叔父裴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与李长吉完婚。岂料婚约已毁,唯一支持她的宰相武元衡又当街遇刺身亡,却留给了她一只神秘的金缕瓶和一首晦涩的五言诗。从此,她便身不由己地踏上了凶险莫测的解谜之旅。其间她屡次面临生死危机,遇上了从江湖郎中崔淼到女侠聂隐娘的各色人物,甚至直面当今皇帝……最终,长吉与世长辞,由于所破解出的《兰亭序》谜底触及了皇家隐秘,裴玄静自己也被皇帝送进金仙观,名曰修道,实则囚禁。

    不仅仅是逝者已矣,生者同样不可能回到过去,从头再来。那个给裴玄静带来命运逆转的人,不正是武元衡吗?

    “你是谁?”

    堂前站立一名锦衣少年,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裴玄静微笑作答:“我叫裴玄静。敢问小郎君尊姓大名?”

    他把乌溜溜的眼珠一转:“你猜。”

    “我猜……小郎君姓段。”

    “为何?”

    “因为如今这府里的老爷姓段,看小郎君的样子当是府中少主,自然也姓段咯。”

    段成式点点头:“猜对了,我叫段成式。”他迟疑了一下,“我听说过你,裴炼师……姐姐。”

    裴玄静差点儿笑出声来,这孩子还挺能套近乎。

    他问:“你来找我爹爹吗?”

    “是。”

    “找他干吗?”

    裴玄静微笑不语。

    段成式的眼珠又一转,马上换了话题:“炼师姐姐,你见过鲛人吗?”

    “鲛人?”裴玄静还真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就是生活在海里的异族人类,貌美,善歌,落泪成珠。”

    “哦,倒是听过这样的传说。不过,未有机缘目睹。”

    段成式一本正经地说:“我爹说那些都是虚妄之词,叫我别信。他坚称海里根本就没有鲛人,可我就是觉得有。我还觉得……鲛人应该和炼师姐姐一个样子。”

    裴玄静愕然,刚想追问他如此莫名的联想从何而来,段成式突然左顾右盼道:“我爹来了。千万别跟他说见过我哦!”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了。

    段文昌现身堂前。

    只第一眼,裴玄静便得出结论,段成式长得不像父亲,更像他的外公——武元衡。

    新任翰林学士兼祠部郎中的段文昌一表人才,只是气质略显浮躁,对裴玄静的来访表现得相当冷淡。

    裴玄静陈清来意:自己曾与武相公有过一面之缘,又获赠相公亲制的新婚贺礼,不胜感激。然自己不慎将贺礼丢失,心中万分惭愧。故今日特来府上一谒,既为拜祭武相公,也想了解些武相公去世前的情况,看看是否还有希望将贺礼寻回来。

    段文昌当即回答,丈人的灵柩已送回祖籍安葬,府中不设灵位,裴玄静的好意心领了。至于贺礼等等,他们一家人是丈人过世之后才来到长安的,对相关的情况一概不知。

    总之,爱莫能助。

    这种态度原在裴玄静的意料之中。段文昌对围绕《兰亭序》的故事一无所知,本没必要配合她。若不是有裴度的这一层关系在,恐怕他根本就不会面见一个女道士。

    对此行裴玄静并没抱什么希望。

    皇帝自从给裴玄静布置了任务之后,便将她禁足于金仙观中,仿佛认定了裴玄静光靠神机妙算,哪里都不用去,任何人都不用见,就能凭空把金缕瓶给变回来。结果可想而知,转眼过了新年,裴玄静对金缕瓶的下落仍然毫无所得。

    就在三天前,金仙观外的金吾卫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初,裴玄静尚不能确定状况。风平浪静的两天过去之后,她懂了:皇帝把自己释放了。

    这也意味着,皇帝要求她尽快行动起来。

    今天贸然闯到武元衡的府上,就是裴玄静采取的第一个行动。

    既然段文昌这个态度,裴玄静便告辞了。

    段文昌只打发了一个仆人送她出府。

    从角门出去,宰相府旁的小巷中空无一人。裴玄静向前走了一小段,突然止步回头,把紧随其后的段成式逮了个正着。

    她故意板起脸来问:“小郎君,你在跟踪我吗?”

    段成式的脸涨得通红,还想嘴硬:“我……我是顺道嘛。”

    裴玄静笑着摇了摇头,她实在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精灵古怪的少年。尤其是蕴含在他眼角眉梢的聪慧与风情,简直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样,令她不自觉地揣测:会不会,冥冥中的因缘仍在延续?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小郎君是想帮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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