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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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秋娘愣了愣,随即笑得花枝乱颤:“段小郎君,你这是要断了秋娘的财路啊。若是为了哪家主母不开心,我们就不做生意,那整个北里还不都得关门咯。”

    鸨儿来拉段成式:“行啦行啦,快回家去吧。”

    “我不嘛!”段成式索性耍起赖来,“你不帮忙就把金缕瓶还我!”

    正闹腾着,又有一名侍儿跑进来,对杜秋娘说:“都知,门口来了个女道士,说见到咱们院子上方有黑气凌空,恐有异物,说得怪吓人的,要不要让她进来识一识?”

    “女道士?”杜秋娘冷笑,“今天还真够热闹的,什么人都来了。好啊,那就请她进来,我倒想听听有何说辞。”

    片刻之后,那侍儿果然领进一个白衣女子来。只见她头顶道冠,全身缟素,不施脂粉也不配首饰,偏偏呈现出一种勾魂摄魄的美来。此间的女子个个自恃绝色,今天忽见这位女道士,居然都生出自叹弗如的挫折感,连杜秋娘的眼神中都含了点酸。

    暂时没人理会段成式了,其实他刚才一听说女道士,就料到是裴玄静。这时见到她,真是又惊又喜又愧,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哭诉一番。但裴玄静的眼神往他这边淡淡一瞟,段成式便赶紧克制住了自己,心领神会地做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他明白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让裴玄静去发挥。

    裴玄静实在放心不下金缕瓶,所以另雇了辆马车,紧跟着段成式进了平康坊。她远远地看着段成式进了杜秋娘的院门,起初也对他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裴玄静越想越不对劲,干脆去找蹲在墙角发呆的赖苍头打听。

    愁眉苦脸的赖苍头一见裴玄静,就像见了救星,把苦水一股脑儿倒出来,连主人家的隐私都顾不上藏了。

    裴玄静前后一联想,几乎能断定段成式要金缕瓶到底想干什么了。

    傻孩子!她在心中暗叹,这不是胡闹嘛。

    裴玄静决定得自己闯一闯了。

    但是,女道士怎么才能进妓院呢?

    这可难不住裴玄静。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已经观察到妓院的侍儿从角门带了几个苦力进去,谈论着水井突然莫名其妙地干了……

    就这样,裴玄静姗姗来至平康坊第一名妓杜秋娘的房中。

    杜秋娘懒洋洋地问:“请问这位炼师,你看出此院有何异样了?”

    裴玄静行礼如仪,款款道来:“贫道偶过此地,见贵宅上空黑气压顶,阴霾凝滞,恐有邪祟入侵。敢问……这一两天来,府上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有啊……”侍儿刚想插嘴,被杜秋娘以眼神制止了。她说:“炼师以为,何为怪,何为不怪呢?”

    裴玄静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不如我给都知讲一个故事吧。”

    “请。”

    “扬州法云寺僧人珉楚,与商人章某交好。章死时,珉楚还为其诵经超度。几个月后的一天,珉楚竟在市上遇到了章某。章告诉珉楚,自己已被冥司任命为掠剩鬼。因为人一生可享用的财富是有限的,一旦过限,冥界便会终其寿数,而把多余的财富掠走。说着,章某又从路边的卖花女手中买下一枝花,赠予珉楚。并说,路人见此花开口笑者,便是将死之人。章某说完就消失了。珉楚胆战心惊,持花一路回寺院,路上果然有人对花而笑。到寺院门口时,珉楚终于大喊一声,将花抛入水沟,却听水声溅起,水面上浮起一段人的手骨……”

    “啊!”屋内诸女无不吓得花容失色。

    杜秋娘的嘴唇也发白了,颤声问:“这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故事讲的是不可占命外之财,否则就会有‘掠剩鬼’拿着鬼花找上门来。鬼花飘在空中,落在水里,便有黑云聚集、井水干枯等等异状。”

    杜秋娘强辩道:“我何时占了命外之财,悉以才艺换之。”

    裴玄静嫣然一笑:“那要看对谁。譬如公侯豪富,情愿挥金如土以博佳人一笑,倒也无妨。可有些人的东西,都知便不该占。”

    “我……”杜秋娘看了看金缕瓶,又看了看段成式,再看了看身旁那些脸色煞白的女子们,正要说什么,有个声音自屏风后面传出来——

    “秋娘,莫要被骗。她是为了那个金缕瓶!”

    裴玄静浑身一震,愣愣地望着那个从屏风后转出来的身影,好像真的见了鬼。

    7

    那个男人径直来到裴玄静的面前,含笑道:“好美的炼师啊!可惜编瞎话的水平还欠些火候,实在应该先向崔某讨教讨教的。”

    “静娘。”崔淼向裴玄静深施一礼,“许久不见。”

    裴玄静稍微冷静下来了,还礼道:“崔郎,许久不见,却不想在此地重逢。”她把“此地”二字重重地说出来。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崔淼的笑容一如既往——潇洒、机智、满不在乎。

    “你们认识?”杜秋娘也上前来,目光轮流扫过二人。

    崔淼笑答:“只要是一等一的美女,不管是女道士,还是名都知,天生都与崔某有缘。”

    “哼。”杜秋娘看裴玄静的眼神中醋意更浓了,“你为什么说她在骗人?”

    “哎呀,秋娘你想啊,院中的井自昨日午后便打不出水了。可这个孩子刚刚才来了不久,所以井水干涸与你拿了金缕瓶根本就没关系,炼师却硬要把两件事往一块儿扯,不是明摆着诈你吗?再说了,所谓黑云压顶就她看见了,谁能证明?还不是都凭她的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杜秋娘困惑地说:“其实我也疑心她的话,但问题是,她又如何得知,这个孩子会带个金缕瓶来见我呢?”

    崔淼道:“来来,我给秋娘介绍一下她的来历,你便清楚了。这位天仙一般的炼师呢,姓裴,名唤玄静。她的叔父可是赫赫有名的裴度相公,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宰相。”

    “裴相公?”杜秋娘恍然大悟,“裴相公和去年遇刺的武相公私交深厚。这个段小郎君是武相公的外孙,所以……”

    “所以他们俩就是串通好的嘛。”

    “你胡说!”段成式叫起来,“我们没有串通!”

    但杜秋娘根本不理会他,却仰首对崔淼说:“差点儿给她骗到了,多亏了郎君……”她的双眸熠熠生辉,更加显得明艳逼人,腰肢却柔弱无力地向崔淼靠过去。崔淼伸出右臂,正好将她的娇躯拢入怀中,低声道:“别担心,有我呢。”

    裴玄静的胸口燃起了一团烈火,痛、酸、恨、怨……各种滋味搅得她几乎无法自持。她恨不得立刻扭头就走,偏又走不了。她绝对不想再看一眼那个人,却又忍不住不看。

    就在距她一步之遥,崔淼的怀里搂着杜秋娘。两张几乎找不到瑕疵的脸上,满是柔情蜜意。他那一身半旧的月白长袍,配着她的簇新火红石榴裙,美得就像一幅画。

    画的名字应当叫——神仙眷侣。

    裴玄静的眼睛刺痛不已。

    她向前跨出半步,坚决地说:“既然话都挑明了,就请将金缕瓶还给我们。崔郎知道的,此乃关键证物,擅留必将招祸。”

    崔淼道:“今日有我在这里,静娘怕难如愿。”

    “正因为有崔郎在,今天我必须拿回金缕瓶!”

    崔淼轻轻放开杜秋娘,微笑道:“好啊,静娘尽管来试。”

    正在僵持不下,突然,从庭院里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蛇!蛇!”

    紧接着侍儿跌跌撞撞冲进设厅,脸都吓绿了,只会直着脖子嚷:“从井、井里钻出来好多蛇,蛇啊!爬得到处都是!”

    屋内诸人一时惊得手足无措。杜秋娘到底见过些世面,抢步出门查看,转眼又惨白着一张脸跑回来,用尽全力关上门,转首怒视裴玄静:“你这个女妖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裴玄静刚想反驳,恰恰瞥见一条花蛇在关门的瞬间从缝隙钻了进来。杜秋娘的裙摆长曳于地,它就顺着那红色罗裙的凤尾悠游而上,转眼爬到杜秋娘的腰间,还昂起三角形的脑袋东张西望。

    “啊,蛇,蛇!”杜秋娘吓得语无伦次。

    “闪开!”崔淼大喝一声,抢步上前,手里不知抡起个什么东西,往杜秋娘的裙子上用力扫去。

    随着杜秋娘的尖叫,花蛇应声落地。裴玄静这才看清,原来崔淼手中是一杆碾玉拂尘,本来插在屏风上,被他急中生智拿来当武器了。

    拂尘的好处在于不会伤到杜秋娘,但也没能将蛇一击毙命。掉在地上的花蛇受了惊吓,四处乱窜起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尖叫声。

    “快离开这儿!”崔淼见势不妙,赶紧护住杜秋娘往外跑。

    门外的廊道上早就乱作一团。妓女们平日里见了达官贵人还能搭搭架子,如今见到遍地乱爬的蛇,就只剩下乱喊乱叫的本事了。

    门户大敞之后,庭院中的蛇纷纷往厅里爬进来。

    裴玄静拉住段成式的手:“走!”两人趁乱一口气冲出院子。

    刚跑到街边,早已望眼欲穿的赖苍头就迎了上来:“小郎君,你这是……”

    段成式一步跃上马车,回头叫裴玄静:“炼师姐姐,咱们一起走。”

    裴玄静向他伸出右手:“先把金缕瓶给我。”方才混乱之际,她看见段成式从榻边几案上抓回了金缕瓶。

    段成式的脸由白转红,从怀中取出金缕瓶给她,嘴里委屈地嘟囔:“我是想在车上给你的。姐姐,今天都是我错了……”一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裴玄静柔声道:“姐姐不怪你,快回家吧。记住,今日之事,能瞒则瞒,千万对谁都不能说。”

    “我懂。”段成式问,“炼师姐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段成式的马车走远了。

    裴玄静闪在一处屋檐下,冷眼看着杜秋娘的院子人进人出、大呼小叫地闹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应该是找到办法收拾那些蛇了吧。

    并没有人特意来追赶她和段成式,崔淼也没有出现。

    裴玄静这才整了整衣裙,低下头疾步向坊外走去。

    寒风打在裴玄静的脸上,生疼生疼的。整个下午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去了。此时已近傍晚,来平康坊寻春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有锦衣男子骑马从裴玄静的身边经过,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火辣辣的目光。年轻美貌的女道士单独走在北里的坊街上,怪不得男人们浮想联翩。

    也许她应该搭段成式的马车走,至少出了平康坊再说。可是裴玄静不愿意,因为她心乱如麻,无法在少年面前掩藏自己的情绪。

    这个下午,有人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挫败。虽然寻获了金缕瓶,但案情的突破根本振奋不了她。

    她从未明确承认过那份情感,但不等于她不在乎。实际上她在乎极了,超出自己的想象。

    裴玄静恨透了自己的软弱,所以必须独自走一走,整理一下纷乱的心绪。

    然而裴玄静太高估长安北里的治安了。又走了没多远,开始有三三两两的男子调马依行,在她的身旁忽前忽后,眉目传情。

    裴玄静低头加快脚步,才刚转过一个街角,突然有人冷不丁拦在她的面前。

    那人说:“炼师,我家主人请你上车。”

    裴玄静吓得倒退半步,再看那人身旁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马匹和车驾乍看都很普通,黑色油篷布遮得严严实实。

    拦住她的陌生人打扮得也平常,可是身姿挺拔伟岸,双目炯炯,神态极为威武。

    裴玄静的心更慌了。如此神秘不易辨识身份,莫非遇上了黑道?

    她勉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我认识吗?”

    “炼师上车便知。”那人伸手一抓裴玄静的胳膊,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一股脑儿塞进车里去了。

    裴玄静险些摔在车厢的地毯上。她晕头转向地半跪着,一只手伸过来。

    “坐吧,无须拘礼。”

    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声音,只得顺从地搭住那只手,借力起身坐好,方抬头道:“……李公子。”

    皇帝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车里车外简直天壤之别。座椅上铺着貂绒垫子,脚下的波斯地毯上绣满大朵祥云。车厢内部全部覆盖金黄色的锦缎,绯色纱帷自车顶垂下。最主要的是车内飘荡的龙涎香气,使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超凡脱俗,尊贵到了极致。

    皇帝倒是一身便装,青色圆领袍,黑纱幞头,腰带上除了中间的一整块无瑕玉扣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不过在裴玄静看来,今天皇帝的这身打扮平易亲切,连他那副过于标致的五官也变得柔和多了。

    皇帝撩起车帘的一角,看着车窗外道:“朕偶尔也想在这城里逛逛,看看普通百姓……朕的子民们是如何生活的。不料,却看到了娘子。”

    裴玄静说:“是。”

    皇帝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裴玄静等着他盘问自己,少顷,却等来了一块雪白的丝帕。

    “擦一擦。”他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方。

    裴玄静脱口而出:“妾没有哭。”

    “是灰。”

    裴玄静尴尬极了,只得双手接过丝帕,擦了擦眼睛下方。丝帕靠近鼻子时,龙涎香的味道便直冲脑际,使她有瞬间的晕眩感。

    她握着丝帕,不知该不该还给皇帝。

    “拿着吧。就算洗过一次,龙涎香也能保留很长时间。”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是。”

    裴玄静收起丝帕,顺势从怀中取出金缕瓶,毕恭毕敬地呈上去:“李公子……这是刚在武相公府中找到的。”

    皇帝露出一丝惊喜的表情,将金缕瓶托在手中看了又看,轻声叹道:“就是它吗?应该是吧。”

    裴玄静很惊讶:“公子没有见过金缕瓶?”

    “只听说过……”皇帝轻抚着瓶身道,“贞观年间,正值大唐创业初期,太宗皇帝崇俭,宫中尚方局仅用少量金箔贴面,凭来自西域的特殊技艺制作了一批金缕瓶,赐予重臣。历经百年之后,宫中各种奢靡金器数不胜数,尚方局却再也不能复原当初的工艺了,所以连朕都没有见过这个式样的金缕瓶……算起来,百余年中大唐失传的,何止这一件。”

    他对着裴玄静微笑了:“娘子很能办事。”

    裴玄静有些迷迷糊糊的。马车一直在前进,她却不关心自己会被带往何方——刚刚过去的下午使她身心俱疲。此刻马车内温暖、舒适,充满令人心旷神怡的龙涎香气,更有天子坐在对面,注视着她……裴玄静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下来,有人在车帘外问:“公子,今天是走夹道,还是丹凤门?”

    皇帝没有回答,却看着裴玄静问:“娘子今晚在观里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裴玄静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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