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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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成式刚回到家,就在房中一通乱翻,找出一卷杜甫的诗集来。

    翻动书卷时,他的手都激动得颤抖起来,找到了!

    杜子美的《石笋行》中这样写道:

    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

    古来相传是海眼,苔藓蚀尽波涛痕。

    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难明论。

    恐是昔时卿相墓,立石为表今仍存。

    段成式抱起书卷,直奔母亲武肖珂的房间。

    “阿母阿母,你记不记得咱们成都西门那里,有一对石笋!”他一边掀帘而入,一边迫不及待地嚷嚷,“夏天每逢大雨的时候,石笋周围就会冒出杂色小珠子来,百姓们都去捡拾。有人说那些珠子是从龙宫里散出的宝贝,还有人说石笋是‘海眼’,在地底下直通万里之遥的大海!阿母,你说长安城里会不会也有‘海眼’呢?阿母……”

    他住了口,呆呆地看着母亲。武肖珂用帕子擦了擦哭红的双眼,招呼道:“成式,你来了,来见过这位裴炼师。”

    段成式蒙了。倒是裴玄静对他点头致意,微笑道:“这位就是段小郎君吗?果然少年英气,颇有几分神似武相公。”

    段成式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向裴玄静行礼。

    武肖珂说:“成式,昨日夜间,你的若茵阿姨,突然过世了……”一语未了,潸然泪下。

    “若茵阿姨?”这个消息太意外了。

    武肖珂又哽咽着说:“裴炼师是奉圣上之命,来调查若茵阿姨的死。”

    裴玄静接着解释道:“宋三娘子是中毒而死的。目前尚不明确毒物从何而来,故圣上下令彻查。我打算先从三娘子这两天的行踪入手。听宋大娘子提起,三娘子与武娘子私交甚好,所以今日特来一问,不知武娘子最近是否见过宋三娘子?”

    武肖珂还没开口,却被段成式抢了先:“若茵阿姨昨天刚来过我们家!”

    他这么一说,武肖珂只得承认:“是,若茵昨日午后来过我这里。”

    “她来做什么?谈了些什么?神情是否如常?”

    “只谈了闲话而已,有说有笑的,看不出任何异样啊。”

    “她光来闲坐?没有任何事情吗?”

    仍然是段成式抢着回答:“阿母你忘了吗?若茵阿姨带来了一件仙人铜漏。”

    武肖珂不解地看着儿子,这孩子向来机灵,今天是怎么了,对一个陌生人有问必答,也不看看自己的眼色?

    “就是圣上赐的仙人铜漏吗?”裴玄静随意地接了一句,“难怪不在宋三娘子房中。”

    武肖珂只好回答了:“是这样的……那仙人铜漏坏了,若茵想先放在我这里,让我帮忙寻一位合适的工匠来修理。待修好了,她再拿回宫里去。”顿了顿,又补充道,“因为仙人铜漏乃圣上所赐,若茵担心宫中人多嘴杂,有人会借铜漏损坏大做文章,不得已才偷偷寄放到我这儿。”

    武肖珂是想为好友解释几句:私自将皇宫里的宝物,尤其是皇帝钦赐之物拿出宫,宋若茵的做法显然不合规矩。

    裴玄静点了点头,又问:“铜漏损坏在哪里,我可以看一下吗?”

    “炼师请看。”武肖珂亲自掀起寝阁的帷帐,仙人铜漏就置于一面绉纱屏风下方,朦胧的光线使它如同蒙着一层轻烟。“滴答,滴答”,细细的一脉流水均匀地、不间断地滴入仙人手捧的铜盘中。

    “若茵并未明说损坏在何处。不过……”武肖珂迟疑了一下,道,“昨夜我自己留意了一下,发现铜漏快了。”

    “快了?”

    “嗯,我和更声对比,铜漏略快了些。”

    “是这样……”裴玄静思忖着问,“难道宋若茵不告诉你铜漏的问题所在,却要你自己想办法修理吗?”

    “她告诉了我该去找哪一家铺子。”武肖珂伤感地说,“若茵从小就喜欢钻研稀奇古怪的物件,长安城内各门手艺最高的匠人她都熟悉。所以我根本没多问,哪里知道……”

    “我猜,娘子还没来得及去那家铺子吧?”

    武肖珂摇了摇头:“铜漏才送来一天……事已至此,还有必要拿去修吗?”说着又抹起泪来,“要不,请炼师把仙人铜漏带回宫里去吧?”

    裴玄静道:“不。我想,仙人铜漏还是先放在此地。宋三娘子死得蹊跷,这几天柿林院中肯定也比较忙乱,现在送回去并不妥。索性麻烦武娘子多保管几日。待宋若茵之死真相大白后,再送还不迟。”

    “这……”

    “武娘子请放心,今后若是有人问起,我会替你解释。”裴玄静口中的“有人”是谁,大家心领神会,武肖珂这才点了头。

    “为免节外生枝,仙人铜漏的事也望娘子务必保守秘密,千万别让外人知道。”

    武肖珂应承:“若茵昨日送来铜漏时,也再三嘱咐要保密。因而放在我的寝阁中,绝不会给外人看见。”

    “好,总之小心为上。”

    裴玄静再叮嘱几句,让武肖珂想到什么情况,就立即派人送信给自己,这才起身告辞。段成式主动陪送裴玄静出府。

    在廊道上走了一小段,看四下无人,段成式轻声说:“炼师姐姐,我……”

    裴玄静止步,微笑地望着他。

    顿时,段成式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他想打听金缕瓶的去向,更想把最新发现的血珠告诉裴玄静,还有自己关于“海眼”的猜想……可是此时此刻,这些话题都不合适了。毕竟,若茵阿姨死得不明不白,裴玄静在忙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只能把自己的奇思怪想先搁下来。

    段成式问:“炼师姐姐,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当然咯,我本来就打算请小郎君帮忙呢。”裴玄静说,“仙人铜漏有诸多疑点。首先,这么贵重的宝物怎么会坏?其次,三娘子刚把铜漏送出宫,当天晚上就死了。虽说目前还看不出两者之间有关联,总归叫人怀疑。所以,我想请小郎君从你阿母那里拿到修理铺的名字。”

    “这倒不难。找到铺子以后,要叫工匠来修理铜漏吗?”

    “不。我方才已经说了,仙人铜漏在你府上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裴玄静说,“我是想请段小郎君去修理铺探访一番,与工匠们聊聊,了解一下铺子的背景、工匠的手艺等等。尤其要确认他们是否认识你若茵阿姨,熟悉程度怎样……”

    “我明白了,就是去察言观色,打探情报!”

    裴玄静笑道:“段小郎君必不负我所托。”

    段成式也微红着脸笑了。

    看着他可爱的模样,裴玄静的心中十分温暖。和那么多心事重重、欲语还休的成人打过交道,愈发觉得少年人的可贵——纯真、热情,对人对事始终抱有善意。真希望他能永远如此,一辈子活得像个少年。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段成式马上问:“炼师姐姐,你不开心吗?”

    裴玄静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反问:“小郎君,你觉得若茵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茵阿姨吗?我觉得……她是个特别、特别聪明的人,”段成式的眼神又活络起来,“就只比炼师姐姐差一点儿。不过,她是个不开心的人。”

    “不开心?”

    “嗯……”段成式难得地字斟句酌起来,“她的不开心和别人还不一样。比方说,我阿母会因为丢了东西或做错了事而不开心。阿母的不开心其实是懊恼,说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若茵阿姨,我总觉得她心里特别想要什么,却怎么也得不到,所以她的不开心里有许多焦躁。她就算在笑的时候,也让我觉得紧张,替她着急。”

    裴玄静暗自心惊。虽只和宋若茵见过一次面,她的喜怒无常却给裴玄静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少年段成式把宋若茵的问题准确地形容了出来——欲求不满。

    在返回辅兴坊的马车上,裴玄静打了个盹。昨晚基本没怎么睡,实在很困倦了。当她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时,掀开车帘一看,已到金仙观外。

    金仙观前炸开锅了。

    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似乎正要往观内闯。

    裴玄静一眼就看见李弥,双手横握一条又长又粗的门闩,挡在观门口,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可他的身躯那么瘦小,独自面对上百号人,这场面实在既滑稽又恐怖。

    3

    李弥也看见了裴玄静,冲她直脖子大喊起来:“嫂子快来啊!”

    裴玄静三步两步赶到他身边。

    “出什么事了?”

    “他们硬要到观里面去,我不让!”李弥急得满头大汗。因为裴玄静吩咐过他,不得她的允许任何人不能入金仙观。他的脑袋里就一根筋,只知道忠实执行。

    “是谁要进观,为什么?”

    正说着,有个人趋前来,口称:“裴炼师,事情是这样的。”

    裴玄静一看,倒也认识。此人正是辅兴坊的坊正,姓韦。因为金仙观占着辅兴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又是皇家道观,所以韦坊正素来对金仙观秉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一向还算相安无事。

    韦坊正告诉裴玄静,原来今年上元节过后,长安城内的各个地方都闹起了蛇患。不论是百姓家中,还是观庙衙所,均有蛇类违反自然节律爬出来,导致人心不安。日前京兆府应圣上之命,加大清除蛇患的力度,正在各处搜查蛇群可能聚集的地方,一旦发现就尽数消灭,以绝后患。

    辅兴坊内差不多都查遍了,现在就剩下金仙观这么大块的地方,才不得已惊扰炼师。

    裴玄静想了想,道:“我们一直在金仙观里住着,从来没有发现过蛇。况且金仙观那么大,后院更是花木繁盛,要彻查的话根本不可能。所以我认为,实在无此必要。”她对韦坊正嫣然一笑,“观中居住的炼师都是女子,我们都不怕,诸位就更不必担心了吧。”

    “这……”韦坊正显得十分为难,“裴炼师,实不相瞒。这几日辅兴坊中时有蛇情,我们都去查过了,也使用了各种方法除蛇。凡是洞穴洼地之类蛇群可能躲藏之处,用烟熏过,用水灌过,也用土填过,总之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总会有新的蛇冒出来。所以大家思来想去,还得查到金仙观里来……”

    “坊正的意思是?”

    “别处都有蛇情,唯独金仙观中风平浪静,会不会太奇怪了?况且炼师方才也说,金仙观的后院人迹不至、花木葱茏,还有废弃已久的池塘假山什么的,那正是蛇虫滋生之地啊。”

    裴玄静越听越不对劲,皱起眉头问:“听坊正的话,似乎认定了金仙观为辅兴坊中蛇患的源头?”

    韦坊正欺身向前,压低声音道:“不瞒炼师说,今日京兆尹召集全城坊正商议蛇患之事,在座诸人分析下来,确实认为长安城中最可疑的地方便是金仙观了……”

    裴玄静瞪大眼睛,旋即笑起来,“各位官爷既然这么肯定,何不干脆上报圣上?”

    “哎呀,裴炼师这话说的……不是为难本官嘛。”韦坊正做出一脸苦相来,“其实据本官看来,炼师便放人进观一查,即可洗脱嫌疑,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假如观中真的藏有蛇穴,迟早祸害到炼师们身上,及早清除也是为了炼师们好嘛。”

    他的话不无道理。但裴玄静的直觉告诉她,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金仙观本来一直有金吾卫把守着,除非得到皇帝特许,任何人不得入观。恰恰是在上元节过去不久,皇帝撤掉了金仙观的守卫,今天这位韦坊正就带人来冲观,岂不怪哉?

    她想了想,说:“实在要入观也行。只是人多眼杂,观内皆为女冠,很不方便。坊正是否应该安排得更妥当一些?”

    韦坊正听她松口了,顿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那些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因为这位小兄弟拦着不让进观,他们害怕蛇患危及自身,故而吵闹起来,本官把他们遣散便是。至于入观灭蛇嘛,我这里倒有个绝招。”

    “什么绝招?”

    韦坊正笑道:“官府寻到了一位搜蛇灭蛇的高手。这两天已帮忙清理了很多地方的蛇患。入金仙观的人无须多,只他一人便可。”

    “金仙观这么大,一个人可不行,还需多带一名助手。”崔淼一边说着,一边大剌剌地步上金仙观前的台阶。一名青衣随从紧跟在他后边,手里提着大药箱。

    果然是他。

    自从平康坊一晤之后,裴玄静便下意识地等待着——崔淼迟早会找上门来的。不过,这回他竟以灭蛇高手的身份出现,仍然令她始料未及。崔淼每次现身时都有惊人之举,似乎铆足了劲要引起她的注意。

    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裴玄静心中的滋味难以描述。

    只听“咕咚”一声,李弥扔下抱到现在的门闩,大喊:“三水哥……”便要往崔淼冲过去,却被裴玄静轻轻拦下。

    她说:“数日不见,崔郎不仅有了随从,还替官府办起事来了。”

    “为民除害,匹夫有责。”崔淼微微欠身,笑得既潇洒又坦荡。

    裴玄静回首对韦坊正道:“既然如此,就请这位灭蛇高手和他的随从入观吧。”

    “好好,多谢炼师,多谢炼师。”韦坊正总算能交差了,大大地松了口气,连忙命人将围观的百姓驱散。还周道地留下数名官差在观外维持秩序,自己优哉游哉地回衙门喝茶去了。

    四个人相继入观,李弥把观门牢牢阖上。

    裴玄静端详着青衣随从,微笑道:“禾娘,你长高了,也变漂亮了。”

    禾娘低下头不作声。她对裴玄静总带着点不知所谓的敌意,又好像有些害怕裴玄静。

    半年不到的时间,青春之美在禾娘的身上蓬勃而出。今天的她已不适合男装了。丰满娇嫩的面颊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处处出卖妙龄少女的真相。现在即使着男装,也没人能认出当初那个郎闪儿了。

    就连李弥也在不停地打量禾娘,大约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吧。

    崔淼却说:“静娘,你瘦了。”他环顾四周,用惆怅的口吻叹道,“道观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自然远远比不上平康坊的日子。”

    崔淼蓦然回首,注视着裴玄静微笑。

    他笑得越动人,裴玄静就越恼火,忍不住讥讽道:“崔郎向来自诩清高,怎么也投靠上京兆府了呢?”

    “谁说我投靠了。那可是人家京兆尹郭大人亲自请我出马,为灭京城蛇患出一臂之力。不信你去问他。”崔淼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崔郎的能耐大,居然惊动到了京兆尹?”

    “哈。全因鄙人在秋娘宅中小试身手,本来只想英雄救美的。咳,谁知就闹得尽人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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