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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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念他什么?”聂隐娘说起话来永远冷冰冰的,又一句接一句,让人无从判断她的真实意图,不过韩湘已经习惯了她的方式,便笑答:“和他斗斗嘴,辩辩道,还是蛮有意思的。”

    “此话当真?”

    韩湘的脸有些泛红了:“隐娘啊,我有时真觉得,和你讲话还不如和你比剑。”

    “怎么,韩郎学到了什么独门武功,有把握胜过我了?”

    “咳,怎么可能,我只是想死得痛快些。”

    聂隐娘终于绷不住了,扑哧一笑。韩湘则大大地松了口气。

    那边聂隐娘的丈夫已经检查了现场,把所有可疑的痕迹都消除了。韩湘打起唿哨,一直在密林上空盘旋的白蝙蝠应声而来,乖乖地被他装入随身的草篓。三人相继遁入树丛,走出不久拐入一处山坳,以树荫为遮,向斜上方望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吐突承璀一行人的动静。

    果然等了没多久,横七竖八的神策军们纷纷醒转。吐突承璀在油篷车前暴跳如雷,整个山坳里都是他狂怒的吼声。

    韩湘笑道:“这个吐突中尉也不省点儿力气。不就是少了块帕子嘛,至于急成这样。”又对聂隐娘道:“隐娘,那究竟是块什么珍稀的锦帕,方才没能看得真切,现在可否给我一睹为快?”

    “女子的东西,韩郎还是不看为妙。”

    “唉。”

    “不过这个,你倒是可以看看,是否识得?”聂隐娘递给韩湘一张纸片,正是从吐突承璀身上搜出来的。纸上画的是一把小小的匕首,旁边还标着两个字:练勾。

    韩湘摇头道:“我对兵刃不熟啊。”

    “这个名字也没听过?”

    “从未曾听说。”

    “我倒是见过一把刀,和这张图样极其相似。”

    2

    已经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此刻聚集在清思殿上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甚至包括宪宗皇帝自己。

    狂怒已使他精疲力竭,其实皇帝本人也非常希望能够冷静下来,能够思考,能够喘息,但席卷全身的怒火根本不肯放过他。他是君主,是至高无上的天下的主宰,每当怒火难遏的时候,他尽可以靠杀伐来消减这种暴戾之气,以使自己得到片刻的放松。过去他也一直这样做,但是今天,此时此刻他竟连这样的选择都不能够!

    原因居然就是这个跪在御阶下的女子。

    “杀了她!”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转了无数遍。对于皇帝来说,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当然,事后对裴度需要解释,但皇帝深信,自己的宰辅深明大义,懂得社稷与个人孰轻孰重。更何况,他的这个侄女实在该杀啊!

    特别令皇帝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裴玄静还在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宋若茵,杜秋娘,现在是宋若华。皇帝身边的女人接连死去,而她裴玄静,是皇帝寄予了最大信任的人,不仅束手无策,甚至还纵使了这一系列的死亡,难道她不应该承担责任吗?

    当然应该。所以,杀了她吧!

    可不知怎么的,皇帝就是下不了这个命令。

    裴玄静只肯承认,宋若华是在扶乩之后死亡的。但她又坚称,宋若华的死与扶乩没有直接关系。她的说法是:“宋大娘子非为毒杀,况且在扶乩之前已患病多日。玄静以为,宋大娘子很可能是病故,因此首要需搞清楚她真正的死因。”

    皇帝质问:“朕早就严令禁止她再行扶乩之事,她执意妄为,虽死犹辜。而你为什么还要帮她?”

    “因为妾想破案。”裴玄静煞白着一张脸回答。

    “你想破案?违背朕的命令就能破案了?那么现在你破案了吗?啊?你回答啊!”

    “还没有……”

    “现在倒好,连朕的女尚书也死于扶乩了。这案子你还打算如何破?”

    “妾真的没有想到大娘子也会死……扶乩木盒我全部都检查过,而且也亲手拿过,所以妾相信宋大娘子也不会有事的。妾还是低估她求死的决心了……”裴玄静的声音中有哀婉,但更多的是不解。

    正是她这种孜孜以求、寻根究底的坚韧使皇帝叹为观止。说到底,宋若华、宋若茵,乃至杜秋娘,都只不过是他所拥有的众多女人之一,或者说是其中较为特殊的几个,他多少关心着她们。宋若华的才学、宋若茵的聪敏和杜秋娘的妩媚,都令皇帝喜欢。但归根结底,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安全,是手中的权力、胸中的社稷和眼前的万里河山。

    裴玄静的种种表现都让皇帝感到,即使她的行为失当,却非出于私心。光这一点,就足够难得了。

    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又如何?

    “三天。”

    裴玄静闻声抬头:“陛下?”

    “朕只能再给你三天。假如三天之后,你仍然不能交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皇帝停下来,似在斟酌后面的话。

    裴玄静便直直地盯在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等待着。

    他终于说:“……那样你将令朕彻底失望。”

    裴玄静的心剧烈地悸动了一下,随即冷静下来:“妾遵旨。”

    “吐突承璀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办不完的,朕都交给他去办。”皇帝点到为止,又道,“你不要忘记了,你还欠着‘真兰亭现’离合诗的谜。”

    “是,妾都记得。”裴玄静叩头道,“不过妾想请问陛下,假如三天后妾能够交出答案呢?”

    “你想如何?”

    “妾想求陛下放我走,离开金仙观。”一言既出,连裴玄静自己都惊呆了。这念头应该已经在她心中酝酿很久了,于此刻突然迸发出来。

    “放你走?”皇帝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沉吟片刻,方才冷笑道,“很好啊,裴玄静,你是第一个敢与朕还价的女人。”

    裴玄静低头不语。

    “朕准你与朕还价,但不是现在。三天后,等你交出答案的时候,朕会给你机会谈一谈。记住,算上今天,总共三天。”

    ……不知不觉就到三更了。

    推开窗,月色便如清泉般流进来。

    裴玄静越来越觉得,真正的谜底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但正如人们常爱说的那句话:窗户纸一捅就破。而她,偏偏就是捅不破那层薄纸。

    会不会是她自己不愿意捅破呢?

    忽然,裴玄静看见窗棂上盘着一条蛇。

    月色之下,蛇遍体泛出白光,简直像用纯银打造而成。两只菱形的眼睛绿莹莹的,火红的信子一吐一收,如同火舌。它也发现了裴玄静,刷地绷直身躯。

    裴玄静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惊恐中她想起崔淼送的防虫香囊,随即又醒悟到,香囊已被自己慷慨地赠予了郑琼娥。

    她只得继续与蛇对峙,可僵持才不过一瞬,就已经气促胸闷,难以为继了。裴玄静一咬牙,伸手去拉窗格,就在这一刹那,银蛇已蹿到她的面前。

    “啊——”半声尖叫卡在喉咙里。

    银光划过,裴玄静踉跄倒退半步,那条蛇坠落到窗户下面,不见了。

    裴玄静几乎吓晕,却听有人在耳旁说:“别怕,没事了。”

    一回头,便见聂隐娘站在屋内。仍是那一袭夜行衣,气定神闲,根本就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裴玄静说:“蛇……”

    “死了。”

    “……啊,多亏隐娘来了……”

    聂隐娘一笑:“这副受惊吓的样子倒挺可爱,总算像个闺阁中的小娘子了。”

    “隐娘!”裴玄静缓过神来,情不自禁去拉聂隐娘的手,欢喜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

    聂隐娘顺手把窗户合上,才道:“春分了,我看你这观中花木繁盛,夜间想必会有蛇虫滋扰,怎不小心关窗?”

    “蛇虫?”

    “我刚进长安时就听说了,今年冬天闹蛇。”

    “是。”

    “我又听说,有个姓崔的郎中有灭蛇绝招?”

    裴玄静沉默。她不愿意对聂隐娘撒谎,但要从实说来,又不知该从何谈起。崔淼的所作所为和深藏难测的目的;她本人对他的看法与应对,以及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统统不足为外人道也,哪怕是对聂隐娘。

    聂隐娘拉着裴玄静在榻上坐下:“他那么能干,怎么不来帮你灭蛇?”

    “他来过……”裴玄静申明了一句,又道,“不过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聂隐娘点了点头,没有追问。裴玄静稍微放了点心——至少对隐娘,是可以一切尽在不言中的。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隐娘。禾娘一直和崔郎在一起。”

    “哦。”聂隐娘冷淡地应了一声。很显然,她对禾娘的消息并不热心,而一旦她的脸上失去笑容,就会变得冷若冰霜。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聂隐娘道:“不说别人了。静娘,你过得好不好?”

    “我吗?隐娘都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不错,都有闲情玩回文诗了。”聂隐娘拿起裴玄静摊开在案上的《璇玑图》,“这中间怎么破了?”

    “是我……不小心弄破的。”这个解释拙劣得不像话,然而《璇玑图》是另外一个一言难尽的话题,况且涉及宫闱秘闻,聂隐娘还是不知道为妙。

    聂隐娘并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也放在几上:“你看看这个,巧不巧?”

    裴玄静一惊:“也是《璇玑图》!”

    “是啊。怎么近些日子,人人都玩起《璇玑图》了?”聂隐娘仍然不动声色,“莫非是有人在效法则天皇后,想要重新掀起这个风潮?”

    裴玄静摇了摇头,细看聂隐娘带来的《璇玑图》,却见其五彩斑斓比之前见过的都更绚丽,锦帕的质地更是轻软细薄,在烛火下几乎透明,近千小字绣在上面,仍然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字体细腻纤秀到不可思议。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幅《璇玑图》太美了。隐娘,你从哪里得来的?”

    “不小心就弄到的。”

    裴玄静窘得脸孔微红,聂隐娘方道:“说来,还是从静娘的一位熟人那里得来的呢。”

    “熟人?谁?”

    聂隐娘把在终南山中劫了吐突承璀一伙的经过说了一遍。

    裴玄静惊讶地说:“我听说吐突承璀是奉命去广州运回南海蛟龙的。”

    “并没有什么蛟龙。只有一个南方女子的尸体。”

    “难道……蛟龙之说是假的?”

    “看来如此。”聂隐娘道,“我想,南海蛟龙多半是掩人耳目之策。不过吐突承璀的这个障眼法也有些太招摇了。南海蛟龙之说虚实难辨,招惹得各色人等都想一探究竟。据我所知,对他这一路感兴趣的绝不止我一人。吐突承璀也够狡猾,去时大张旗鼓,返回时却隐匿行踪,专挑隐蔽小道潜行,若非我们对终南山的地形特别熟悉,在他的必经之处守株待兔,是无法探知真相的。”

    “隐娘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看一眼蛟龙吗?”裴玄静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聂隐娘冷冷回答,“我对人才没那么大的兴趣。”

    想想聂隐娘一贯的作风,裴玄静虽仍存有疑窦,也就接受了这个解释。她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璇玑图》上。

    不论质地还是绣工,聂隐娘带来的这幅《璇玑图》都远远胜过宋若华的《璇玑图》。宋若华的《璇玑图》出自大明宫,已经是难得的精品,比民间之物强了何止百倍,不想与聂隐娘从吐突承璀那里抢来的《璇玑图》一比,简直成了粗糙的赝品。

    从宋若茵之死开始,《璇玑图》就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裴玄静的视线中。直到宋若华死前,以扶乩手法在《璇玑图》上标出字来,裴玄静已然认定,《璇玑图》是宋家姐妹特别选取的工具,用来表达某些不便说出口的话。

    可是现在,聂隐娘带来的这幅《璇玑图》却令她陷入新的困惑。为什么吐突承璀手中也会有《璇玑图》?假如他从南海千里迢迢是为了带回《璇玑图》,那么裴玄静就必须重新思考《璇玑图》的含义了。

    她思忖着问:“那个死去的女子,隐娘能判断出身份吗?”

    “看不出来。年纪并不大,也就二十来岁吧。小小的脸庞,细细的眉毛,一望便知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可惜。”

    又是一个女子。裴玄静想到,与《璇玑图》有关的死亡似乎专属于女子,而自己至今还未找到症结所在,也没能阻止死亡的延续,真叫人无奈又悲哀。

    聂隐娘说:“既然静娘对这幅《璇玑图》有兴趣,我就把它留给你了,可好?”

    “好是好,只是那吐突承璀专程为它去的广州,而今怎么去向圣上交差呢?”

    “这我可管不着。他越为难,我越开心。”

    聂隐娘说这话时玩兴大发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冷血女侠。

    裴玄静也不禁莞尔,转念又想,聂隐娘早已遁出江湖,或许对她来说,如今这样偶尔介入世间的纷争,确乎更像在玩耍。仅仅因为看不上吐突承璀的嚣张做派就去打劫他,取走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璇玑图》锦帕,却很可能令吐突承璀陷入极大的困扰之中。而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开心。

    要是让吐突承璀知道实情,他肯定会为招惹了聂隐娘而后悔不迭的。

    “算一算,这阉官差不多也该进大明宫了。”聂隐娘仍然难掩得意之色。

    裴玄静的心中又是一动。她意识到,让吐突承璀难受还不是聂隐娘的最终目的,归根结底,聂隐娘是想让皇帝不痛快。即使躲在万壑千重的宫墙之内,远离战场上的正面厮杀,却仍然无时无刻被人窥伺和算计。冷箭不知将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日日夜夜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他该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裴玄静陷入沉思。

    聂隐娘说:“很晚了,睡吧。”

    “隐娘你?”裴玄静一愣。

    “今夜我就歇在静娘这里,方便吗?”

    “当然,我求之不得呢。”

    聂隐娘微笑起来,头一次,裴玄静在她的眼角发现了淡淡的细纹。

    放下帐帷,两人并肩躺下。寂静之中,从后院传来无名鸟儿的鸣叫,婉转悠扬。

    “隐娘,听得出这是什么鸟儿吗?”

    “听不出来。”少顷,聂隐娘说,“我学艺的时候,师傅要求我闻鸟鸣而发剑,鸟未飞,剑已到。对于我来说,鸟鸣就如刺杀的号令。”

    裴玄静无语。

    良久,聂隐娘又道:“人家女儿捻绣针,我擎匕首,静娘你呢?”

    裴玄静仍是无语。有聂隐娘在身旁,她感到少有的安全和放松。想必隐娘也是如此,所以才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吧,那么就听着好了,她知道隐娘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果然,过了一会儿,聂隐娘又道:“我记得静娘身边有一把匕首,实为难得的宝刃,还在吗?”

    “在。”裴玄静从枕头下摸出匕首,交到聂隐娘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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