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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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就在皇帝下令的同时,郭鏦手一挥,早就围拢在池塘旁的数名兵士立即开始行动。他们在腰上缠绕绳索,逐渐从干涸的池塘边缘下探。为了照亮,更多的火把围过去,遮住了裴玄静的视线。

    她只能朝离得最近的皇帝的脸上望过去。他仍然高坐于马背上,也是唯一一位占据着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场面的人。裴玄静盼望从这张脸上寻得进展,寻得惊喜,甚至寻得答案……她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正越来越集中到这个人的身上——

    金仙观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要封闭后院?为什么这个干涸的池塘被称为地窟?为什么……要让自己来金仙观修道?

    “水!啊,水,水!”

    突然喧哗吵闹声起。皇帝胯下的青骢受到惊吓,踢踏连连。毕竟是宝马,立即又稳住了。但裴玄静分明看到,皇帝露出极端惊骇的表情。

    原先围在池塘边的兵士们纷纷向后疾速退去。裴玄静从刚让出的缝隙看过去,却见干涸的池塘中央,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出黑色的污水,水势湍急,顷刻就淹没了兵士们的靴背。还有几个已经下到池塘中央的,正试图从水眼中挣扎着往外爬,有的被拽了出来,有的行动稍缓,眼看水就灭了顶。

    皇帝惊喝:“怎么回事?”

    刚从水中爬上来的一名将领,全身淌着污水跪在皇帝马前,嘶声奏道:“陛下,臣等刚下去,就见地窟里已经充满污水了。我们还想凫水找人,不料那水涨势极猛,我等只得赶紧退上来,可还是有人来不及……”

    “退上来?谁允许你们退上来!”

    将领吓得连连叩头:“陛下恕罪!”

    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黑色的污水越漫越多,越漫越广,眼看就将整个池塘填满了。枯枝、败叶、杂草、落花,统统在水面上漂浮起来,如同一层厚厚的尸体。

    “成式!”一声凄厉的呼喊从人群中冲出来。

    从开始到现在,祠部郎中段文昌都保持着一张死灰的脸和一副咬紧的牙关,终于在即将丧子的千钧一发之际彻底崩溃。他直奔到池塘边,不管污水淹没了官靴的靴筒,绯色官袍的下摆也全部浸入水中,只顾声嘶力竭地呼喊:“成式啊,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

    段文昌的模样揭开了最惨痛的现实——十三郎和段成式,不可能生还了。

    裴玄静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只能透过婆娑的泪眼,企盼地望向皇帝,本能地寄希望于他。

    皇帝是天子,十三郎更是他的亲生儿子,皇帝应该想出办法来。

    如同过了几生几世般漫长。

    皇帝终于轻轻地抬起了手臂:“……把地窟填平吧。”

    没人敢应声,因为谁都无法领悟,也接受不了这个命令背后的隐义。

    “没人听见朕的话吗?”皇帝的声音低哑而缓慢。

    郭鏦颤声问:“陛下,您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还不清楚吗?”

    “可是……十三郎还在下面啊……”

    “那你把他找出来啊!”

    郭鏦垂首不语,也许他正在内心暗暗庆幸——至少自己的儿子还好端端的……

    皇帝再度扬起马鞭,嗓音依旧干涩,却变得平稳:“现在就填,连夜填平!”

    郭鏦只得应道:“臣遵旨。”正要吩咐手下,却见那段文昌如木雕泥塑般立于污水中,心中不忍,便亲自上前去劝道,“段兄,退后吧,圣上下旨了。”

    段文昌充耳不闻,站得纹丝不动。

    郭鏦将心一横,伸手去拽段文昌的袍袖:“走吧,孩子们……没希望啦!”

    “放开我!”段文昌甩开郭鏦,竟然扑倒在池塘的水中,痛不欲生地高喊着,“成式,成式!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这一刻他彻底剥下了平日的沉稳外表,一颗慈父之心暴露无疑。

    他的身后数步开外,同样失去儿子的皇帝,却完全恢复了冷酷和威严,再命郭鏦:“京兆尹,你还在等什么!”

    郭鏦示意左右,两名兵卒上前硬把段文昌往水塘边拖。

    “不行,不能填啊,成式他们还在下面啊!”段文昌仍然不顾一切吼叫着,撕扯着,企图要螳臂当车。凄惨之状令在场众人都看不下去。段文昌情急之下力大无穷,拖拉他的兵卒却多少有些手软,几个人便在一摊污水中扭打纠缠着。

    “陛下!请陛下且慢动手,妾还有话要说!”裴玄静在人群中高声叫道。

    皇帝的目光像利剑般直刺到她的脸上。

    从水满池塘到皇帝下令填平,方才裴玄静被这一系列跌宕起伏震骇住了,脑子里几乎变成一片空白。但当段文昌拼命阻止填埋池塘时,裴玄静幡然醒转,也意识到如果再不采取什么行动,段成式和李忱这两个孩子就真的没希望了。

    她向上叩头道:“陛下!虽然池塘溢水,但两个孩子未必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也许他们在底下的洞窟中还找到了藏身之处。现在应该设法把水引出,再行施救。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如果以土石填埋的话,就等于是将两个孩子直接杀死啊,请陛下三思!”

    “底下洞窟里的藏身之处?”皇帝冷笑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莫非你下去过?”

    “我、我没有……”裴玄静紧张地思索着,目前首先得让皇帝收回填埋池塘的命令,然后再谋其他吧,她抬起头回答,“妾有一个弟弟,一直随妾住在观中,平日负责打扫院子,也曾带着段一郎在观中玩耍。妾想……他或者和段一郎一起来过后院。如果询问妾弟,说不定能寻出段一郎和十三郎的踪迹。”

    “你的弟弟?现在何处?”

    裴玄静回头,李弥也被押在众人中间,满脸惊惶和不解。

    “你说他可能去过地窟?”火光耀眼,使得皇帝的脸隐没在逆光的阴影之下。裴玄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的。”

    裴玄静从未想过李弥会欺骗自己,直到她在污水漫溢的池塘边,看到密密丛丛已经凋谢的迎春花枝,想起那次崔淼带着禾娘来观中“灭蛇”后,粘在李弥香囊上的迎春花蕊……她全想起来了!还有那天,段成式来访时提到后院,之后李弥现身时的古怪模样……裴玄静追悔莫及——是自己疏忽了!如果能多加警觉,如果能追问几句,也许今天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她的心跳得全无规则,从未如此缺少把握。裴玄静不敢估量,现在把李弥扯进来会导致什么后果。她只想拖时间,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即使池水满溢,但总归好过沙土掩埋。她想为段成式和李忱再多抓一点点生还的机会。

    李弥被推搡出人群,跪在裴玄静身旁。

    “此人就是你的兄弟?”

    “是的,陛下。”裴玄静说,“二郎,你面前的是当今圣上,快磕头!”

    李弥向上叩了个头。

    “你……”皇帝的声音听上去疲累极了,充满厌倦,“京兆尹,你替朕问一问他吧。”

    “是!”郭鏦应命,上前问李弥,“你下去过池塘中的地窟?”

    “我?”李弥心虚地望了一眼裴玄静,见她微微点头,便涨红着脸应道,“……是,我、我下去过。”

    旁人都以为他是惧怕天威,只有裴玄静明白,李弥是不敢面对自己。虽然已有所料,亲耳听到他承认这个,裴玄静还是在一团乱麻般焦躁的心绪中,体会到了真切的伤心。

    就在此时,皇帝亲自发问了:“你在下面看见了什么?”

    皇帝的语调很奇特,听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李弥也被吓住了,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见到里面有些画,画着龙和船……还有一扇大铁门……”

    “住口!”霹雳般的一声怒喝,把李弥后面的话都震了回去,也将在场所有人震得全身一颤。

    “除了你,还有谁见到那些了?”

    李弥抖抖索索地回答:“还、还有段……”

    “不必说下去,朕都知道了。”

    “京兆尹——”

    “臣在。”

    “将此人送入池塘。”

    “陛下?”

    “就是他,把他也用沙土埋进池塘里去吧。”

    一片肃杀的静,没人能够那么迅速地反应过来。

    皇帝并不恼怒,而是又缓缓地重复一遍:“速将此人没入池塘,也以沙土掩之。”

    郭鏦终于回过神来:“臣……遵旨。”

    立刻有人冲过来反剪了李弥的双手,把他朝污水里推进去。李弥拼命地挣扎喊叫起来:“嫂子……”

    “陛下!”裴玄静高叫,“为什么要如此处置妾弟,妾弟犯了什么罪?”

    皇帝古怪地笑了:“朕的十三儿也在下面,让你的弟弟去陪葬,是他的荣幸!”

    裴玄静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朕记得让你进金仙观修道时,曾与你约法三章。任何情况下,不得入后院。你没有忘记吧?”

    “妾确实谨遵圣旨。但妾弟不懂事,段小郎君和十三郎也都是孩子。即使后院为禁地,他们偶一犯错,也是情有可原的啊,陛下!”

    裴玄静将李弥曾入后院池塘地窟的秘密抛出,本意是为了争取皇帝改变填埋池塘的主意,给段成式和李忱再谋一线生机,哪里想到事情演变成这样,竟将李弥也置于死地,裴玄静怎么可能接受?

    “救?早就没希望了。”皇帝长叹一声。

    “如果不是你的这个弟弟,想必段成式也入不了后院,更不会将朕的十三郎带进去……因而他就是罪魁祸首!”皇帝的脸扭曲得厉害,标致绝伦的五官已经完全变形,令人难以卒睹。

    “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不要再说了!”对郭鏦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朕在这里陪你们一晚上吗?”

    “是!”郭鏦连忙吩咐手下分头行动,有的去拖段文昌,有的来拽李弥,还有的准备开挖后院的泥土和沙石。池塘本身虽大,但地窟的入口有限,以池塘及周边的淤泥和沙土,足够将其掩埋了。

    “嫂子……”李弥还在呼救,但立刻被人堵住了嘴。

    裴玄静扑到皇帝的马前:“陛下!求陛下开恩,不要杀妾的弟弟,不要啊……”热泪滚滚而下,裴玄静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金仙观,朕是为了你打开的。”皇帝一字一顿地说。

    裴玄静愣了愣,随即昂起头道:“陛下说得是。今日之祸,皆为妾之罪责。求陛下放过妾的弟弟,让妾去为十三郎陪葬吧!”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此言既出,所有人为之一震。纷乱暂止,大家再度期待地望向皇帝……

    没有人看出来,此时此刻,为了压制腹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烈火,皇帝的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痛楚,伴随着前所未有的狂躁精力,席卷整个躯体。

    原来,这就是柳道人所警告的可怕后果!

    可是皇帝发现,自己竟然酷爱这种感觉。极端的痛苦带来极端的力量,使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作为天子他本应无所不能,但只有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可以抛弃掉一切软弱和犹豫,仅凭冷血意志操控天下众生。

    皇帝俯瞰着裴玄静。奇怪,为什么竟三番五次下不去手杀她?

    一抹狞笑浮现唇边,皇帝说:“好吧,朕便成全了你!你和你的弟弟,还有这座观中所有的女冠们,统统去为十三郎陪葬吧!”

    裴玄静当即被按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撞向树根,热乎乎的血流入眼眶,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血色纱幕。

    她感觉不到痛,只觉天地在这一刻倾覆,黑白颠倒,对错不分,人间和地狱混为一体。她在心中所坚持的大义和真相瞬间崩塌,她的信念都被那无可抵挡的残暴碾压成了齑粉。

    她想呼救,却再也找不到对象。这世上还有谁能救她,救李弥,救段成式和十三郎,救所有无辜的生命……

    2

    段成式想,我们一定是掉到海里去了。

    周围全是黑色的水,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

    一丝光都没有。但奇怪的是,他仍然能够看见模糊的景物,在狭小的空间里延展开去……抬起头时,他看得见夜空中闪耀的群星,漫布苍穹。最低的仿佛就垂落在他的面前,一伸手便能摘下来。

    水还在持续不断地上涌,水流又急又猛,岩壁湿滑,长满苔藓。段成式把手指探入岩壁中的缝隙,用尽全力抓紧凸起的石块,但仍然好几次险些被水冲走。

    体力正在迅速耗竭,段成式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心里多少明白,自己脑海中的星空和海面,其实并非是真实的。就如身边汹涌澎湃着的海浪,也是窒息和虚弱造成的幻觉。

    但他绝不能放弃,不仅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有十三郎的生死也系于他一身。

    段成式还能模糊地回忆起,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起初他只想再去探一次池塘下的洞窟。上回没能看完的最后一幅画,久久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带上十三郎,一来是小小的炫耀心思;二来是他盘算着,假如真能看到画着鲛人血泪的图,他就要拿十三郎的血珠,实物比较一番。

    毕竟,谁都没见过真正的鲛人血泪,如果自己能够证实血珠和鲛人血泪的联系,那就太了不起了!

    因为来过一次,所以段成式很快就在金仙观的后院外墙找到突破口。金仙观一向戒备森严,又有闹鬼的传说,后院外墙上有不少剥损断裂之处,居然无人过问。李忱年纪虽小,又有些痴呆,却不影响他爬树爬得飞快。两个人非常顺利地翻墙进入金仙观。

    段成式同样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池塘中的地穴口,一路上还没忘记给郭浣留记号。

    按照上次的方法,段成式做了个小火把,带着李忱下到地窟里。在洞中一路前行,毫无意外,在应该是最后一幅画的位置,巨大的铁门封住了去路。

    这次没有李弥在旁催促,段成式对铁门研究了老半天,仍没有丝毫突破。

    真是又累又失望。

    李忱一点儿都帮不上忙,只会坐在旁边发呆。

    段成式也在李忱身旁一屁股坐下,自顾自地懊恼着。

    就在这个当儿,插在岩壁凹槽中的火把灭了。

    周围顿时一片漆黑。段成式先愣了愣,随即又觉得奇怪。两次,火把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突然熄灭的。

    莫非这里真有什么鬼魅存在?

    又或许,是鲛人之灵不愿意被闯入者打扰?

    黑暗之中,段成式的头脑开始疾速运转起来。各种古怪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把他自己搞得应接不暇……

    “光。”突然,黑暗中响起李忱愣愣的声音。

    “什么光?”段成式刚问出口,就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确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整片黑暗中,跳动着几点萤火般的微光。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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