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哗然。
众人目光聚集之处，一名白色长衫长裙的女子平静地站立着，她的五官素雅而精致，不露一丝情绪，举手投足空灵飘逸，钟天地之灵慧。她身材修长，曲线玲珑，一截纤细白皙的小腿在长裙下若隐若现，即使是在这议事堂上，也引来不少目光。
然而，听见这个声音，牧严却是楞住了。
他的心像是被一柄重锤击中了，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因为疑惑而发抖。
因为愤怒而发抖。
他站在堂前，他不能回头——他的尊严不允许他回头。
这议事堂上，只有他看不清说话的人。
但他认得这个声音！她是蜀山诛门弟子，也是与他最亲密无间的师姐——苏寒青。
十年前，牧严六岁。苏寒青是他在蜀山认识的第一个人。她比他大两岁，早就是一名合格的蜀山弟子。
两人都是孤儿，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从相识到现在的十年来，苏寒青一直像亲姐姐一样照顾他。甚至在入门前“修心神”的九年里，苏寒青就背着师父，悄悄教牧严练剑。在他贪玩被师父责罚禁闭的时候，苏寒青也在厨房偷偷给他做了好吃的，陪他说话。
十年，在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心中，是他小小人生的大半光阴。而相伴于这座孤单山峰的她，也早已被牧严视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这一点，几位长老早就看在眼里，蜀山上下年龄相仿的弟子，也羡慕牧严羡慕得紧。
只因苏寒青今年十八，生得亭亭玉立，肌肤雪白，五官秀美，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及腰，说是蜀山四门里最美的女人大概恐怕也不为过。
而这样一个美人，却不倾心于任何一个优秀的同门师兄弟，倒是与这个悟性一般的剑门小师弟牧严形影不离，难免惹人嫉妒。
牧严早就想过，再过四年，等自己提升一个境界，悟了“神通”，学会铸剑之术，就用蜀山最好的钢，给苏寒青铸一把最好的宝剑，让这把剑陪她斩妖除魔，走遍天下。让这把剑保护她，就像她一直以来陪伴自己一样。
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大概正是因为这份……这份情谊，三天前，他们一同奉命进入锁妖塔的时候，苏寒青害怕了，她逃跑了，也受了伤，她求牧严别把自己贪生怕死的事情告诉诛门常长老的时候，牧严答应了。
牧严不知道她为什么害怕，但答应她的时候，牧严的心中甚至有一丝欣喜：这么多年了，终于到了我可以保护你的时候。
因为对蜀山弟子来说，尤其是负责斩妖除魔的诛门弟子来说，临阵脱逃是大罪一条。
我为你，守口如瓶！
你却编造谎言，要置我于死地！
牧严回过头，咬着牙，握紧拳头，死死盯着苏寒青。这个他最熟悉的人，现在却如此陌生。
为什么？
为什么！
盗取蜀山至宝镇妖剑，这本身就是一条死罪！就算没有入魔这条罪责，一样要被万箭穿心而过。
“寒青，你说下去。”秦问道内心十分诧异，牧严和苏寒青都是他带着长大，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牧严的心性如何，他再了解不过，盗取镇妖剑，那是绝无可能！可苏寒青与牧严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又怎么会编造谎言陷害他？
更何况，这个谎言，是一条必死之罪！
虽然内心不太愿意相信，但在审判现场，当着其他三位长老和所有弟子的面，秦问道只能让他继续往下说。
苏寒青点头，道：“那天锁妖塔下，本来是我和牧严两人上塔，但在塔前，他趁我不备，竟然将我打伤！我被锁妖塔崩塌的落石击中，伤势太重，才让他一个人上了塔……”
“一派胡言！”
牧严听到这里，感觉一阵沸腾的热血直冲头顶，“当时我们两个人在塔下，是你贪生怕死，不敢上塔，在逃跑的路上被落石砸到了腿，还哭着喊着要我救你！若不是我替你搬开落石，你三天前就死了！”
“呵，究竟是谁一派胡言，长老心中自有分寸。”苏寒青冷哼了一声，这个冷漠尖酸的样子，让牧严感到格外陌生。
“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为什么！”
牧严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死不可怕，飞剑穿心，一瞬而已。被信任的人背叛，才是天下最严酷的刑罚。
“够了！都给我安静！”秦问道怒喝一声，修道之人的这一声喝并不简单，灌入了灵力与气劲。牧严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提不起气，更发不出声音。他看了看苏寒青，对方却似乎若无其事。
议事大殿再次安静下来。
“老秦，我诛门弟子绝不会临阵脱逃，牧严和苏寒青的说辞，我更相信自己弟子的。更何况，以他们两人的关系，我不认为苏寒青会捏造这样的故事。”诛门长老常不悔道，“如果真如苏寒青所说，牧严妄图夺取镇妖剑，凭魔尊鲜血堕入魔道，那他非上诛魔台不可！”
“你有什么证据！”牧严愤怒地抬起头，“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打伤苏寒青，夺取镇妖剑？”
“那你有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吗？”常不悔反问道。
牧严沉默了。
没有。
当时锁妖塔下风云突变，不仅有三名神将强行破塔，还有十二名上界天兵守在塔下，不让任何人靠近。这十二名上界天兵虽然修为不高，但论灵力来说，也是第四境界“悟本心”等级的修炼者，普通弟子皆不是他们对手。大部分弟子都被派去正面吸引天兵注意，只有他和苏寒青两人偷偷溜到锁妖塔后面——若是说有人能为他作证，大概就只有魔尊东觉了吧。
真是可笑，我堂堂正派弟子，一生光明磊落。临死了，竟然要让一个死去的魔头替我作证，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真是可笑！
而蜀山，中原正派之首，被三名上界神将擅自破塔，击杀囚禁在塔中两千六百年的魔尊东觉，扬长而去，竟然没有一点办法！
此时此刻，大家却齐聚一堂，审判他一个为蜀山舍生忘死的弟子，要把他打得魂飞魄散？
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
牧严突然感觉一阵无力，一阵虚脱。他六岁上山，至今已有十个年头，这十年来，他心中只有一个梦想：成为一名合格的蜀山弟子，斩妖除魔，捍卫正道，保护天下苍生。
然而今天，梦碎了。
好。
好好好！
你要毁我，我就让你毁个痛快！
你要杀我，我就让你亲自动手！
这个狂热的想法来得如此之快，让他全身的热血随之沸腾，尖叫。
这一刻，牧严的脸上露出一个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凄凉的笑容，突然拱手在四位长老面前，贴地跪下，朝恩师秦问道磕了三个响头。
“剑门弟子牧严，今日愿上诛魔台！”
什么？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他们还未最终达成意见，这个弟子，为何自寻死路？
诛魔台不是闹着玩的地方，上了，必然魂飞魄散，从此湮灭于六道！
只有秦问道看在眼里，他了解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子。什么事能让他绝望至此？
唯有背叛。
唯有被在意的人背叛。
“但弟子有一个要求，我要苏寒青和我一起上诛魔台！弟子可以魂飞魄散，但必须让她亲自动手！恳请长老允许！”
果然。
秦问道还没应声，苏寒青却已上前一步，轻笑一声，直盯着牧严的双眼，说道：“好，那就由姐姐亲自送你上路。”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这一片安静之中，唯有牧严，听到了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的声音。
是梦？是心？
而牧严没有察觉的是，就在这一刻，有一条金色的纹路从他的心脏处悄悄钻了出来，像一条蜿蜒的小蛇，缓缓地向他的身体蔓延。
一个古老而悠长的声音，在他心中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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