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土，整理了自己的衣裳仿佛是去赴一场高雅的宴会。
“小丸子知道陛下不喜欢离别，害怕离别。”他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我张大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一双被泪水模糊的眼定定的看着他。
“所以陛下，您不要看小丸子离开。”他矮下身子，与我平视复又眨眨眼，带着寻常的精怪道：“小丸子读书很多陛下知道，可是陛下啊，你不知道，小丸子其实更适合学武的。小丸子其实。”他带着小许得意道：“小丸子偷偷学了好几招呢。”
他说：“陛下，我叫沈涟。”
小丸子说完，起身，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向外走去，最后还不忘的带上那破旧的木门。暗色光影，掩去他的眉眼，像是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这算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小丸子。
小丸子关上门，身后是那周岩和众多叛军的放肆笑声，但他没有觉得害怕，后悔。他却是含有许多的欢喜，他想，他终于可以好好的保护他心上的姑娘了。
那个女子，站在他一生也没有办法触碰到的地方。他是个太监，是个阉人，是个世人唾弃的不男不女的异类。而他心上偷偷喜欢的姑娘，拥有那样好的容貌，那样尊贵的身份。她恰恰似天山之上的洁白雪莲花，不该沾染尘世的风霜。他有时候都在觉得，他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去爱慕她，都觉得似生生的亵渎了她。
他是太监，不该有人间亲爱，却偏偏动了情。是什么时候呢？小丸子捡起一把护龙骑的带血长剑，对着月光看了看那剑身上的四个字：是为从龙。
是了，是从十五岁开始的。
他后来这些年里都在想，他这一生最好，或者说，是人生真正开始的时候，便是十五岁。
他生于贫贱，他是被父母用三两银子卖到皇宫里来的。他刚被卖的时候，他的爹爹拿着钱袋对他冷淡着眉眼道：“从今之后，你不再姓沈，也不再是我的儿子。今后。”他的父亲牵着他同样冷漠的母亲道：“老死不相往来。”
他在朱红的大门后面回过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哭得一塌糊涂。然而，他无论再怎么哭，那对夫妇也没有再回头来看他一眼。
他也想过，父亲也许只是同他说笑，是骗他。或许，他也是心软心疼后悔呢？于是他满怀着希望一次又一次的等着他的父母。每次可以探望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去等着，然后最后一个离开。他摸了摸怀中的钱袋子，泛起苦涩的微笑，那是他节约下来的银子，是准备给他父母的。他没有怪他们把他卖掉，可他们却是真的做到了狠心。
他被欺负了很多次，年长的太监宫女，上面的小太监，都会欺负他。十五岁的那年，他等到了他生命里的第一束阳光。那个人，也就是后来他一生的主子，他愿意为她付出性命的女子——叶白苏。
他成了她的贴身侍从，建章宫的大太监总管。从他当上总管的第一天，他处事便是以快狠著称，他是她身边再合格不过的总管。为她解决掉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她身边便是讨好卖乖的小太监。
某一年的大年夜，他鬼使神差的向叶白苏告了假去了他记忆里面的家。和他想象之中差了很多，还是从前的屋舍，还是从前的灯火，只是只留了一个人。
他的父亲。
他提着买来的新衣，鞭炮，吃食，还有给他们准备的银子，带着忐忑的心情轻轻敲响了那老木门。
等待的时候他用力的呼出了一口白气，栈桥灯火下他看的清楚，白气同木门亲密的相碰，然后丝丝缕缕的扣入木缝之中。然后他再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调整好一个亲切的笑容等待着。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父亲宽慰欣喜的笑容，而是一顿打骂。
小丸子在大陈大年夜的鹅毛大雪里面背上一下一下的被自己的老父亲打着，他听得他耳边在大骂：“你这个阉人，凭什么回来，凭什么，凭什么！”
他忘了，是他为了那三两银子把他变成了他口中唾弃的阉人。小丸子一个人伏在雪地里，从嘴里吐出犹自带着温度的血，在白雪之下，恰似建章宫外的红色梅花。他张大嘴，嘴里发出奇怪的桀桀声，然后猛地一用力翻过身子就这样躺在雪地里。他的睫毛，面颊都落了晶莹的雪花。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他记忆之中的家。他全心全意的侍候自己的主子，总管之位他做的比谁都要好。不久之后他偶然听说，他家所在的地方发生了瘟疫，一村人全都死了个干净。他握紧了拳头，呵呵的笑出声来，你们不是该过得很好吗？卖了我，得了银钱，不认我，免了耻辱。你们不是该大富大贵，长命百岁吗？怎么……他垂下眼，眼睑吊着两滴晶莹。怎么就死了？
是啊，怎么就这样死了呢？他们牺牲了自己儿子的一生，却还是同样的生活在贫困之中。生于贫苦，死于疾病，没有丝毫的改变。
小丸子向前走，长剑紧紧的握着。他看着眼前的叛军，那个领头的，是叶白苏的亲哥哥。他跟着叶白苏什么事儿他都知道，叶白苏的什么秘密事情也是他帮着做，他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一点，他胜过所有人，包括丞相杜想，这一直是他心底的骄傲。他知道叶白苏凄惨的身世，即使那个女子一直嬉笑人间，可他仍然会从她偶尔停顿沉思的面容之上捕捉到那忧伤。她的亲人有很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二十多个，还有天下最尊贵的父亲。可他们从来就没有给过她什么温情，给予她的从来都是伤害冷漠，以及残杀。而他，一直想要保护她一次。现在，他终于有一天可以像杜丞相一样拿着长剑，挡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一时的伤害。
那个女子，站在他一生都无法触摸的地方。于是，他就好好的站在她身后。
他十五岁遇见她，为她罚抄过书，帮她翻过无数次宫墙。
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他心底描摹了无数次，这样多年来，他所做的，想做的，无一不是留在她的身边。他眯起眼，看着那些带着讥诮笑意的叛军，仔细的回想着杜丞相握剑挥洒时候的风姿，缓缓一笑，终于冲了上去。
我听着外面的声音，尽数都是叶敬武手下的狂笑肆意期间不乏加上了或恶意，或侮辱的语。
但，这样多的声音里没有一条是属于小丸子的或是痛呼，或是惨叫求饶。
整个过程里，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最后，我的穴道终于解开了。我已经心疲惫成了一滩水，我惨然一笑，小丸子终究不是练武之人，他的点穴手法终于的是不能和那些人相提并论。
我站起身来，身上的伤口疼痛比不上我现在心上的焦灼。
我终于的是听到了周岩的一声狂笑，道：“兄弟们多久没有吃过人肉了？来人，架起火，今日咱们也来尝尝这阉人的滋味。哈哈！”
周岩想要吃了小丸子！
我打开门，看着叶敬武道：“你放了小丸子，我同你走，随你处置。”
叶敬武整好暇以的对我道：“现在知道认输了？叶白苏，可我想要你好好品尝一下这些美妙的滋味。”他对周岩抬手，一笑道：“舅舅，好好享用吧。”
周岩便哈哈一笑，我看过去，周岩手下的士兵正在堆起火堆，他们身边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隐约辨认，他穿着我大陈护龙骑的轻甲。
他是小丸子，被打成这样都没有哼一声的小丸子。
我看着小丸子，想要奔过去像他抱起我一样，抱起他，问一问他，可还好，可还疼？
我刚跑出几步，却见地上有些许成段的血肉。斑驳的血迹，青色的鳞甲，这是宝儿。
我只能不断的向前跑，蓦地一人一脚踹向我，我被这一股大力踹飞，吐出一口血来。而那边的人，已经生起了火堆。
周岩道：“削成一片片烤吧。”
“不！”
我奋力想要冲过去，叶敬武的手下一个个拦住我。我一次次的摔倒在地，我心中不断的在大喊：“叶敬武你停手，停手！”
那边那头，周岩一刀刀割下小丸子的血肉扔在他们架好的架子上。我眼盯着小丸子的那边，那几个人围着的地方，他们黑色的靴子之下那小丸子的带血的衣裳像是残破的旗帜，昭示着小丸子的生命，他的命运将在这个晚上写定。
“陛下！”我陡然一振，小丸子忍痛喊道：“您莫要心伤难过，今朝耻辱，小丸子相信陛下他日定会再还回去。”
“榴火院的老坛新酒，等着陛下……陛下……莫哭。”小丸子极力在保持着自己的声音，然而我还是听得出来，他此刻是有多么的痛苦。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血附肉，肉附骨。骨肉分离血洒铁器，又怎是能忍受的痛苦？
一次次的试图靠近一次次的被打倒在地，我鼻尖都嗅到了烤起肉的味道的时候，当我再怎样呼喊小丸子也没有回应的时候。
我终于低头了，我知道了恐惧，知道了哀求。
我对着叶敬武第一次跪了下去，我一步步膝行，看着在夜风之中傲然而立的人道：“求求你，你放过小丸子。你已经残杀了我的宝儿，不要再折磨小丸子……你要的是我的性命，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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