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清云巷一所简单精致的宅院,院内的樱花开得正好,风中落英如雪飞舞,院中落了一地的白,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楚荞已经在这里隐居了两个多月,日子过得平静而清闲,外面关于宸亲王府王妃下堂的传闻闹得满城皆知,却丝毫没有破坏这里的平静。
沁儿瞧见楚荞提着菜篮子便道,“你要出去?”
“今天是十五,萦萦晚上会过来,我去买些菜回来。”楚荞淡笑道。
那日离开王府,泷一也随之跟了过来,沁儿一再赶也没把人赶走,便天天把他使唤着劈柴开门。他以前总是燕祈然的属下,楚荞也不敢去住进神兵山庄名下的地方,便寻了这处民居落脚。
许是因为出了尹沉香这样的事,沁儿便对凤缇萦提防起来,一再劝她回大宛不要再管凤家的事,省得到时候又吃力不讨好。
楚荞知道这丫头是好心,但还是坚持留在了上京以便寻机帮助凤家离开。
她所经历的种种固然心酸,但比起凤缇萦这些年所历经的波折又算得了什么,为了家族,为了心爱之人,她一生最美好的年华,一生的幸福和梦想,都埋葬在了那座寂寂深宫。
楚荞拎着篮子在菜市转悠,买好了东西一转头原本走在她身后的沁儿已经不见了踪影,无奈叹了叹气待寻到一旁僻静地小巷时,竟瞧见她竟跟一年轻男子在那里动手打架。
“沁儿!”
她叫了人,奈何那丫头根本不听她的话收手,于是只得上前去拉,谁知对方收招不及,她被迫踉跄地退了几步,不适地抚上阵阵绞痛的肚子。
“楚姐姐,你怎么了?”沁儿一见她面色不对,立即紧张道,“我这就带你找大夫。”
方才与沁儿交手的那人望了望两人,步近前来,“我就是大夫,不介意的话,我替夫人看看。”
沁儿着急楚荞,哪还顾得上敌友,“你快点。”
那人搭上脉,抬眼望了望楚荞,朝沁儿道道,“夫人有孕一直未曾好生调养,胎息不稳,方才是动了胎气了。”
有孕?
楚荞皱起眉头,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反而问道,“沁儿,你为何与人动手?”
“本公主看他不顺眼!”沁儿瞪了一眼青袍斯文的男子,咬牙切齿地恨不能再打一顿。
楚荞叹了叹气,向那人道歉道,“小妹若是多有冒犯,还请见谅,若是有伤到,汤药费我来付。”
“伤到没伤着,我不过是向她问路怎么去国公府,她便二话不说动起手来了。”那人颇为不满地望了望沁儿,真是没见过这么野蛮的丫头。
“国公府?”楚荞皱了皱眉问道。
那人有礼地理了理衣袍,拱手行了一礼道,“在下温如春,自药王谷而来,沉香师妹两月前病重离谷,生死不知,我才寻到上京来。”
沁儿冷笑,哼道,“她可没死,不仅没死,还风风光光嫁了人,成为宸亲王的侧妃?”
“你说什么?”那人面色顿时变了。
“我说,她抢了我姐姐的男人,成了宸亲王的侧妃。”沁儿恶狠狠地喝道。
“不会的,她不会嫁给宸亲王的。”那人怎么也不愿相信沁儿的话。
“好,本公主现在就让你去拜见一下宸亲王侧妃。”沁儿说着,便直接拖上他朝宸亲王府走。
楚荞劝不住,又不想这时候去跟王府的人碰了面,便自己先行回了清云巷。
凤缇萦已经过来了,见她回来便道,“怎么出去这么久,脸色也不好?”
“街上转了转。”她放下菜篮随口道。
凤缇萦每月十五会出宫到寺庙祈福,但最近都是一安顿好了便悄悄来了清云巷见她。
楚荞与她一道进了屋,斟了茶坐下便开口道,“能不能帮我请个靠得住的大夫过来?”
她想要生下这个孩子,但现在又不能暴露神兵山庄,自己寻的人又多少有些不放心。
“大夫?”凤缇萦诧异,望了望楚荞,“你怎么了?”
楚荞低眉沉默了片刻,坦然笑道,“我有了孩子。”
凤缇萦闻言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如今的多事之秋,这个孩子来得确实不是时候,只是此时见她眉眼间为人母亲的喜悦,是一定会留下这个孩子了。
“我稍后让人通知魏景安排。”凤缇萦点了点头,随即又道,“等调养好一些,你还是回大宛吧,这上京到底是个是非之地,你和孩子有什么差池,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安心了。”
“我会小心,你不用担心。”楚荞淡笑,并没有听话要走的意思。
这几个月,她也从凤缇萦口中得知了他们无法轻举妄动的原因,一来是燕胤的母亲还被燕皇秘密囚禁,二来当年太子手中上阳飞骑的兵符还未找到,而这其中的线索都与尹家有亲,这也是当初燕胤娶尹宝镜为妃的真正原因。
如今燕皇正一步一步准备着要将皇位传给宸亲王,留给他们时间已经不多了,她更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他们一个人走。
凤缇萦见她拒绝,不由沉声道,“楚荞,你想要这个孩子,就该用心保护她,离开这个里,找个安全的地方,安安心心把他生下来,我不想你和孩子跟着我们冒险。”
她很清楚,他们所做的一切,一旦被揭穿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楚荞这一生拥有的太少,失去得太多,她不想因为她,因为凤家,而害了她的孩子。
楚荞低眉敛目,千丈崖上发生的一次又一次浮现脑海,挥之不去。
半晌,她抬头,目光坚定而决绝,“你不用劝我,我要这个孩子,也要你们一起离开这里。”
凤缇萦气恼地站起身,沉声道,“我会让大夫过来,等一个月你能走了,就让宁王府安排送你回大宛,你别想跟我讨价还价!”
“萦萦!”楚荞望着一脸坚决的女子,急声道,“你……”
凤缇萦披上斗蓬,准备离去,“要么你乖乖回大宛,要么,我就通知宸亲王府,我想燕祈然一定乐意知道你们母子的消息。”
说罢,夺门而去,不容她有半分拒绝。
次日一早,魏景带着人寻到了清云巷,沁儿知道对方是宁王一边的人便拖上泷一出门买东西去了,虽然他现在是跟着他们,但她和楚荞却是无法相信他真的不再听燕祈然的号令,所以凡事还是避让些好。
魏景让大夫请了脉,便问道,“方大夫,怎么样了?”
方大夫面泛难色,“夫人身子太过虚弱,这胎儿自然受了影响胎息也弱,这两日还动了胎气,状况确实不太好。”
魏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问道,“别说些没用的,能保住吗?”
宸亲王府分明就是敌人,可眼前这女人怀得却是宸亲王的骨肉,他还要在这里保护他们母子,怎么想怎么不乐意。
“能,只要好生调养,这孩子还能平安生下来。”大夫连忙回道。
魏景点了点头,便道,“我在清云巷外的宅子里住着,让人收拾一下你们一起搬过去。”
“不用,我就住这里就行。”寄人篱下,哪有住自己的地方自在。
况且这魏小候爷,对她也并不见得那么友好。
魏景见劝不动,也不再多说,“大夫每天早晚会过来诊脉,稍后我会寻个厨子过来照顾饮食,有什么需要到那边园子找人。”
“好。”楚荞淡笑回道。
魏景起身,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来,回身问道,“那个宸亲王府的侍卫,你还打算留在这里吗?”
直觉告诉他,泷一留在这里不会是什么好事,更有可能是燕祈然故意安排的。
“他已经被逐出王府了,现在我是他的主子。”楚荞道。
魏景沉默了片刻,还是提醒道,“这个人一直是燕祈然的左膀右臂,我不认为他是真的归顺于你,你小心提防着些。”
楚荞淡笑点头,“多谢小候爷提醒。”
她确实也并不信任泷一,所以再没有与神兵山庄的人有联系,就连与萦萦说话也把他故意支开。
魏景一行刚离开,沁儿便回来了,后面的泷一扛着一人,仔细一瞧正是那日的温如春。
“怎么回事?”楚荞问道。
沁儿摇了摇头,探了探鼻息,也没断气啊!
泷一瞧了一眼,冷冷道,“饿晕了。”
沁儿有点同情这人,千里迢迢寻来上京,结果那尹沉香竟是饭都没给人一顿就把人打发了,还真的要六亲不认了啊!
沁儿把给楚荞的参汤给他灌了一碗便专心去给楚荞煎药去了。
一屋子的药味飘出,温如春慢悠悠地醒了,寻到厨房,出声道,“下回让大夫多加两钱白术,放几颗红枣,艾叶和首乌少放些,它们是能保胎,但也伤肝,你姐姐休质弱,得温补的药慢慢来,否则适得其反。”
沁儿拿着扇子愣愣地转身,瞅着侃侃而谈的温如春,“你那么啥鼻子,光闻药味儿都能闻出来?”
此刻,比她更震惊的是站在温如春身后的泷一,“什么保胎?”
沁儿一听,对温如春医术的崇拜顿时转为仇恨,谁让他多嘴的,谁让他嘴贱,刚才就应该把他留在外面,饿死了算了。
“那个……”沁儿一时词穷,不该怎么解释才好。
泷一懒得问她,直接朝楚荞的房间走去,敲了敲门,“主子。”
“进来。”
泷一进门,直接问道,“主子,孩子的事不打算告诉王爷吗?”
楚荞知道这事泷一早晚也会知道,坦然言道,“与他无关。”
“可他也是王爷的孩子。”泷一强调道。
楚荞搁下书卷,望着眼前一向冷言少语的侍卫,“泷一,说实话,你是真的要跟随我,还是,你仍旧效忠于他。”
泷一闻言倏地单膝跪地,“属下自然是跟随主子,只是这孩子……”
“我已经与宸亲王府再无瓜葛,你若是真把我当你的主子,以后关于我和这个孩子就不要向宸亲王府的人透露半个字。”楚荞眉眼冷沉,一派威严之色,“你若做不到,就离开这里。”
“属下知罪。”泷一垂首道。
看来,楚荞是打定了主意要自己生下这个孩子,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宸亲王府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个孩子的事。
这之后,温如春无处可去却便留在了清云巷,也做起了楚荞的安胎大夫之一,只是没再提过去见尹沉香,整个人也显得郁郁寡欢。
从确认有了身孕,沁儿便严令楚荞出门,说外面人来人往再再撞着磕着,楚荞也没有反对,养了一个月之后,人也整整胖了一圈。
凤缇萦安排了人马准备护送她去大宛,谁知还未来得及走,宫中便传出消息说四皇子谋害燕皇被抄家,为捉拿了逆贼上京封城,就连朝中大小事务燕皇也一并交给了宸亲王主理。
然而,这样的消息对于他们营救前太子妃却是极其不利的,所以凤缇萦没有在她这里多做停留便去秘密与宁王府的人商议计划。
临出门之际,朝魏景道,“你盯好了那个王府的侍卫,好巧不巧这个时候封城,我怕是宸亲王府已经知道楚荞和孩子的事了。”
“还用你说,我的人一直盯着他,只是他除了每日听沁公主吩咐出门买些东西,就没离开过这里,也没有跟任何王府的人接触过,我想或许是你太多疑了,现在四皇子也确实抄家了,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但愿,只是巧合。”凤缇萦说罢,便上了马车,撩开车帘道,“我最近不能再出宫了,这里你就多费心照顾了,若有什么异动通知宁王府。”
“知道了,在宫里你也多加小心。”魏景叮嘱道。
车帘垂下,马车渐行渐远,去往那巍峨辉煌的大燕皇宫,那个她一刻也不想多待的地方,她却又不得不回到那里。
魏景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马车渐去消失在长街尽头,凤缇萦是他第一个真心佩服的女子,一个人独往深宫周旋周派势力之间,一步一步打探出他们需要的消息,做到了他们这些男人穷极也心血也没法做到的一切。
可是,明明她的母亲和大哥因为那些人而殒命,她却不得不以身侍敌,对着那些人笑颜以对,这么多年,他都无法想像她是怎么忍受下来了,而她即便在他们这些人面前,也从未提及过在宫中受过的半分苦楚。
故而,这么多年,他一直打心底里佩服敬重这个女子。
凤缇萦送楚荞回大宛的计划因为上京封城不得不搁置,楚荞依旧被众人重级保护待在清云巷的民居,每天几乎都是吃了睡,睡了吃,沁儿看着她体重直线上升,很是欢喜。
只是,凤缇萦也不准她再插手他们的计划,眼看着朝中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她却一点忙都不帮不上,于是只得自己暗中去联系神兵山庄的人打探消息,以策万全。
于是,一大早便是去南城的布庄买布料给孩子准备做衣服鞋子,沁儿满口答应了下来,陪着她一道离开了清云巷。
事情顺利地跟吩咐完了,回来路上途经观音庙便想着都说那里的菩萨灵验,便想着进去求个平安符以保佑孩子平安出生。
只是寺中香火鼎盛,外面的广场连停马车的地方都没有,沁儿又不肯放她一个人进去,她便只能在马车内继续等着,百无聊赖地撩起车帘打量着外面来往不断的香客。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停下,车帘撩开探头出来的人身形有些熟悉,待转过身来方才看清原来是尹三夫人,只见她朝着马车内的人伸手,“小心些。”
一身素色斗蓬的尹沉香从里面探出头来,那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让静坐在马车内的楚荞,顿时如遭雷击。
沉香也有了孩子……
他的孩子。
“那边有地方了,我这就停过去。”沁儿扭头说道。
楚荞放下车帘,有些疲惫地说道,“不去了,回去吧。”
沁儿皱着眉头掀帘望了望,见她面色不太好,也顾不上多问便赶紧驾了马车赶回清云巷。
之后,楚荞再没有出过门,只是让沁儿常去布庄买布回来,她想知道的事,神兵山庄的人就暗中夹在布匹中给送了过来。
沁儿认定了温如春喜欢尹沉香,又对燕祈然弃楚荞于不顾怀恨在心,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便致力于要搓和温如春和沉香,以此给燕祈然戴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于是,她便常常拉上泷一夜探宸亲王府,结果竟是看到已经身怀有孕的尹沉香,还有燕祈然竟在宸楼给他两的孩子做了一堆玩具衣服,一怒之下她直接将所有东西给洗劫了回来给楚荞,却对尹沉香有孕一事只字不提。
天渐渐入夏了,之前一直未见孕吐的楚荞渐渐食欲不振,每每用膳刚吃下去便又吐了,怕因此伤了孩子,虽然难以下咽,还是坚持着进食。
沁儿端着水上前,一边轻拍着她背脊,一边道,“别再吃了,吐得脸色都青白了。”
楚荞漱了口,疲惫地坐回榻间抚了抚肚子,无奈道,“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
“等他出生了以后,是得好好教训他,还在肚子里就这么不听话。”沁儿探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突地惊喜道,“他动了,他刚才动了。”
楚荞瞧着沁儿那惊喜的样子,不由好笑道,“孩子过了四个月都会有胎动,瞧你大惊小怪的。”
沁儿挠了挠头,道,“我不是没见过嘛。”
两人正说着,有人敲响了房门,“主子,是我。”
“进来吧。”楚荞出声道。
泷一提着一筐新鲜的水果进来,放桌上一放道,“大夫说吃这些,会好些。”
沁儿一听赶紧上前挑了串新鲜的葡萄,随即又纳闷儿,“这些东西,上京现在还没卖的呢,你从哪偷来的?”
“江南已经出来了,托人从江南快马送来的。”泷一平静回道。
沁儿拿了给楚荞,见她能吃下些不再吐了,便道,“这些好,就是少了点。”
“这些果子刚出来,皇帝都没吃着贡品呢,你还嫌少?”楚荞笑语道,望了望一向少言的泷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泷一只是行了一礼,默然退了出去。
夏天一到,天气热了,楚荞连睡觉也不安稳,沁儿怕中暑了买了冰块搬来放在屋子里降暑气,刚开始还好,但楚荞又是个畏寒的身子,过了两日又染上风寒。
不过好在温如春医术过人,没两日功夫便将风寒治好了,沁儿不敢再把冰块往屋里放,便每天和泷一往屋顶和房子周围浇水,才免得屋内燥热难耐。
楚荞腹中孩子很是能折腾人,每每夜里闹得她根本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睡下了,偏偏她又一向睡得浅,周围一点响动又给惊醒。
于是,沁儿便使唤着泷一在夜里如猫头鹰一般蹲在清云巷的墙头上,方圆五里之内,但凡有一只是虫鸣,一只鸟叫都会在第一时间被他给消灭了。
不过,某天夜里她被饿醒了,迷迷糊糊地起来去厨房找吃的,一眼瞧见蹲在墙头得黑影,还以为见鬼了,差点没吓个半死。
宸亲王府,东篱园。
燕祈然每日忙于入宫处理政务,尹三夫人便一直留在王府就近照顾尹沉香安胎,看着女儿气色一天天好起来,腹中的孩子也快要临盆,着实松了口气。
“娘,阿荞她……还是没有消息吗?”尹沉香问道。
尹三夫人正在外孙做着虎头鞋,闻言不由叹了叹气,“我也让人找过,只不过她就像从上京城消失了一样,踪迹全无。”
尹沉香抿了抿唇,叮嘱道,“再多差人找找,毕竟,是我们对不住她。”
“沉香,确实是我们对不住她,可是事已至此,便是再找到她,她也不一定会原谅咱们,既然错了,便就这样吧!”尹三夫人重重叹息道。
她也不忍心那样对楚荞,可是她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死,楚荞就算离开宸亲王府也不会死,可是如果沉香不能得到宸亲王的医治,就只有死路一条。
沉香又一次摸出那块玉璧,却久久沉默不语。
“好了,你也别多想了,安安心心地替宸亲王府生下这个孩子,若是个小世子,便是再好不过了。”尹三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不由笑道,“当初我在屋里下迷香,原本只是想,他若碰了你,便是玉壁的事说破,他也能看在一夜夫妻的份上免伤你性命,有这个孩子,倒是意外之喜。”
“娘,这孩子……”沉香抚着肚子,话却又咽了回去。
“娘知道你心中对楚荞愧疚,但你的性命,尹家上下的生死,总不能为了她一个人,搭上所有人,在这上京城,要想活命,又有几个是清清白白的,又有谁没害过人,没对不起过人。”尹三夫人探手拍了拍沉香的手,沉声说道。
“寻了机会,还是让宸亲王寻阿荞回来吧!”尹沉香握紧手中的玉璧,怅然叹道。
尹三夫人闻言望了望她,劝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你就不要再掺合了,宸亲王若真要留她,便不会放她走,他若要找她,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他自己就没有去找,你又何必去劝。”
“娘?”尹沉香扶着桌子站起身,有些气急。
母女二人争执之际,玉溪端着参汤进门,低眉敛目地搁到尹沉香手边,淡声说道,“夫人,不是王爷休了王妃,是王妃在小姐进门前自请休离的,你们母女还有彼此依靠,还有尹家,而她没有亲人,她一直当作亲人的你们却连她唯一拥有的幸福也夺走了。”
沉香闻言扶着桌子身形一晃,眼眶不由红了起来。
“玉溪!”尹三夫人一把扶住沉香,低声斥道。
“奴婢是多言了,但对一个这么多年都为你寻医找药的人,就在你们回来之前还一次又一次向王爷和鬼医圣手请求为你治病的人,你们何忍如此对她?”玉溪声音清淡,却又字字铿锵,她从袖出取出一包银两放到桌上,道,“这是奴婢这些年攒得积蓄,应该足以赎回奴婢的卖身契离开国公府了。”
“你这是……”
“奴婢谢过夫人当年买下奴婢给了我一处栖身之处,但这些年在国公府,我想已经还清了。”玉溪低眉敛目,不卑不亢,“当年奴婢被大夫人责罚关在柴房七天,险些饿死在里面,表小姐给过奴婢一个馒头,才免于我被饿死在里面,这一饭之恩,我应该报答她。”
之前有看到过沁公主,沁公主还在上京的话,王妃应该也还在上京。
清云巷内,楚荞不方便出门,但所幸有着魏景和沁儿一干人等的精心照料,母子二人一直都还安好。
只是到了夏季,肚子一天天大气起来,孩子好动得紧,楚荞每每被他折腾得寝食难安,虽然觉得难受,却也是满心欢喜地等着孩子出生。
沁儿嫌弃前日泷一买回来的西瓜太生,一大早便自己出门亲自去买,照着楚荞的意思先去了布庄拿了东西,方才到街上转悠着买水果。
可是她那挑剔得性子,一会儿嫌这家的瓜太小,那家的又太生,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方才买下了自己瞧着顺眼的,怕跟泷一一样买得太生,当场便让人将西瓜切开看了,方才付了银子。
这孩子还未出生便挑剔的很,楚前以前不挑食的,从有了孩子之后好多东西吃了就吐,每每为了让她能吃下些东西,她着急得都快白了头发,但最后归根究底,她还是把这笔账记到了燕祈然的头上。
第一,这个孩子是他的种,第二,这个孩子充分继承了他的变态个性,不仅折腾楚荞,也把他们一个个折腾得够呛。
沁儿往回走,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于是快步拐进了小巷子寻了地方藏身,放出自己的毒蛛准备来个偷袭。
彩蛛刚一放出去,便听到外面传来女子的惊叫,声音隐约有些熟悉,连忙探头一看,“玉溪?怎么是你?”
玉溪盯着爬到身上的彩色蜘蛛,冷汗直冒,“沁公主,快把这东西收起来。”
沁儿把彩蛛收回囊中,冷冷地望着她,“你跟着我做什么?尹家那狐狸精派你来的?”
“不是,我是专程找你和表小姐的。”玉溪连忙道。
沁儿望了望玉溪背着的包袱,还是不怎么相信,“你是尹家的人,找我们有什么好事?”
玉溪也不多说,解下包袱,取出已经赎回的卖身契递给沁儿,“我现在已经不是尹家的人了,是我要找你们。”
沁儿盯着她看了半晌,道,“走吧。”
玉溪话不多,默默跟着沁儿一路到了清云巷,却在看到大腹便便从屋里出来的楚荞,一下愣在那里。
她只知道楚荞在侧妃入府当日自请休离离开王府,却不曾想到她已经身怀六甲……
如今,同样身怀有孕的侧妃在府中受尽保护与照料,眼前的女子却只能带着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无家可归。
“表小姐……”玉溪眼眶红红上前去扶她。
楚荞也愣了愣,望了望沁儿,方才问道,“玉溪你怎么来了?”
“她已经从尹府赎身了,我买东西不知怎么的就被她跟上了,她说没地方去要来投奔你,我就带过来了。”沁儿说着,便去抢泷一的剑,准备劈西瓜。
泷一看着自己只杀人夺命的宝剑,一次又一次在这刁蛮公主里成了劈柴劈西瓜的物件,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楚荞望了望玉溪,也不再多加追问,只是笑道,“我这里可没月钱能拿啊!”
玉溪扶着她到园的花藤架下坐下,笑道,“表小姐不赶我走就成。”
“别再表小姐表小姐的,这里又不是尹家。”沁儿一边切瓜,一边插了句进来。
玉溪闻言不由有些尴尬,而后道,“夫人。”
楚荞如今不再是宸亲王府的王妃,也不是寄居在尹家,叫王妃或表小姐,都不合适。
“沁儿心直口快,你莫介意。”楚荞淡然一笑,拉着她一道入座,“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不过就别再拘什么主仆之礼,你又没给我签卖身契。”
沁儿将切好的西瓜端了上来,把给楚荞那一块都挑了籽方才递了过去,又给玉溪递了一块过去,“玉溪你来了就是我们的救星,你不知道魏景那边找来的厨子一个比一个差劲。”
“有孕胃口是会变差,逢着天气炎热就更没什么胃口,这是正常的。”玉溪平静言道。
“什么正常啊?”沁儿一边啃西瓜,一边数落道,“楚姐姐以前从来不挑食的,归根究底,这孩子跟他老子一个德行,难伺候。”
玉溪闻言望了望楚荞,本想询问她为何不向宸亲王说孩子的事,但想来她有着自己的打算,便也不再多嘴去问。
清云巷这边的平静生活没过多久,便被沁儿带回来的一则消息打破了这里的平静喜乐。
缇贵妃被打入冷宫,被囚禁多年的前太子妃公开处以斩首之刑。
而这一纸钧令,便出自宸亲王之手。
夜,深沉而静谧。
养心阁一直缠绵病榻的燕皇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浃背,望着一殿灯火竟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单喜一听到响动,立即进了门,“陛下,天还早了,怎么就醒了。”
燕皇接过递来的水抿了一口,淡声问道,“祈然这些日如何了?”
“听说下了令将缇贵妃禁足了,还有……明日要处斩前太子妃。”单喜低声回道。
别人不知道,他在宫中多年,又如何不知燕皇与前太子妃苏清媛之间的纠葛,况且还牵扯到上了飞骑的虎符。
燕皇闻言皱了皱眉,望了望单喜,“可跟他说过了上阳飞骑的事?”
“王爷说,怀疑上京还有太子一派的余孽在,若是能引蛇出洞再好不过,若然不是,只要人一死了,就没有人再去打它的主意。”单喜低头回道。
燕皇敛目深深叹息,而后点了点头,“他自有他的道理,由他去吧。”
单喜望了望他,不由出声道,““王爷这般下去,怕是真的不会放过凤家了,几大家族若是相比之下,凤家更适合辅政,而且这些年凤家也对陛下忠心不二,陛下真要眼看着……”
燕皇抿了口茶,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淡淡一笑,“忠心不二?朕看未毕,当年凤家对太子也是忠心不二。”
单喜躬身上前接过燕皇递来的茶盏,道,“奴才失言了。”
“当年宫乱,凤夫人惨死,朕不信他们会不恨,他们越忠心,就说明他们恨得越深,他们在等机会,等着一举能报仇雪恨的机会。”燕皇说着,目光亦是森冷一片,身居高位,他早已习惯了对每一个臣子都心存戒防。
单喜不由一个寒噤,一个人心深如此,当真让人心中凛然。
“凤缇萦那样的如花年纪,当真是倾慕我这个老头子入宫?宁王父子又真的不计仇恨真的对大燕尽忠?朕是从来不信的,他们一个在朕身边刺探消息,一个在朝中权倾一方,一个战场之上立下功勋无数,他们要干什么?”燕皇说着,笑意高深而沉冷,“这江山是祈然的,谁想阻碍他都不行。”
“陛下顾忌的是。”单喜低声应道。
燕皇说着,掀被准备起身下床,随意问道,“楚荞那丫头呢?祈然没再去找她吗?”
单喜连忙扶着他起身,又拿了外袍给他披上,方才回话,“没有,也没有派人去打听消息。”
“一次都没有?”燕皇诧异问道。
“是。”
燕皇却眉头皱得更深了,喃喃道,“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就这么放人走了?”
“想来是楚荞自请休离,加上之前一次次千方百计地要走,伤了王爷的心了。”单喜淡笑回话道。
燕皇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的儿子我了解,他不会轻易罢手,只怕是存了别的心思,连朕也不知道。”
“楚荞如今对王爷也并非无情,这般逼她走,不知……”单喜打量着燕皇的神色,小心翼翼劝道。
“楚荞与凤家交情颇深,一旦凤家有事,她难保不会倒戈相向,这样的人留在祈然身边,只会害了他。”燕皇摸到床边的龙头拐站起身来,说道“若因她而放过了凤家,将来对祈然不会是好事,他们一家人若成为敌人,比晁家还难对付。”
单喜无声叹了叹气,这父子二人终究还是不能为恭仁皇后的死而释怀,凤家纵然不是主谋,但也是凶手之一。
“单喜,替朕更衣吧!”燕皇道。
单喜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陛下,这时辰还早呢。”
“这么多年了,朕也该去看看她,我的大嫂。”燕皇拄着龙拐,沉声道。
单喜不再多问,替他更了衣道,“陛下稍候,奴才这就吩咐人备轿辇……”
“不必了,朕还没老到走不动的地步。”燕皇说着,已经拄着龙拐朝外殿走去“差人备些酒菜一并带上,朕也有些饿了。”
夜色寂寂,单喜提着宫灯走在前照路,主仆二人穿过重重殿宇,进到那座一直被宫内视为禁地的摘星台,大约是因着行刑将至,几大家族的机关钥匙都被收到了看守禁宫的统领手中。
燕皇微微抬了抬手,“打开吧。”
机关门隆隆响起,铁门缓缓打开,单喜提着食盒随着燕皇一起进了密道,隐约有琴声袅袅而来,婉转百回。
燕皇停下站了一会儿,敛目深深叹息,“一世荣华,帝宫金阶,不若神仙眷侣,此生与共。”
单喜记得这是太子妃大婚之时所作,一曲满庭芳。
“一世荣华,帝宫金阶,到头来我和她谁也没有走出这个地方。”燕皇拄着龙拐继续往前走,拐杖落在地面的声音在密道之内格外清晰。
走了半柱香时间,视里渐渐开阔起来,简单雅致的庭院内碧荷依依,湖心亭中青衣女子正低眉抚琴,神情平静而专注。
“媛媛。”燕皇出声唤道。
琴声停止,苏清媛平静地起身,转身望向数步之外已经苍老的帝王,淡淡道,“你来了。”
二十六年了,整整二十六年,这个人才出现在她面前。
单喜默然地将酒菜摆上桌,看着这阔别多年的两人,心中帐然。
若当年晁太后没有请旨将她赐婚给太子,也许他就不会离宫多年遇上那卫国公主,再后来的回宫夺位,兄弟相争,血溅金殿。
“你老了。”苏清媛望着已经头发华发的皇帝道。
而她,同样亦是两鬓斑白,眼角已难掩岁月的痕迹。
燕皇拄着龙拐到桌边坐下,笑了笑,“你也是。”
“你来了,想来我是时日不多了。”苏清媛缓步走到桌边,与他相对而座。
自她大婚那日,他离宫,再回宫,再登基为帝,将她的丈夫,她的家族一一铲除,将她幽禁在此十一年,却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今日,他来了。
想来,她的死期也不远了。
“你一定,恨毒了朕吧!”燕皇苦笑道。
苏清媛凄然一笑,“我恨你……又有什么用?恨你,他就能活过来吗?恨你,我的家人能回来吗?恨你,你就不会杀我吗?”
燕皇沉默,斟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这一生愧对两个女人,一个是已故的恭仁皇后,一个,便是苏清媛。
纵然他是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却也无法偿还这两个人一分一毫。
“你弃我而去也好,你另有所爱也好,我都不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我终于放下你爱上他的时候,又回来毁了我所拥有的一切。”苏清媛冷冷地望着对面的帝王,厉声问道。
燕皇痛苦地敛目,叹道,“命运真是残酷……”
“到底是命运的残酷,还是人心的黑暗,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还不明白吗?”苏清媛冷冷而笑。
燕皇默然,沉吟不语。
苏清媛执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回复到一惯的平静,“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坐上皇位,这些年也没怎么好过,这便是报应吧!”
“是啊,是报应。”燕皇自嘲地笑了笑。
苏清媛起身淡淡道,“我没有别的请求,只希望在我死后,将我与他同葬。”
良久,燕皇拄着龙拐起身,步步远去。
“我答应你。”
黎明将至。
清云巷内,楚荞一夜无眠,扶着腰在屋里来回踱步,等着魏景等人打探消息回来。
一切来得太快,根本让人来不及准备,前太子妃被斩首,恐怕只是个诱饵,若此时宁王府出手救人,无疑定会落入圈套。
可是,宁王苦心筹谋多年就是为了救出自己的母亲,如今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已经被幽禁十一年的母亲被送上断头台。
但是,他若此时救人,第一个遭遇危险的就是此刻被禁足冷宫的凤缇萦,而且便是得手了,只怕他们谁也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上京城。
眼看着天快亮了,楚荞再也等不住了,皱了皱眉,“沁儿,陪我去宁王府。”
她不能去阻止他救自己的母亲,可是她也不能萦萦陷入险境而不顾啊。
“楚姐姐,你现在怎么能出门?”沁儿瞅着她隆起的大肚子,她们好不容易保下这个孩子,这要出去在外面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夫人,还是再等等,你这样出去,伤了孩子怎么办?”玉溪也跟着劝解道。
如今孩子已经七个月了,这时候若有个闪失,定然是母子俱损的局面。
楚荞取下斗蓬,一边出门,一边道,“我会小心的,让泷一也跟上。”
“楚姐姐!”沁儿连忙跟着出房门。
玉溪也不放心地跟了出去。
楚荞自宁王府后门进来,寻到书房时宁王麾下几名将领在商量着行动布署,而宁王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案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宝剑。
在一阵沉重的静寂之后,樊离步上安如案前,道,“王爷,下令吧!”
燕胤薄唇抿得紧紧的,敛目静默了许久,倏地睁开寒光冽冽的眼睛,伸手握住桌上的宝剑,起身出门,“走!”
这时,书房的门被楚荞砰地一声推开,宽大的斗蓬罩住了她已经圆润的腰身,只那一双眼睛如雪山之巅的清泉,格外的清冽。
“你要去救太子妃?”
宁王望了她许久,沉声回道,“那是我母亲,我必须救她。”
“救她?”楚荞举步进门,缓步走到他面前,“这个时候处斩太子妃,就说明你的身份已经被怀疑了,现在救人无疑是送死。”
“我知道,可是要我看着她死,我做不到!”宁王握剑的手青筋分明,多年练就的沉稳也无法让他此刻冷静下来。
“对,你不能看着她死,你就要萦萦,要凤相国,要虎威堂这么多追随你的人都一起死,是不是?”楚荞定定地望着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宸亲王妃,这是宁王府事,请你不要插手。”樊离上前道。
“闭上你的臭嘴,楚姐姐已经跟宸亲王府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了。”沁儿瞪向樊离斥道。
樊离望了望楚荞,看来宸亲王妃被休弃的传言,果真是属实的。
书房门口,两人冷冷地对视,周围都陷入压抑的死寂。
“王爷,没多少时间了。”有人提醒道。
魏景默然站在一旁,望了望燕胤,又望向楚荞,他们谁都知道此时动手是没有多少胜算的,但他们也无法阻止这个人去营救他的母亲。
他拼搏了十一年,坚守了十一年,就是为了救出她,要他放弃那是多么艰难而残忍的决定。
“你让开!”燕胤沉声道。
楚荞立在他面前,巍然不动,“你要救你的母亲,没有谁有任何立场阻止你,但是我请你想一想现在被禁在冷宫的萦萦,这些年她在皇宫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不知道吗?”
燕胤下颌崩得紧紧的,额际青筋隐现,却咬着牙无言以对。
“只要你这里一声令下救人,你的身份一旦败露,皇宫里孤立无援的她还有活路吗?”楚荞沉声说道。
这根本,就是一场没有一分胜算的战争。
要么死一个,要么全都死。
“你要救你母亲,那是应当的,可是请你想一想她,想一想你身后这些追随你出生入死的虎威堂,想一想他们的家人。”楚荞目光缓缓地扫了一眼立在燕胤身后的众将领,“他们信任你,追随你,你要将他们都送上死路吗?”
“我们愿宁王府同进退,共存亡,这是我们的事,用不着姑娘来置喙!”一名虎威堂将领沉声打断她的话。
楚荞没有去看,只是定定地望着燕胤,“太子妃是一条命,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燕胤依旧沉默,心头却是浪潮翻涌,一边是母亲,一边是这些性命交付的人。
“我们做了精细布署,一定能杀出上京城。”樊离上前道。
“是,你们能杀出去,萦萦就在冷宫里等着被处死,你们的父母妻儿也留在这里等死,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救了人出了上京城,只要一声令下,上京周围的各城兵马一出,你们能逃出多远,你们谁能活着走出去?”楚荞沉声喝道,深深望向痛苦挣扎的燕胤,“这是一个死局,要么太子妃死,要么全都死!”
她不是他,她不能体会他此刻心头的挣扎和痛苦,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冷静地纵观全局,她只是想以最小的牺牲,保全更多人的性命。
“燕胤,请你忍下来,为了萦萦,为了这些出生入死追随你的忠义之士,也为了那些曾为你死去过的人。”楚荞沉声说道,一字一句,满怀恳求。
正在这时,园中有脚步声而来。
“圣上有旨,前太子妃苏清媛于望川广场处斩,宁王监斩。”
屋内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楚荞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等待着他的决定。
要么,他带着人去营救自己的母亲,所有人一起血拼至死。
要么,他出门接旨,亲自处死自己的母亲。
“宁王接旨——”门外的宣旨太监又出声道。
书房,大门紧闭,所有人都紧张地呼吸都几乎停窒。
“宁王接旨——”宣旨太监又高声唤了一遍。
良久,屋内的燕胤动了,他将手中的剑交到了楚荞手中,举步朝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开门,缓缓跪在冷硬的地板,声音低而平静,“臣,接旨。”
虎威堂众人闻声在屋内不约而跪了下去,他们都知道此刻外面的那个人,因为他们放弃了什么……
楚荞痛苦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脚下却一阵发软,幸好沁儿一把扶住了她,才免于跌倒在地。
“时间快到了,宁王换上朝服速速入宫押解钦犯吧!”宣旨太监嘱咐完,便回宫复命去了。
燕胤依旧捧着圣旨跑在那里,背脊挺拔如苍松,一动不动。
那一跪,仿佛已经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王爷。”虎威堂众人出门,站在他的身后。
魏景伸手去扶他起身,他却自己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拿着圣旨沉默地离开,沉默地穿过长长地走廊,沉默地回到房间换上朝服,沉默地出门。
所有人都默然地望着他离开王府的背影,望着他去与分别十一年的母亲初次的相见,最后的永别。
天还是灰蒙蒙的,燕胤一身朝服入宫接手令牌,第一次踏上了摘星台,看到机关大门缓缓开启……
密道之内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近……
终于,他看到了那张熟悉却已满面沧桑的容颜,记忆中如乌木般的发丝已经有了雪白的痕迹,那张美丽温柔的容颜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已经苍白如鬼魅。
苏清媛常常禁在密室,一时之间眼睛还不能适应外面的光线,出门步下台阶一步便踩了个空,一只冰冷颤抖的手一把扶住了她,“小心。”
她有些意外,明明是盛夏之季,为何这个人手冰凉得这般刺骨,那人的手指颤抖地在她手心划出一个字。
娘。
苏清媛一震缓缓抬头刺痛泪流的眼睛,泪光中看清了眼前的朝臣,她颤抖着在他的手上划出两个字——胤儿?
燕胤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望了望周围的守卫道,道,“太子妃娘娘眼睛不好,本王扶一段。”
守卫知道这个宁王一向待人亲和,便也没有阻拦,“王爷随意,只要不耽误时辰就好。”
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扶着她一步一步下台阶,一如儿时母亲牵着他下台阶一样,苏清媛苍白的唇勾起浅浅的笑意,两人沉默着走着。
从摘星楼出来,外面是一大片莲糊,湖中莲花亭亭,碧荷依依。
“原来是夏天了。”苏清媛望着笑道,在摘星台这么多年,她早已经忘外面的的四季是什么光景,淡淡出声道,“许多年没有尝过莲子的滋味了,能不能给我一个。”
燕胤怔了怔,道,“等一下。”
押送的守卫知道不过是人之将死的要求,便也不出言拒绝。
燕胤到湖边摘了一只新熟的莲蓬,剥出圆润清香的莲子递过去,苏清媛平静地接过,吃在嘴中满口清甜,望向不远处的莲心亭,笑道,“这里的莲子和当年一样甜,以前这里一到夏天就有好多鸟儿栖息,不知道亭子里那个鸟巢如今还有鸟儿栖息吗?”
燕胤手不自觉地在颤抖,童年之时,每到夏季母亲就会带他到这里采莲子为父王煮莲子羹,但每次采到的莲子总会被他吃去大半。
那亭子里有个燕子窝,他经常爬去偷小燕子回去养,被母亲教训过多次。
过了莲湖,苏清媛被送上马车押往望川楼,马车出了望川楼,她下马车脚步虚浮险些掉下来,燕胤站得最近扶住了她。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别救我,去拿莲心亭的东西,离开这里,杀了他们,拿回你的大燕江山!”
她不愿他的儿子走那样艰难的路,但她今日的死便足以告诉她,那些人也不会放过她的儿子,所以,要想活,只有斗,只有争。
只有站到那最高处,掌握别人的命运生死,才不会被人摆布生死。
燕胤紧紧抓着她的手,薄唇抿得紧紧的,一语不发。
苏清媛不想惹人怀疑,自己抽出了手,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刑台,走向那死神降临的地方,骤起的大风吹起女子轻盈的衣袍,宛若快要随风羽化的仙影。
燕胤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一步一步走远,袍袖内的手紧攥成拳,青筋分明。
母亲,对不起。
孩儿让你被幽禁十一年,却最终也无法将你带出这里,那些为我牺牲和等待的人,那些生死交付于我的人,没有他们,我活不到现在。
“宁王,时辰快到了,请上监斩台吧。”禁卫统领提醒道。
燕胤转身,缓步走向高高的刑台,远远地望着站在刑台之上的母亲,苏清媛亦望着他的方向……
无声之间,生死决别。
最终,更鼓声响,每一声敲在心上,声声震颤。
禁卫统领出声,“宁王,时辰到了。”
燕胤怔怔地坐在那里,怎么也抬不起那只手去拿那下令的令牌,他想这一刻的相见,再久一点,再长一点……
更鼓声停,禁卫统卫着急地提醒,“宁王,该行刑了。”
燕胤缓缓伸出僵硬的手,拿起那行刑令,却紧紧抓在手里,怎么掷不出去。
苏清媛轻轻笑了笑,唇间缓缓溢出血迹,而后缓缓倒了下去。
“不好了,钦犯咬舌自尽了。”刑台上的守卫高声回报道。
天际一阵闷雷响起,下起瓢泼大雨,似是在为这对母子的哀悼,也许是怜悯那可怜的孩子,让他可以在这雨中,可以为自己的母亲哭一场,而不被人看见泪水的痕迹。
望转楼不远的街角,楚荞的马车静静停中,她远远地望着刑台上发生的一切。
她知道,这一刻起,这个人对燕祈然父子已经恨意滔天,倾尽四海之水,也难洗尽。
半晌,禁卫带走了苏清媛的尸体,燕胤冒雨入宫复旨,出宫回府。
黄昏,雨停。
单喜到冷宫传旨,缇贵妃冒犯天威,念在服侍陛下多年,回寝宫禁足一月。
凤缇萦从冷宫里走出,天际有彩虹隐现,夕阳暖暖地照在富丽堂皇的大燕皇宫,照在她的身上,却怎么也照不暖他们悲凉的命运和那坠入冰冷黑暗的心。
她从这里活着出来了。
也就表示,摘星台的那个人,死了。
三日后,苏清媛被单喜秘密安葬在了苏家墓园,燕皇微服出宫亲自看着下得葬,一路上发生的事,都被暗中跟随的楚荞等人尽收眼底。
沁儿看着拄着拐杖看着苏清媛下葬的燕皇,不由皱了皱眉,“把人囚禁十一年又杀了,现在又来送什么葬,既然知道心有愧疚,不杀不就好了。”
楚荞淡然一笑,只是道,“沁儿,这世上许多事并不可能事事顺心而为,有时候大势所驱,就算再不愿意,也要放弃一些不想放弃的,杀掉不想杀掉的人。”
沁儿侧头望了望她,实在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嘀咕道,“老皇帝干嘛要来送亲自送葬,跟死了自己媳妇儿似的。”
玉溪摇头失笑,低声说道,“陛下和前太子妃是青梅竹马长大的,相识多年,总归是有情份在的。”
“不是说他喜欢的是恭仁皇后吗,怎么又是跟这个太子妃青梅竹马,还娶了凤家大小姐和那么多的妃子,皇帝都这样吗?怎么我父王就只娶我一母后一个人?他怎么不多娶几个?”沁儿在边上咕哝道。
玉溪远远望着已有些荒芜的苏家墓园,不由叹道,“当年太子妃是许给了燕皇的,是晁太后作主将她嫁给了当时的太子,陛下那时还只是个皇子,一气之下在太子大婚之日离京,之后才遇上卫国的公主,若是没有当年的宫变,如今太子妃和苏家亦是满门荣耀。可只惜世事多变……”
楚荞闻言点了点头,嘴角勾起讥诮的笑意,“天子之家,从来都是最尊贵,也最黑暗无情的门庭。”
也许,从一出生,就已注定了他们森冷的命运。
晁太后一念之私,改变了多少人的一生,又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
若然没有那一场宫变,也许燕胤已经是当今的太子,而萦萦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凤宁澜不会流落他国……
而她,也许这一生都不会遇到那个人。
过了许久,看到燕皇一行人自墓园离开,楚荞淡声道,“沁儿,你到外边看着点,我过去看一看就走。”
她知道当时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可是那样的决定,对于他们这对母子,却是无比残忍的。
“谢谢你的成全。”楚荞立在新坟前,轻语道。
如果这个人不是自尽,而是由宁王下令下斩首,只怕他这一生心中都要背负着弑杀生母的罪孽,而她就会是造成这罪孽的凶手之一。
玉溪默然将一叠手抄得佛经烧在坟前,虽然对于楚荞最近一系列的事心有疑问,但他们不说,她不主动去问。
楚荞上前,伸手轻轻按在冰凉的墓碑,沉声说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白死,我一定会倾尽全力把他们都活着送出上京城。”
回到清云巷的时候,燕胤已经在住处等候多时,神色出人意料的平静,平静得仿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萦萦,她还好吧!”楚荞问道。
“已经放出冷宫了。”燕胤平静回道。
楚荞点了点头,只是以萦萦的聪明,一放出冷宫,只怕早已猜想到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那天,谢谢你阻止了我。”燕胤说着,自袖内取出一幅卷轴,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皇宫地形图,以及皇宫地下秘道图,萦萦就交给你和魏景了。”
楚荞诧异抬头。
“我需要时间集齐散落民间的上阳飞骑,打点从上京撤退之后的路线,以及最后的栖身之地,需要离京三个月。”燕胤端起茶抿了一口,望了望她道,“那时候,你的孩子应该出生了。”
“我知道,孩子一出生,我会尽快送出上京。”楚荞道。
“好。”燕胤搁下茶杯,起身道,“我要离京后,萦萦那边,你派人多照应些。”
“我知道。”楚荞点了点头,看到已经快要出门的人,她不由道,“她葬在苏家的墓园,你可以暗中去看看她。”
“现在的我,无颜见她。”燕胤背对而立,一字一句道,“待我完成她的遗愿,拿回我的大燕江山,我会光明正大地将她迁入大燕皇陵,成为大燕的皇太后,而不想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地去祭拜她。”
说罢,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楚荞怔怔地望着男子坚毅的背影,蓦然间觉得有些无力。
她一直想要化解这场干戈,但是不管面对燕祈然,还是面对燕胤和萦萦,她都那样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死结越缠越紧。
沁儿和玉溪进来看到她面色不佳,不由一阵紧张,过来扶她坐下。
“泷一呢,这几天都不怎么见他在?”楚荞随口问道。
玉溪闻言低低一笑,说道,“夫人再两个月就要临盆了,沁公主让他早些在城中找好稳婆和乳娘,要找上京城里最好的。”
楚荞闻言不由皱眉,“这些事,怎么让他一个大男人去做?”
“这是燕祈然的孩子耶,姓燕的一点忙帮不上,他好歹是跟着他混了多年的,让他替他旧主子受点累,有什么不对。”沁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沁儿,你怎么处处针对他?”楚荞道。
“谁让他以前是燕祈然那坏家伙的手下,虽然他现在是跟了你,但难保不念及旧主,要是让我抓到他是燕祈然的奸细,本公主就用九九八十一种毒招待他,让他死去活来。”沁儿咬牙切齿地哼道。
楚荞无奈地笑了笑,劝道,“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别处处为难人。”
玉溪掩嘴轻笑,低声道,“可不是,前些日明明是你自己叫着你有蟑螂,大半夜冲进泷一和温大夫房间要他们抓蟑螂,又怪人家在你面前衣衫不整,百般刁难,哪有这样的道理?”
楚荞一听,顿时笑出声来,“原来是这样,沁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被占便宜的人是泷一,你倒还比他有理了。”
“楚姐姐!”沁儿红着小脸瞪她。
楚荞敛起笑意,问道,“温如春也跟着一起出去了吗?”
“温大夫说他虽对医术有研究,但还是再找个接生的大夫过来比较好,毕竟他没遇过人生孩子这样的时候,以免到时出了差错。”玉溪回道。
楚荞点了点头,捶了捶有些酸疼的腰际,淡声道,“还有两个多月呢,慢慢找,不用急。”
玉溪见她面有倦色,连忙道,“夫人累了就去歇会儿,这几日晚上也没怎么睡好。”
“也好。”楚荞扶着腰起身,一边走,一边吩咐道,“等魏景过来就叫我起来。”
他们要想三个月后万无一失地离开上京,要准备的事太多了。
几日后,温如春说是接到药王谷的书信,要赶回药王谷,说尽量会赶在孩子出生回来帮忙。
楚荞则是一面忙着为营救凤缇萦出宫做准备,一面等着孩子出生,孩子到了八个月后,便越发的不安稳,频繁的胎动让她也心生不安。
初秋的清晨,她和魏景几人终于寻到了皇宫的秘道口,马车准备回清云巷,却与皇宫疾驰而来的马车撞上,还好沁儿眼疾手快,护着她跳下马车,才免于连同马车一起翻倒出去。
“眼睛长哪去了,跑那么快,赶着投胎啊!”沁儿气急骂道。
那马车停下,里面的太监一掀车帘尖着嗓子喝道,“宸亲王侧妃临盆,耽误了行程,害了宸亲王侧妃和孩子,你们担待得起吗?”
“你!”沁儿一听又是宸亲王府,便要冲上前去揍人。
楚荞一把拉住她,低声道,“算了,回去吧!”
载着御医们的马车飞驰而过,直奔宸亲王府,沁儿扶着楚荞往清云巷走,想要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
一路上,楚荞默默走着,一句话也没说,脚步却越来越虚浮。
沁儿觉得不对劲,一低头看到她裙摆隐约的血迹,顿时大惊失色,朝着清云巷里面叫,“玉溪!玉溪!快出来!”
正在准备早膳的玉溪一听连忙跑出去,看到被沁儿扶回的面色惨白的楚荞,顿时吓得苍惶失措,朝沁儿道,“这是怎么了?”
楚荞艰难地扯出一抹苍白的笑,道,“孩子……孩子怕是等不及要生了。”
玉溪连忙朝沁儿道,“快去找魏小候爷,还有,叫泷一把稳婆都带过来……”
人说十月怀胎,这孩子才八个多月啊,怎么这么快就要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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