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天下:战国全史-商鞅变法(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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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是在赌。当年公叔痤曾跟魏惠王说,把国政完全交给卫鞅来治理,如果不用卫鞅,就杀了他。当时魏惠王并不当一回事,可是在我生擒公子卬、大破魏军后,他非常抱憾地说:“我恨当年自己没有听公叔痤的话啊。”冲着他这句话,我愿意赌一回,赌魏惠王会抓住这个机会接纳我,因为我既然能给秦国带来强盛,同样也可以给魏国带来强盛。

    可是我错了。魏惠王不是秦孝公,他没有世界领袖的资质,小鸡肚肠,没有容人的雅量。他对我恨之入骨,因为我一而再地带着秦国军队蹂躏魏国,忽悠他称王而放弃攻秦,采用卑劣手段生擒公子卬,又在秦魏谈判中迫使他损失了河西许多土地。在魏惠王眼中,我十恶不赦,杀一千次也不多。可是他没杀我,这不是他的仁慈,而是因为他不想让我死得这样痛快,就像猫玩老鼠一样,要是一口咬死,那有什么意思呢?

    魏惠王的命令很快下达了,这个命令是这样的:“商君是秦国的犯人。秦国强大,得罪不起,如今犯人逃到魏国,必须把他送回去。”魏惠王真是太卑鄙了,要是魏国不想留我,他可以把我送到秦、魏之外的任何国家。可是他却偏偏要借刀杀人,明知秦国人要杀我,却把我往秦国送,不明摆着是把我推入火坑吗?于是我被一群魏国士兵押回国界线,他们把我扔过界,不许我进入魏国。这样,我又回到秦国了。我知道,魏惠王就是要看笑话,看我怎么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法律整死。在秦国,没有人敢认我是朋友了,我也不可能去投奔哪个朋友,因为根据我的法律,知情不报者要腰斩,十家连坐,谁愿意为我去死呢?

    事到如今,我只能走最后一步,那就是回到我的封地,这是我自己的地盘,有十五个城邑。可问题是,秦国政府是否已经派出军队接管了这些城邑呢?倘若这些地方已落入政府军之手,那么我回去是自投罗网。但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了,只能抱着侥幸的心理奔向商邑。政府军并没有前来接管,这里竟然还太平无事,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后来我才明白,秦国政府之所以不接管我的地盘,很明显就是设下一个大陷阱,等着我回去起兵谋反呢。

    秦惠王、公子虔等人巴不得我死,但又不想落得个“陷害忠良”的恶名,因此他们网开一面,就是要让我回到商邑,让“叛乱”、“谋反”成为事实。这样他们就可以高举“平乱”的旗帜,正大光明地把我处死了。我意识到了他们的阴谋,而且知道无论我是不是真谋反,他们都将置我于死地,事到如今,我只有拼死反抗了。

    我拼凑起一支军队,做最后的一搏。虽然机会微乎其微,但我不能束手待毙。以区区十五城邑与大秦交锋,这简直是鸡蛋碰石头。但我还真的得拿鸡蛋去碰石头,只能先下手为强,于是我带着这支叛乱的军队进攻郑县(陕西华县西南)。这样,在我“谋反”已成事实的情况下,秦政府果断用兵了。想那大秦的军队,在我整治之下,军纪严明,战斗力一流,现在反而把进攻的矛头对准我了。这真是人生的悲哀啊,我创造了一只恶魔,最终却被恶魔所杀死。

    我那支弱小的部队与强悍的秦国政府军在一个称为“彤”的地方展开决战,结局并不出人意料,我全军覆没了。在战斗中,我被几个强壮的秦国士兵撂倒,他们一拥而上,用绳子把我严严实实地捆上了。这是我一生中感觉最不自由的时刻,往常都是别人被捆着押到我的跟前,我用征服者的目光居高临下看着可怜的生灵,用冷冰冰的语言决定他们的生与死。今天,我成为一个被奴役者、被征服的失败者,等待着别人的判决。

    我知道,判决绝对是严厉的。因为那帮人要把十几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在我身上。

    当判决书下来时,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车裂——这是当时最严酷的死刑。

    这种酷刑并不常用,因为太残酷了。所谓车裂,又称为“车”或者,就是把囚犯平放在刑台上,用绳子或皮带把躯体固定了,手脚张开呈一个“大”字形状,头与四肢分别绑在五辆车上。行刑时,用马或牛从五个方向拉车,把人体撕裂为六块。你想想,人的四肢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拉断的,受刑过程是极其痛苦的,正因为这个刑罚太过于残酷,所以只用在罪大恶极的人身上,比如弑君之罪。

    在春秋时有几个车裂行刑的例子。譬如周庄王三年(前694年),郑国大夫高渠弥因弑杀君主郑昭公,被齐襄公以车裂酷刑处死。又如周定王九年(前598年),陈国夏徵舒因弑杀陈灵公,被楚庄王处以车裂之刑。

    可是我,堂堂的商君,怎么落到与弑君者同样的下场呢?我弑君了吗?没有!我真的要谋反吗?也没有!我损害秦国的利益吗?同样没有!是我把秦国从一个军事大国变成政治大国与经济大国;是我让秦国在国际上能抬头挺胸,以一个文明国而非野蛮国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是我令秦国从诸侯国中脱颖而出,成为首屈一指的强国。我无罪,不但无罪,且有大功,有齐天之功,我应该得到鲜花与掌声,而不是车裂的酷刑;我应该高高在上,而不是倒躺在刑台上,手脚被粗绳绑上,让马车来撕裂我的四肢。

    虽然从我踏上政坛的那一刻始,我就知道没有“公平”二字,但我还是不服气。如果不是手脚被勒得疼痛与麻木,我还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在一场惊梦之中,梦醒后我还能朱轮华毂、趾高气扬、威风凛凛。可是真的不是梦啊,但我又不相信这是事实,怎么事实与梦境在这一刻似乎成为一体了。

    很多人津津有味地来观看伟大的、不可一世的商君怎么被五马分尸,他们面带微笑,没有同情心。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才发现,我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一直以来我认为自己是天神级的人物,应该高高在上,我是历史车轮的推动者,其他人只是车轮上的辐条或者铁钉,他们理应被役使,而我理应役使别人。可是我真的没有成为天神,因为天神是不会疼痛的,而我却遭受到人间最残酷的刑罚,在巨大的痛苦中被扯去四肢,肢离破碎。当我的灵魂脱窍而去时,远远看着我的尸体被挂起来示众,血肉模糊……我就这样死了。在我看来,人生就是大赌局,不仅要赌输赢,有时也要赌生死。我全身心投入到人生的赌局中,有起有落,赌到最后一无所有。可是重要的是我经历过了,我是历史的创造者而非旁观者,我宁可伟大而悲壮地死去,也不愿平庸地安享天年,这是我的选择。

    我的故事结束了,但关于我的争议却延续了两千年。有一样东西比我的生命更长久,那就是我所创建的新法。秦惠王恨我这个人,却不恨我的法,他杀了我,却不废我的法,因为他亲眼见证了新法给秦国带来的巨大变化并结出丰硕之果。再说了,我的新法立足点是加强了君主的权力,哪个君主会拒绝呢?

    我被指责最多的是刻薄寡恩,是的,我承认我是冷酷的人,冷血动物,崇尚武力与强权。但我必须说,这是那个时代的大势所趋。在那个人口数量并不算多的年代,战争升级速度之快是罕见的,什么春秋五霸,在战国时代看来,简直是小儿科。譬如说吧,晋文公称霸时,只有七百辆兵车,而到了战国,实力最平常的小诸侯也拥有这么多数量的兵车;春秋最后一个霸主越王勾践,称霸时兵力不过五万人,而到战国,大国的兵力都在二三十万以上,甚至上百万。战争必须要让国家投入所有的资源,几百万的人口,要养几十万人的军队,士兵都要吃饭穿衣,要有人专门从事耕作织衣,要有人专门生产武器,要有人专门饲养马匹,要有人挖矿等等。谁能以最高效率来完成这些事,谁就可能在残酷的竞争中胜出。秦国做到了,所以秦国胜出了。

    不论世人喜欢我或厌恶我,都不能否认我导演了历史上最深刻、最成功的变法,富国强兵的理实现了,秦国吞并天下的大门也由此开启。有人认为我应该为两千年的专制皇权思想负责,因为“二千年之法皆为秦法”,而秦法又来自我商鞅之手。这个责我负不起,也不想负。当我的法制思想成为一种定式后,那已经不是我的初衷了。在我的思想里,时局永远是变化的,而法也永远是变化的,最重要的是顺应时局,这才是“变法”中“变”字的真谛与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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