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男,祖籍江西余干,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绝命追杀》《别让我感动》《失语的村庄》,小说集《太平狗》《松鸦为什么鸣叫》《豹子的最后舞蹈》,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大奖、首届全国环境文学奖、人民文学奖、湖北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多次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太平狗》获《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成骑麻把船停泊在芦苇洲头的一个小汊子里。他没想到,这五月,风乍起,浪接天。风如此寒厉,昨天还是单衣,今天要穿棉袄。江上的风本来就硬,加大到六七级了,雨也有随风而至之势,白呲呲的巨浪向滩头打来,不到人高的芦苇咔咔折断,江水陡然浑黄暴浊,浪渣密密层层漂来。这天气是不能打鱼了。拴好船,想赶快回家添衣服。走上滩头,看到几条野狗在嗷嗷乱叫撕扯什么,成骑麻拿着长钩就飞跑去驱赶野狗,那些疯狂的野狗也是吃红了眼,逐渐向野狼进化,尾巴呼啦啦地摇着,身架奇壮,牙齿尖突。等成骑麻将长钩向它们扫去,硬是几个回合,撵走那些野狗后,看到那个泡佬——溺水者——已经被啃去了半条胳膊一只脚。
是浪把这人送到滩上来的,成骑麻一个激灵,不由得往四下望望,是看有没有史壳子。这是条件反射。再看那泡佬,天!不是村里的成小安吗?!小安找到了,小安浮起来了!
应当如何把这消息告诉村里呢?他必须守在这儿,不然小安的尸体会被啃得一点不剩。或者先埋人?但这不是无名野泡佬,无名是可以埋的。小安就不同了,是同族侄儿。你看成小安,奓着五个白森森的指头,似乎在召唤着他,也像是指着村里,眼睛鼓胀胀地望着天,分明是要成骑麻去喊他的亲人来。前三天,成小安的老婆腊月算是埋掉了,小安是要与老婆同坟的,他们是抱着一起跳江的。小安患了肝癌,治病欠了一屁股债,医院催款,病疼得也不行,就这样两口子商量好,一起从成家村堤边的废弃趸船上跳进了江里。
打捞腊月,史壳子要了三千元,谁不说这史壳子黑心烂肝,咒他咋不得癌症,毒瘾犯了,让车一头撞死也行。这只是背地里说说,见了史壳子,一样点头哈腰。交三千,还说是乡里乡亲的特价。成骑麻没有参加,勾老倌、虫老倌和哑巴三水去了,非族人。刚开始成骑麻是要去的,小安的爹哭着来说让成骑麻帮忙去捞捞。这还用推托吗?钱是不会要的,本来就与小安爹是堂兄弟。再者成骑麻打捞了三十年,打鱼,捞尸。他准备好滚钩,史壳子却找上门来,甩给他一句话说:“麻老倌,您郎嘎不要断我的财路。”成骑麻当时还嘴的想法也没有。这一说,也是警告,以后他要断成骑麻的财路。这一带,水牛市两岸的捞泡佬,不知怎么就成了史壳子的一碗菜。
有想捞泡佬挣小钱的不是船被凿出个洞,就是半夜被扔石头,还有的不明不白船篷失火差点把人烧死。这还能是谁干的咧?当史壳子走出戒毒所时,一个因毒瘾快疯的人,连父亲都砍得下去,你还不谢他留了一手,让你不死?啥时候他打上了泡佬的主意?只有天知道。也许有一天他看到那些从水里钩出的泡佬,看到呼天抢地的人,阴阳相隔时,对着茫茫大江无助嘶喊时,那些歪歪倒倒的老渔民,成了他毒资的输送人。他自己,也许某一天照镜子,看到只剩下牙齿和鼻孔的一张脸,不就是具泡佬吗?他咋会捞?最后一次戒毒出来,饿得不行就成立了一个壳子打捞有限公司。大家都知道他的诨号,一张纸壳子样的人,或者这个打捞公司,就是个空壳子。他自己,叫史克治。壳子打捞公司,什么都不捞,就捞死人。前几年,捞一个五千,史壳子垄断后,涨到一万二,一口价。这里还有第二家吗?找政府,政府不管这事。没有公益捞尸队,连在江湾竖个警示牌子也小气死了。这水乡到处是水,伢子们咋能一天到晚读书而不会点扑泅呢?这狗日的教育!水牛市的观音湾,是观音河入江口,那儿表面平静,暗流汹涌,入江的水把江底淘空,深不可测,流沙在水下四处游弋,像一只只巨手拽着你。在这儿游玩的人不知深浅,几步往水里蹚去,以为是平滩,再几步就卷进深坑旋涡了,就会惊呼救命了,两只手乱抓乱打,几下就没顶了,只好去做泡佬。
有人说观音湾有冒充观音的水鬼,在水下拉人。水鬼都是屈死鬼,必须拉下两个人才能托生转世。这就造成了恶性循环,一个拉两个,两个拉四个,四个拉八个……史壳子的发财机会就来了,干不完的捞尸活,赚不完的泡佬钱。史壳子过去经过商,他注册了公司,就堂而皇之“正式”了。然后弄些小伢沿江发卡片、贴不干胶。上有他的手机号码,提供死人信息的,给一百元信息费。有了淹死人的信息,再打电话叫村里的渔民放滚钩捞泡佬。如他们捞不到人,也有两百元的收入。因为死者家属已经给了四千元押金,捞到捞不到,这押金是不退的。刨去其他的如每个渔民两包烟、一条毛巾、一双布鞋、一瓶二十元的白云边酒,加上给信息费等,史壳子还是赚大头。捞泡佬又不要发票,税也偷了。捞到了,成骑麻他们每人可得六七百元。一个月平均下来不止一笔,远比打鱼的收入多。这年头,三峡建坝,水小了,拦住了上游来的鱼,也没有下游来的鱼,如洄游类的鱼。加上污染,再加上前些年打鱼的多,且是电鱼,迷魂阵、矮围、地笼、陷阱网、抬网、光诱捕网,断子绝孙地炸鱼和电鱼,长江里哪还有什么活物?过去,成家村全部打鱼,成骑麻就是村长,领导两百多号船。还有村集体的机动大渔船,八十匹、一百二十匹马力的渔船就有好几条,在长江上下三千、五千米的滚钩,围捕春季和秋季鱼汛,围捕江上的腊子(中华鲟)和江猪子(江豚);那时没有保护一说,江上江猪子一群群几百只,腊子从东海游来去上游金沙江嘉陵江产卵,有时候夜里整条江上都挤满了巨大的腊子鱼群,一条大的有千把斤不稀奇。有“千斤腊子万斤象”之说。三层滚钩拦截,一次捕几万斤鱼太稀松平常。冬天也用围网,有一年一网捞上来二十万斤鱼。长江上的四大家鱼青草鲢鳙是大宗,过去天天都可打上几十斤重的鲢鱼、鲇鱼和鳡鱼。但现在四大家鱼全是人工繁殖了,没有了江里产卵之说。现在,村里的人全改行干别的了,或者到各地承包鱼塘,剩下没死的老家伙们,没事可干,就只好在江里打点小鱼小虾,聊以度日。
成骑麻习惯性地用手指去敲敲小安的手。每个捞起的泡佬他都敲一下,看有什么反应。当然不会再有反应,习惯而已,这是跟他的父亲学着做的。所有泡佬两手都是张开的,不会握着。他们已经把人世的一切全部放开了。看着小安的尸体,成骑麻想,我不能就这么守着。人又离不开,风又大。往后面看,野狗在芦苇荡里伸长猩红的舌头窥伺着。他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拨了几次,无人接听。给儿子?儿子“失踪”了,只要是他成骑麻打,儿子不会接。儿子丢下老婆孩子,与义忠村小学校长的肥老婆私奔了。儿子从小瘦,渴望一身肉,这就找到了一身老肉,校长老婆大他整整二十岁。有一次接通了电话,他对儿子说,我都要叫她妈了,你奶奶啊!有时候也无可奈何地想,你小子也算争了口气,一个半文盲竟能勾引到校长的娘子,咱家祖坟上冒青烟啊。
他只好去船上,找了半截桨片,好在是沙土,拖着小安的腿放入一个沙坑,三把两下将他临时掩埋了,再抱了些浪渣树枝堆在上面防野狗扒拉,就赶快去村里报信。
这里,成家村在长江南岸的沼泽里浸泡着,芦苇、青蒿比房子高。巨大的蚊虻繁殖得很快,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铺天盖地。许多人家的篱园里卧着恶狗和断砖,獾鼠在村子里大摇大摆。庄稼小块地成熟着,阳光有些偷偷摸摸,无精打采。但是从远处看,是绿水人家,鸡鸣狗吠。埠头有蒲柳,屋前有垂杨。旧船半沉水中,破网漂漂荡荡。两百年前的成姓人家在这里修了个土垸,就成了村庄,以后陆续有江苏、安徽打鱼人避风在此,赖着不走,成为村民。再以后水鸟也看上了此地长出的树和生活的牛。这些奇怪的水鸟,喜欢临风筑窝,平时蹲在牛背上缩着脖子发呆,不吃不喝,精瘦无肉,像一些白色的棍子到处弹动。到了冬天,北岸凶猛的大风直扑向这里,黄鼠狼到处挣扎跑动,沼泽里的青麂开始大哭。野鸭如云排空而来,它们以水里密密麻麻的蚂蟥为食,解了成家村人的心头之恨。干枯的长江蜿蜒东去,让对岸建筑丑陋的水牛市暴露在江水的倒影中——全是灰色的屋顶,杂乱无章。加上点小雾,倒影里对岸的城市就像梦中,与他们无关。至少狗没有心理压力,并不以自己是村狗而收敛,发狠地对着城市扭曲的倒影狂吠,以主人自居。这里的一切,依然是祖先带给他们的命运。现在正是五月,汛水携着长江上游的腥味下来,弥漫在村子里。沼泽深处有产卵的鲤鱼上蹿下跳,异常痛苦。到了深夜,听得到它们重重的扳籽摔打声。
说是叫成家村,但渔民忌讳太多,“成”与“沉”同音,只能叫浮家村,成骑麻过去大家都叫他浮村长,现在叫老浮。叫老浮的老倌子太多,就叫他麻老倌。史壳子也不能叫史壳子,“史”就是“死”,只能叫活壳子,活总。
雨下来了。点子很大,但很稀。这时候,成骑麻抬脚进村时就看见了史壳子的爹,瞎着眼睛在门口摸索,雨点击打的灰尘溅跳上他宽大的裤腿。有一条狗的眼睛是他给戳瞎的。门口一排树上牵了根船绳子,他就顺着绳子每天摸索走路。这条绳子也是捆过尸的,只是史爹不知道罢了。即便史壳子是长江两岸的捞泡佬大老板,一月少说有一两万收入,可他的家却依然破旧,用水泥砌的矮两层楼房,差不多有三十年历史了,是史壳子他哥没被枪毙时用贩毒的钱修的。外墙是水磨石,已经长满了老年斑似的青苔,上面爬满阴险的蜥蜴和滑溜溜的蛞蝓。但在楼顶上还用蓝瓦搭了一间很高的小屋。有几次,在有月光的晚上,成骑麻看到史家这蓝瓦屋顶上躺着许多鼓涨涨的泡佬。那些泡佬一个个按照出水的样子,有男有女地整齐排列,男的从水中浮出是脸朝水底,女的浮出是脸朝天。老辈子的人说男的脸沉故屁股朝上,女的屁股重故脸朝上。有一天半夜出来小解,成骑麻看到他家屋顶的那些泡佬有的坐起来,有的女鬼在梳头——月光下的头发湿漉漉的;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小伢。成骑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回到床上往窗外望,还是那样,鬼还在他们家屋顶上,影影绰绰,还在梳头。这事儿他跟谁都不能说,包括老伴。他到江边的大悲寺里偷偷化了斋,捐了钱,烧了纸,磕了三十六个响头。菩萨是要念及他成骑麻祖上三代没吃过泡佬的饭。从他父辈算起,都是渔民,也是水牛市民间慈善组织义善堂的成员,专门捞尸葬尸的,不收分文酬金。一九四九年后义善堂解散,政府接管,还是捞尸不收钱。“文革”时投江的多,那时政府瘫痪了,但成骑麻的老爹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他和村里渔民义务捞泡佬。一年捞过两百多个。后来,他九十岁的爹死了,这事儿好像就没人管了。
他可以埋着头走过去,不理会这个瞎子。但另一个成骑麻却停下来。这个成骑麻在那儿踯躅了两三步,看了一眼天上的雨势便大声问:
“活爹,活总在家吗?”
他给了他一条鱼。这是惯例。即使没打到鱼也要买上别人的一条拿来给他,好让他给史壳子说麻老倌子又送鱼来了。现在,拿到鱼的瞎子一阵高兴,刚才像僵尸的脸变得喜笑颜开,边抖边走地说:“我来给他打电话,我来打电话!”
瞎子过来往他身上一闻,瞎眼一翻,有话了:“有泡佬味。”
他是怎么闻出来的?这老倌子年轻时吃喝嫖赌,也在渔船上做事,见到女人又无他人在场时就顺势按到船板上奸了。船家女人赤脚单裤腰里还是橡皮筋,非常容易得手。船板上又干净,好像到处都是婚床一样。村里渔妇意志稍有松懈的没有没被史老倌奸过的。好像还都愿意让他戳上一枪,没一个反抗报警。可见“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宇宙真理有几十年了。但有一次在外村奸女人时被发现,让人戳瞎了眼睛,从此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在家教育出了两个吸毒儿子。
他帮他儿子拉生意咧。他是看不见他自家的屋顶上有那么多泡佬坐那儿了,但时常半夜会突发头疼,鬼喊鬼叫,说有人用绳子捆他。到了白天,没有事了。这屋里平时也就他住,史壳子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史老倌摸摸索索去拨电话,瞎眼狗夹着尾巴打着哈欠贴在他腿边。可怜这狗,一身在路边粘上的苍耳果没人摘,连蹲都不敢蹲。头上、瞎眼边都给粘上了,一颗挨着一颗。
“你死哪儿了?”然后把话筒给成骑麻。
那话筒又黑又脏,还散发出一股大蒜味。从桌子上拿过来时被桌下的一堆瓶子绊了一跤,成骑麻后悔莫及,从这儿走过去不就行了吗?
“……是这样的,我看到小安了,可不是我打捞上来的,他自己浮起来的,在芦苇滩那儿……风浪大,就漂到这儿了……还被狗啃了,我去给他爹说说……”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要说服自己。他的意思是向史壳子解释,就是解释,解释后再去告诉小安的爹。绝不是我打捞上来的,我说的是这个意思。是解释,不是告诉。我谁都不想得罪,史壳子是得罪得起的吗?
“你没给他爹说唦?……好!我马上来,在打牌……”
他在江边麻将馆,离这儿不远。再怎么想办法都来不及了。如果他在对岸水牛市,再比如说是另有人发现的,他成骑麻不就撇清了,这就不与他相干了,他害怕什么呢?不就害怕以后史壳子不再给他派工,让他赚不到分文。唉,人贱了。
心里一塌糊涂。看着狗身上的苍耳。狗浑身抖动着,因不能卧,估计它站了一个月。可你这条狗在这屋里也就这个命运了。
不给他史壳子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都是知道的。常言说欺老不欺少,他再怎么坏,他年轻;我再怎么好,我老了。老村长算个卵,世界是他们的,也是他的同伙们的,他们狠,你只能认。这几年你成骑麻添置的沙发、手表、手机、太阳能清华阳光热水器,又修了瓷砖厕所,还补贴那不争气儿子孙子的钱,从哪儿来的?每个月总有千把两千块的收入是谁给的?到了夏天,一个月捞八九具尸是常事,最多一个月拿到一万是谁给你的?全是现金结算,史壳子从不拖欠,因为捞尸先付款。史壳子这里,一具一结,捞起来就有钱,捞不起来也有钱。肥皂、毛巾、烟酒,给亲戚的不少,用得完吗?亲家那边,割两块稻也是瓶装酒,白云边、关公坊,来这边提的。史壳子有规定,凡在他手下搞事,就是公司员工,不许接私活。有一个老倌子,私接了一单,捞个小伢,收了两千,好,从此史壳子这儿没你的事了。老倌子急呀,退他钱,提好烟好酒找史壳子求情,史壳子臭脸不理他。你干瞪眼。
可是成骑麻感到一阵阵的不舒服。等他回来,等他去给小安的爹说?小安媳妇腊月捞起来要了人家三千,还说是十年前的价,说他还要开工资交税,睡(税)你妈的个×!还不回来,小安被野狗刨出来啃完了!可他成骑麻为啥就迈不开腿呢?
史壳子摇摇晃晃地开着一辆无牌摩托出现了。这个鬼一样的人,三块骨头顶着个脑袋,两只寒风眼眨巴眨巴地闪,屁股像被人砍掉了似的,手像鸡爪,鼻孔萎缩,气若游丝。
成骑麻爬上他的摩托上了江堤,风越来越大,老远就听见野狗争食的撕咬声,史壳子驾驭不了这摩托,几次崴在沙子里,把成骑麻摔下来。成骑麻拾起掉地上的长钩就拼命往江边跑,几乎是怀着愤怒将长钩掷去,打着了一条狗,其他的狗才惨叫着逃之夭夭。但,小安已经被扯出来,残肉与沙子混合在一起,粗看大腿又遭噬啃,手指也残了。滩头上弥漫着一股烂洋葱的臭味,酸腐,尖锐。他呼呼地喘气,年纪大了,跑这一路力不从心。加上寒冷,脖子以上出现酸麻胀疼,心脏早搏,跳两下停一下。
“先把他洗干净,就说是鱼啃了的,把这里的耥平。再是,把您郎嘎的船划过来,把滚钩拿来,我们给小安挂些钩……”
他都懂。成骑麻做了二十多年的村长还不懂吗?这事能做吗?他极不情愿地去了船上拿滚钩。他回过头看到史壳子拽着小安的尸体往江里拖。
成骑麻钻进船舱,舱里有滚钩,是上了锁的,怕人偷。此外船板上什么也没有。问题是他冷,想加件衣裳,最好是棉袄,最好是睡进被窝里。小安,你咋让我撞上了哩,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那边在喊:“麻老倌快点唦!”
史壳子不耐烦了,他就是这么指使你的。就因为你老了。过去你个小狗日的和你爹对我可是毕恭毕敬,浮村长不是开玩笑的。弄得不好,配合派出所去抓你家两兄弟的现行,你哥不是让政府毙了?这村里有你说话玩人的地方?风水轮流转,皇帝由他坐了……他去解船绳。是个死结吗?老子从来没拴过死结的,一急还解不开。风又大,这能划走?会翻船的!看到史壳子拖得很吃力。死人是很沉的,而且死人都会暗中使劲。成骑麻磨叽时间让他拖,让他搞去。然后我就说船坏了回家去。这想法很快让史壳子感觉出来了,史壳子高声在那边喊:“您郎嘎是不是下不了手?那就回去嘛,把钩拿来我挂。”
成骑麻划不是,不划也不是。船从芦苇汊子里出来,风浪劈头朝他打来。船抛到苇梢,再咚咚地撞上汊岸。成骑麻哪还站得稳,五脏六腑都要颠簸掉,就像成小安无形中拿棍棒打他。死人是会发怒的,今晚只要船不翻,要在船头点一盏菜油灯。菜油还有,要洒点酒。他要哭起来,你他娘的只拉尸不拉船。全身湿透了,这事小安不会放过我啊。
“划不了咧,浪好大!”他说。
史壳子根本听不到,也没听。这时候,成骑麻看到几条狗与史壳子抢夺起小安的尸体来,狗看准了史壳子手无缚鸡之力,狗都瞧不上他。史壳子只好放下尸体,在沙洲上到处叱狗撵狗,可狗朝他狂扑,恫吓他。风又不顺,声音不达。成骑麻跌倒在船舱里,脑壳磕在船龙骨上,这一阵生疼!快哭起来。小安你莫使坏呀,我可没做什么咧。狗咋不咬住他,让这瘦猴精跟小安一起去了!便朝史壳子吼:“划不过来咧!”他巴望史壳子手下留情算了,给小安爹一个顺水人情。
但史壳子撵走了狗跑过来,气吼吼的,给成骑麻导航。成骑麻年老体衰脚步不稳,史壳子要他甩绳子,他来拉船。拉船是可以,此时越拉越翻。
“就这儿了,就这儿了,后头下锚唦!……把滚钩拿上来!”史壳子这一说,等船碰到岸,成骑麻就跳下船,牵绳拿铁锚,把船固定。
滚钩很重,钩呀铅坠呀纲绳呀,都排好了。船上有六十米的、一百米的两种。如果打鱼,六十米就够了,上有倒挂须的粘钩上千个。在很久的过去,村民在长江里打江猪子、腊子的时候,用两三千米的滚钩,有两万个以上的钩子。现在,六十米、一百米的滚钩,是专门捞泡佬的,长江上没有了这大的鱼,用不着。政府也不让用。若是钩人,政府就没话可说了。你自己又不去组织打捞,咱是替政府分忧解难呢。社会上的大老板现在也没谁热心此事,没谁捐款,比过去的商会差得远啊。
“动手啦!”
成骑麻听从史壳子的,两个人一人拽一只小安的脚,往江里拖。是太重。这是让小安再投一次水。丢进江里,水溅上来,就像小安戽水,两个人都湿得像落汤鸡。
“活总,你挂钩,我去村里喊人?我老汉扛不住了,快熄火!”
可史壳子滑头,说:“你不会骑摩托,我快些。”
不等成骑麻答应,史壳子就发动摩托走了,往后头甩给成骑麻半包烟。
这事怪谁呢,你就算不告诉小安他爹,埋了不也无事了吗?你这不是自讨苦吃?
点了支烟,看到小安张开的大嘴,把烟栽在了他嘴里。
“你可忍着点,小安。”他对小安说。
烟在小安的嘴上燃烧,就像他满不在乎地说:“麻叔你挂,我不怕疼的。”
这就好。成骑麻用钩去挂小安的死肉。反正是死了,橡皮一块。这样想就挂了。人肉跟猪肉一样,好挂,皮还薄些,再多挂些在衣裳上。头上不挂。狗吃掉的地方多挂几个。小安呀小安,你咋走这条路呢?别怪麻叔不好,死了还要挂几十个钩。你麻叔老了,无用了咧……眼泪就出来了。冷出的泪。怎么想怎么伤心。心脏要出问题。
就少挂几个吧。把他往水里拖,摁进水里。就这样了。
由远而近的哭声一窝窝卷来。小安家的亲人和村里人来了一大群。喊号着小安的名字,咿咿呀呀好悲惨。小安爹眼泪眼屎糊了满脸,拉着成骑麻就敬烟,连连说:“麻哥麻哥,感谢感谢呀!”
小安妈一过来见到挂满滚钩的小安尸体就哭昏过去了。各种人,各种哭。有人就给成骑麻递烟、酒、毛巾、肥皂。小安的两个小孩拉过来就在沙滩上给成骑麻磕头。这一下,成骑麻也哇哇地哭了,给两个小孩擦眼泪,却说不出话来。他赶快取钩。这钩大,不好取,拉出肉来。只是呜呜呃呃地哭。后来小安就放在板车上拉走了。
成骑麻浑身一点热量都没有,僵硬的手接过一千元,听史壳子说是“对半掰”。这不就是要了小安家两千吗?小安家哪还有钱?人已经被狗啃得七零八落,够凄惨了。就是因为没钱又疼得不行投江自尽的,肚子鼓胀,肝癌。天地良心,史壳子是要遭报应的。我只是想撇脱关系,不是想赚小安你的钱,你家谁不知道,我这不是黑了心敲骨吸髓?我就算缺这一千块钱,你史壳子缺这区区一千吗?
他是怎么回到家里的都忘了。村里到处是鞭炮,是乡亲们去小安家为小安放的,大家是同情这家人。成骑麻回到家里盖了三床被子还是冷,还是筛糠似的抖。让老伴煮姜汤。吃药。床都抖动。打牙磕。几颗仅剩的牙齿叮叮当当地响,就像发地震。在烧得迷糊中老是梦见儿子跟一个肥胖的女人抱着投江。
“你个婊子养的究竟要不要老婆儿子的?”
他在发烧中迷迷糊糊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大喊。儿子电话是通的,就是不说话。他在水牛市的哪个角落待着,与那个大他二十岁的校长娘子天天共度良宵?那一堆泡佬肉,有个什么嗍头?日你鬼娘的!
他把藏在枕头下的那一千块钱拿出一半,要老伴赶紧送到打丧鼓的小安家,交给他爹。老伴说:“你哪来的钱?上这么多?成涛结婚时他们才上了一百呢。”
“拿去莫啰唆!”烧得满脸通红的他大吼。
两天的风息了。太阳一出,人也好了。晨雾蒙蒙的沼泽上,一群野鹜好似乌云卷来,落到随风起伏的新苇丛中,留下凄清的叫声。菖蒲绿得发亮,好像涂了一层蜡。天气突然热了,天空也更开朗,云彩慢悠悠地招摇。
村里走了一下,碰上了小安两个成孤儿的孩子,各塞了二十元,要他们不要给爷爷说。到了傍晚,成骑麻说是去看船和水的,买了些纸钱香火去了芦苇洲子。水是大了,水腥味更加浓重。江上的水拥挤成一片。暮色苍苍,沙洲上空旷无物。他在那个现场烧了纸点了香。又上船在船舷四周洒了酒,在船头点了盏菜油灯。他抽着烟坐在船头,望着漫漫江水。天黑后,他离开。船头的灯,燃了一夜。
送鱼的来了,让他不出船都不行了。
送鱼的送的是十来斤的鲇鱼,有大有小,充江鲇的。卖就说是野生江鲇。鲇鱼不会立马死去,加点水放前舱里,去水牛市卖。这事也已经惯了,多加不了多少钱,一斤加个一两块钱的价。如果鱼死了还赔本。但一般,不会全卖家养的鱼,杂着卖,总可以从江里打些鱼上来,一半对一半。
“麻老倌,昨天你又哼了一夜。”老伴说。老伴先将鱼要下来了。
“没有吧?”成骑麻穿着衣服说。
“不行就算了。”老伴说。
“你把鱼要了,不是赶我出门?!”他不耐烦。
打开鸡笼的事都是成骑麻做的。等他起来,刺耳的摩托声把送鱼人带走了。阳光把整个村庄照得通红,好像过去的悲痛是不存在的,一扫而空。蜿蜒的江堤和田野都铺展在早晨的白雾中,黑色的叼鱼郎鸟,在沼泽上空无声地逡巡。他用长钩子系上装了鲇鱼的塑料桶,斜背到后背上出了门。
水涨得很快,前几日小安躺着的地方都快淹没了。淹了最好。沙洲子上,凡是低洼处,全是浑浊的泡沫。一道道殷红的流霞在天空漫溢,江水像胀大了肚腹的巨蟒,鼓鼓囊囊地争挤着两岸江堤向远方爬去,发出低低的吼声。
洲子上早就等候着过江去的本村和邻村的妇女,她们是来搭乘免费船的。这些叽叽喳喳的农妇,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大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还穿着吊带内衣,衣上的亮片满身闪光,宽大的乳房在内衣里摇晃,手和脸都很粗糙。这些去城里卖菜的农妇,奇怪的是没有连提带挑,大担小包。每个竹篮里也没多少果蔬,几把白菜,几串要死不活的辣椒,一些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黄瓜……她们不像是从菜地里择菜出来的,身上散发着廉价的化妆品的香味,没有劳动的肮脏和倦容,眼角里没有风霜凛冽和担忧生活的痕迹。
其实大家心照不宣。这些女人都不是正儿八经去卖菜的,卖菜不过是个幌子,都是早出晚归到对岸的解放公园里做皮肉生意去的。那里有很深的树林和冈坡,一些垂死挣扎的老倌子们花个二十三十的,价格低廉,便捷迅速,临死解解馋虫。这些年村里就一带二、二带三,姑姐带弟媳,嫂子带小姨,钻进了树林子。一张报纸,一个套子,一天少说可以赚个一两百元。再说,男人们也不在家,由她们去了;有的是默认了。挣钱总比闲着好,广开财路嘛。
“上我的床哟!上我的床!”
勾老倌喝了早酒,声音像擦了锈的钢精锅,亮堂堂金灿灿的。他故意把“船”说成“床”。勾老倌七十多了,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像从“五四”青年节出来的。他的船穿着百衲装,补过无数次了,丢在江边连拾柴人也不会要。他蹲在舱里用葫芦瓢舀着船舱的渗水,叩打着船帮向那些妇女吆喝着。
可是那些妇女不上他的船,这老倌子太呆气,喜欢摸妇女的奶,一路划过去要打情骂俏,吓你,让你抱着他。这老倌子死了来世变鱼。
“好啊,你们都到麻老倌村长的床上去了,不把他搞瘫的!”
可是,无论勾老倌怎样喊,妇女们还是要上成骑麻的船。船好,人正,你看他收拾得清清爽爽,多少年了,还是个干部做派。头发不乱,牙齿不黄,胡子干净,皮鞋闪光。上了船的妇女们就开始把带来的米往船舷四周撒,口里还念念有词。这些渔船,捞鱼捞尸,船头船尾堆的绳子都捆过死人的;船舷边上都系过死人的,这船阴气太重。捞上了死尸,又不能沾船板,只能拖在船舷边,否则船不吉利的。这也是祖上传下的规矩。
初夏的头河水早就过去了,那是桃花汛。现在是第二河第三河水了,水越来越大。船往江中心划去,就看到上游漂下来大量的漂木浮渣、死猪死狗。
“呀,泡佬啊!……”脑袋伸出舱外的妇女有人惊叫起来,同时手指着江中远远的地方。
“……该死的,该死的,猪啊!”
但见那江中心簸箕大一个个的旋涡里,旋转着一只只死猪,乱流像疯狂的水底巨兽拽着那些死猪浮上沉下,仿佛江里有无数电扇的大叶片在飞速转动。
“上游遭了猪瘟……可也不能这样往江里扔呀,真是的!”
“也许是发洪水把养猪场淹了……”
成骑麻也惊骇,一辈子在江上,从没看到过这么多死猪。他避开这些死猪,哪知死猪专往船边靠,就好像船舷有磁石一样。这种情况很奇怪,现在那些死猪向他直奔靠拢过来,以船为中心。勾老倌也在那儿咋咋呼呼,他也陷入了死猪的包围圈。碰到泡佬也是这样,有一次一个泡佬紧靠着成骑麻的船舷,用桨怎么也推不走。推开了又会流过来,甚至打几个旋还是到了他船边。这事不好解释,最好是捞起来埋到沙洲才完事,泡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船从死猪阵里劈开一条缝往前划。一股恶臭弥漫在江面,苍蝇像蝗虫歇在死猪身上。桨杀过去,苍蝇轰地飞散,又向渔船和船上的人身上落下来。两片桨上都歇满了苍蝇。浪也越来越大,船一会儿上了浪巅,一会儿又跌进深渊。深渊是地狱的入口,是坟墓。那些妇女们此时不吭声了,脸色惨白,张着嘴闭着眼,好像被男人强奸一样。但他的船是向上游划的,不然到不了对岸的观音湾。要用劲划,否则会急速漂到下游。但是那些死猪不知为什么要惩罚他,他的船无论怎样躲闪,死猪依然咚咚地撞上船舷,就像它们要上船一样。船体被浪和死猪撕扯得吱呀乱响,要散架一般。嘎嘎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妇女们不时一阵尖叫,像船翻了一样。妇女的叫声,苍蝇的叫声,勾老倌喝多了几近绝望的叫声,他还听见了自己手机的叫声。他来不及看。他的两支桨就是一船人的性命,弄不好就变成一船泡佬……
他本想叫妇女们帮忙扒死猪开路,但又没工具,还怕她们出舱一晃掉进江里。这种水呛一口就没命了。与这么多死猪争路,莫非是谁暗中害我?有一股沉郁悲凉之气从脑门透出。手机响莫非是史壳子的电话?又有死人?算了算了,不再有死人最好,不再有淹死的人,特别是今天。如果要淹死,就在这几条破旧的小渔船上……他不由得往勾老倌的船那边看去,勾老倌在用桨猛劈着死猪,几个农妇伸出手来死死拽着勾老倌的腿,怕他晃进江里去。
成骑麻自己也感觉到力量渐渐没了,划了一辈子船的手臂,此刻蔫酸得像是断了,像是人说的中风,两只手麻杵杵的,抓不住这两支桨。真若是手臂一麻,脑溢血,半边瘫,一切不都没有了吗?这些搭便船为省钱的妇女,不晓得我们是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她们一点也不怜惜,哪知道,咱也有渐渐划不动的一天……
冲出了死猪阵,一身的汗水还是江水?绕过离岸不远的还没被上涨的江水淹没的几个龟背沙渚,终于,船靠岸了。观音河入江的河口观音湾,芳草萋萋,沙滩洁白,许多游玩的、锻炼的人。根本没注意到一只小渔船从风浪里垂死挣扎一个多小时才到这儿。但买鱼的爹爹婆婆们早候在那里了,他们相信这江上的鱼。
吓掉三魂六魄的农妇们也终于缓过神来,争先恐后地往岸上跳,挽着篮子作鸟兽散。买鱼的人爬上船,揭开前舱板抢鱼,然后让成骑麻称。就扒堆了,此刻他到哪儿找秤去,不想找。先看手机,是儿媳打的,三个未接电话。好嘛,他要喘口气儿。他要歇歇。他瘫坐在船上,像从噩梦中刚醒过来一样,大汗淋漓,张着嘴怔怔地发呆。
他先把船划到河口上面去,那儿有些汊湾,水势平稳一些。他还想下一次钩,因为挂过小安的滚钩,有一些晦气,要靠鱼和江水来冲一下。
接儿媳的电话是要有忍耐力的,他有时接,有时不接。这个女人是成骑麻见过的最恶躁的女人,整天没完没了地骂人,当地叫撅人。儿媳是这一带的撅人王。当然喽,如果你老公跟另一个女人私奔了,你就算是千古淑女也坐不住,也会粗言秽语捅妈捣娘大闹一场。
长江在沉沉的汛水中奔腾翻滚。天气阴了,江水的轰隆声越发响亮,加上这里寂静,整个长江都在耳朵里轰轰喧嚣。江水像是山里蹿出来的野种,用浊重的土语骂闹着,向岸边的苇丛和荒蓼卷去,就像是动荡的怪兽要踏平这些在浅水里挣扎的柔弱生命。那里有挂滚钩先就打好的桩子。他稳好船,看准流向,慢慢让船向东北方向荡去,将六十米的滚钩放入激流。当然可以不全放,留一些。这里因是河口,洄游的鱼群会向上游逆行,越急的水越有鱼向前冲,鱼都是些拗脾气,大部分的鱼都是这种德行。
老伴本来是他的搭档。过去集体时不说,船是大船,人多。自己打鱼了,老伴划船,他下钩。有时也换个手。但老伴有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双手变形,抓不住桨了。在长江上与水搏斗是要身体的,成骑麻也强烈感到自己快结束这江里的营生了。但是,他不能放弃,为了生计。他想他得在风浪里生活,直到倒在船上,或者失足掉进江里,被江水吞噬,成为泡佬。常言说得对,会玩水的水上死,会玩刀的刀上亡嘛。这没有什么稀奇,这都是应该的。你一辈子在长江上耙耙捞捞的,都捞空了,你总得把自己填进去吧。
手上的滚钩顺着船舷一串串往水里溜下去。这不算什么。过去的滚钩那可是大征候了。几千米的干线都不算什么呀,村里的大渔船可以放到四五十米深的水域,一次放钩逮二三十头江猪子。想想那时夏秋捕捞江猪子的阵势,往往在风急浪高之时,它们会群体斗浪,排成一排,边斗浪边向空中喷出高高的水花。这就叫江猪子拜风。多么壮观的景象啊!这些黑漆漆的水下尤物,总是出现在大客轮和货轮的前面,它们斗浪拜风,玩水嬉戏,其实懂这个的才知道,这是江猪子在围猎鱼阵。它们什么鱼都吃。到了秋季,腊子开始向上游洄游时,江猪子一群几十头可以与上千斤的腊子对阵,并逮住它们。但是,这时候,真如老话说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捕捞队早就候在这儿了。只要江猪子开始围猎鱼阵,几条大马力的船顷刻出动,利剑出鞘,旌旗猎猎,立即分三层排开,下钩,下钩,下钩,三层的滚钩啊,一声令下,长城般的滚钩往江里滑去,铅坠、铁钩,沉闷地、激动人心地敲打着甲板……
“报告村长,前锋下钩完毕!”
“报告村长,中锋下钩完毕!”
“报告村长,尾锋下钩完毕!”
话音一落,整个江上就沸腾骚动起来,水里有大征候!几十头江猪子被围在了层层滚钩的歼灭中。悲惨的叫声从水里传来,江底下翻出鲜红的血水。滚钩被挣扎的水底怪兽扭成一团……鲜血泼红了江面……鱼群也被撞上了滚钩阵,鱼啊,猪啊……可怜的江猪子,肉特别嫩,就像豆腐一样的,挂上了容易挣脱,但挣扎时其他的钩就会像蚂蟥一样轰来,又挂上更多的钩;再挣脱,再挂上更密的钩……直至昏厥、疼死。一条江猪子拉上来,会有一百个钩挂在它身上,千疮百孔,体无完肤。整个江面一片赤红,犹如点燃了满江夕阳大火。而水底下的肉屑会引来更多的鱼。再有几条船来下钩,在红水里捕捞,又会是大鱼满舱……这样的好日子啊,没有啦,结束啦。
说起来,腊子是长江里味最鲜的。但也是最腥的,兼有海鱼和江鱼的双腥,必须放很多辣椒,还要煮火锅趁热吃,否则冷后的腥味惨不忍闻让人反胃。但是,当捕到了腊子在船上立马宰杀,立马煮上一锅,那个鲜呀!打开酒瓶痛饮,船上清风袅袅,水上风平浪静。享受这搏斗后的大啖与宁静,难道不是渔民最幸福的时刻?
就着保温杯里面的茶,吃了带上船来的两块米粑粑和一块腊鱼,加上一个咸蛋。没见儿媳再打电话来。而远处观音湾那儿,在正午又钻出的阳光下,已经出现了许多玩水的人。那儿总是很热闹,不管死多少人。而他和船这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滩洲,没有房舍,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苇和蒲草。整个长江被荒野包围着,仿佛你生活在很远的世界里,随波逐流。风扫过来的时候,呜呜的叫声是十分野蛮和放肆的。现在,虽然下了锚,船上因空无一物而颠簸得厉害。其他的几条船也都在这周围,没有走远。其实在这里,这一带游弋,这些老渔民不是为鱼,而是等待史壳子的召唤。说白了,打鱼是副业,捞尸才是主业。但今天,他感到肝一阵阵地疼,也许是与死猪搏斗后虚脱了,太阳也大,晒得人恹恹的。他治过三次血吸虫病。长江里有血吸虫,是一般人想不到的,以为只有湖区会有。殊不知,江滩的芦苇丛里,一样有血吸虫的宿主钉螺,有钉螺就有血吸虫的尾蚴。因为三峡建坝,下游水流相对平缓,长江多个故道成为了大放牧区,血吸虫病正在蔓延为一种常见病。年轻时,吃副作用太大的吡喹酮,对肝脏伤害很大,后来呋喃丙胺与敌百虫双吃。几次诊治,加上抽烟喝酒,他有了肝硬化的病。使得看上去脸色灰暗,脖子精瘦,眼珠发黄。好在,他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但是收这几十米的滚钩是个力气活。纲绳被水中的枯枝败叶缠成一团乱麻。他坐在船舱里,身子伏在船沿上,一边拉纲绳一边调整好船的平衡。好在这观音河口的回湾中,这天放下去,取了几条鱼:一条草鱼,一条很少见到的白鳝(江鳗),两条黄鲴。取下的黄鲴发出锯木头般的咯咕声。
手机的短信通知声响了。他赶快看,是儿媳发来的:
“你还要不要你孙子了?他读不成书了。”
这是什么意思?读不成书?他突然想去看看孙子小虎。小虎读一年级。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子有没有消息?是不是儿媳不想管孙子了?
他将船泊在观音滩边上,在那里扎好锚,就往不远的郊区义忠村赶去。通往郊区的公共汽车是这个城市的淘汰车,仿佛农民只配坐这种车。整个车体都是破旧的,无数次刮过涂料的,车里的座位更是糟糕,门快掉下来了,司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瘦子。路当然不是行公共汽车的路,乡村的路窄,还破损严重。给颠得五昏六醒后,车到了,还得把麻木的双脚提起神来,去儿子承包的鱼塘那儿。
说起儿子成涛,算得是个倒霉货、灾麦子。他也曾是捕捞江猪子的好手,也曾经跟人贩过渔船,也曾去洪湖承包过养殖场,但不是被政府抓进去(如逃税)就是鱼塘翻塘。后来在义忠村教人养青鱼并在此找到现在的老婆。把别人的鱼塘转包过来,过上了几天安定的日子。他了解青鱼的习性,青鱼适合在沼泽地带生活,杂食性鱼类,以水底的螺蛳、蚌壳为食。儿子与老婆盘下的塘是别人不愿承包且会亏本的水面。水草太多,塘底不平。但自从儿子包下水面后,就投放青鱼苗。别人是生长快速的喜头、鳙、鲇鱼、鳝鱼,他的青鱼三年才长一斤,三年基本饿肚子无收入,全靠成骑麻补贴。过了三年,成涛的青鱼一年长三斤,而且鱼脊青罡罡的,煞是好看。已经卖出几千斤了。八斤、十斤的青鱼卖到二十多元一斤,全是超市去腌制腊鱼的。眼看儿子的好日子来了,可是儿子拿着两万块应该买鱼苗的钱,与一个中老年妇女私奔了……
成骑麻在一个小卖部给孙子买了些果冻提着,走过一些修整较好的鱼塘与鱼棚,过一个荒凉的冈坡,就可以看到儿子承包的鱼塘。
儿媳不在,只有七岁的孙子小虎在鱼塘埂上奔跑,用一根响棍扑打那些吃鱼的鹭鸟,大喊大叫。鸟们拍打着翅膀飞进青蒿和苇丛。小家伙忙得热汗涔涔,书包放在门前地上,果真没去学校。
小家伙没有喊他。这个可爱的孙子与他不亲,是他故意这样的。自从孙子出现,他就没抱过他。一定不让孙子靠近自己。因为他捞了太多的死尸,双手不干净,不能把脏东西带给下辈。他无数次阻止过孙子的亲近,这样祖孙俩慢慢也就习惯了。但是,他的心里,会有孙子,而且只有他。
孙子接过果冻,他问,你妈干什么去了?孙子说拿着菜刀和砧板去学校了。
成骑麻二话没说拔腿就往学校跑。
学校就在观音河边。这里离观音河口并不远,几里地。这里曾经是义善堂购买的义冢之地,大大小小的义冢有五百多个。几乎全是成骑麻父亲他们在江河里捞上来在此埋的。这块义冢地在“文革”时改为义忠大队,后来叫义忠村。学大寨那会儿所有坟冢推平了,建了学校和良田。
不让上学这肯定是校长的报复!一定的。报复儿子拐去了他的老婆。可儿子是个好孩子,只是娇惯了一些,可能是老伴的责任。儿子当然是他所爱。当儿媳在电话里骂这人与一个半老徐娘私奔时,他也会附和骂儿子浑蛋、嫖客、脏货、败家子。儿媳骂儿子是“牛鸡巴日的”时,他也会附和说是的是的。
在儿子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在船上玩耍时掉进长江淹死了;一个哥哥长得白白净净,一天半夜突然喊头疼,早上背到医院就断气了。前一天夜里听到有鬼魂喊这儿子的名字,不应还好,但这儿子应了,魂就被鬼掳走了。这个仅剩的儿子成涛,原是想,浮涛嘛,现在看来也真沉涛了。这么没出息让人指戳脊梁骨,跟沉在涛里有什么两样?
观音河边的学校虽然小,但红旗飘飘,写着“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什么的。操场里晒着菜籽,围一群人,老远就听见撅人王儿媳在骂人。挤进去,看到坐在地上的儿媳,赤着双脚,挥舞菜刀,猛剁砧板朗朗骂着校长。一边骂一边剁刀,剁刀的速度飞快,那刀上的寒光简直成了一条白线,根本看不到刀,就是江湖上说的一种神器。这矮校长哪还有还口之力,知识分子,只能相信君子动口不动手、好男不跟女斗的古训,在那儿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还是那、那句话,你老公不把我老婆还来,我就不让你小孩上学。我、我就是、是处分枪毙开除党籍也就、就是这个态度。”
“大家看哪,大家小心些哪!牛鸡巴日的校长好坏哪,全国的校长都不是好东西哪!跟小学生开房哪!”刀在砧板上急雨一样地响,木屑横飞。
“我干过什么坏、坏事你、你说说看,自己的老婆都跟别人跑了,人善被人欺,马、马善被人骑呀……”
“校长没一个鸡巴好的都是流氓坏蛋汉奸嫖客杂种打枪佬强奸犯!”
“你放心,你儿、儿子就是神童也放心好了,鄙人我不是同、同性恋,也没、没有娈童癖……”
“卵筒屁?你校长有几筒屁你的屁臊臭像糊狗屁公猪屁瘟糟屁红苕屁豌豆屁冷嗝饿屁稀屎屁黄豆屁苞谷屁大蒜屁……”
“什么?屁?嘿!我说的是、是娈童癖,是鸡奸!”矮校长头上青筋暴露地喊起来,“呃嘿嘿呀……”
校长突然捂着脸大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搐的好可怜。在场看热闹的乡亲先是在笑嘻嘻地看热闹,后被校长的哭声镇住了。听见他跺着脚仰天狂呼:“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呀!”
校长往他河边的教室跑去,嘭的一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唉,大家抱怨地看着这个还在剁砧板骂人的女人,低声嘀咕指责,又跑去想看看校长是不是想不开一绳子在梁上挂了?
还好,大家接着听到老婆被拐还被人破口大骂的校长,又化悲痛为力量,擦干眼泪领着学生朗读课本去了。
“……山青青,水清清,鸟儿鸣叫一声声。树青青,草青青,山茶朵朵笑盈盈。苗青青,田青青,春风春雨绿蒙蒙……”
“狗日的,你回不回来?把校长老婆送回来!”
成骑麻在往城里回去的路上,碣磍大怒地对着接通了电话却不说话的儿子大吼道。
“你让不让你儿子读书了?让他跟你一样游手好闲当二流子?”
到哪儿去找他呢?就在这个城市。这儿子好傻呀,怎么被一个大他二十岁的老妇给迷上了咧?这世界出了啥鬼?人会傻到这步田地?我成骑麻不会是这样的苕货让他遗传了吧?
他在水牛市的大街小巷瞎串。他随便往那些破旧得不可再旧的巷子里走,往各个小店铺走。听说他拿卖青鱼的钱在这个城市里开了个小副食店。
“你有脸老子拿滚钩在江里等你!投水去唦!丢老子祖宗八代的脸!”虽然巷子里人来车往嘈杂无比,他还是在电话里大骂。
“给你送钱来。”
是儿子短信。
“老子在解放公园。”
不管,先回了再说。
因为他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这个公园里。
这是一个没有管理的公园。有垃圾和杂草,还有野狗和蛙声。是老人们聚集玩耍的地方,特别是些心术不正的老头们聚集的地方。因为有了包括成家村的妇女,这里也会有中年男人来寻腥,当然喽,都是些引车卖浆者流,要不就是民工。看她们的年龄、穿着,也就在草丛里、荒墙下干上一梭子的水平。都那个年纪了还来一条半露屁股的皮短裤,洒些酒精味太浓的香水,嘴里是臭的。至少在她们的前十年是不操这种皮肉生意的,是在太阳下田垄中摆弄农具和庄稼的安静规矩的农妇。但后来,哪一天,她们竟干上了这种活计。谁知道是怎么让她们某一天就拉下了脸皮,开了心窍,种上了那“一勺子地”呢?——村里还赖在土地上不走的老倌们就是这么说的:老子们每天汗湿水流一年上头种几亩地,没有她们种一勺子地赚钱。嗯哪,裆里的那一勺子地,到这个年纪了还能赚钱,这是谁发现的呢?
那些女的游荡在各个老头们下象棋、吹南风、扯闲白的地方。当然,她们中有认识成骑麻的会赶快躲避,不过也不要紧,都是公开的秘密,大家笑笑不说穿就是了。
他在门口等这个儿子,等得口干舌燥时,一个长得像个乞丐的半大小子在他面前晃动,来来去去。这孩子宽大的裤子上全是焊洞,手臂烫得鲜红,头发奓开像鸡毛掸子。
“你看我做什么?”他很奇怪。不是那些妇女派来揽生意的吧?又不像,是个劳动的小伙子,五金门窗店的学徒。
“您郎嘎是不是姓浮的麻爹?”那孩子就问了。
“啊?是啊,你是干什么的?”他很警觉,看着这个脏兮兮的小伙。
那孩子从兜里摸出几张一百元的钞票,就递了过来。“有个人要我将这钱给您郎嘎。”
“谁?”
“我不认识。”
“不认识会给钱你让你给我?”
“是呀。”
“这就蹊跷了,不认识你你不会拿钱跑了?”
“我哪敢哪,我的焊枪和手机还在他手里。”这孩子急得快哭起来。
“要他来!给钱的那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胸腔内嗡嗡直响。
“他欠您郎嘎的钱呀?”
“他欠我一百万!”
“那……”
“这个我收了……”成骑麻夺过那几张钞票就从中一撕两半,钞票还真难撕,加上激动,手有些发抖,但还是撕了。他没撕成碎片,他还是怜惜这钱,但他撕了。撕了就撕了,再塞回那孩子手里,“给他去,就说我与他两清了!”
他头也没回,走了,这时正好手机在腰里惊天动地地响起来,一定是狗日的儿子的电话,他才不会接。他准备永远不接这杂种的电话。他有一种决裂的畅快。他要同过去这些瘢瘢疖疖的东西一刀两断,要把生活中的一切像一团乱麻似的滚钩一样,扔进他娘的江里。心里谁不是一团麻瓤呀,谁不是缠得死死的?理不清的时候,你就切了丢了!他很轻松,大不了老子是个孤老,江里打鱼波上行,独往独来,风浪里了却一生,奔不动了,往江里一滚,成个泡佬,流哪埋哪,狗啃了也是自己的命。
可是,手机还是拼命地响起。二次。三次。四次。他气呼呼地涨红了眼看一眼,不是儿子的,是史壳子的。接。
“麻老倌您郎嘎蛮大的味咧,来不来的?捞货。”
不说捞尸,说捞货。而且是——三个。
成骑麻条件反射地就往江边跑。
一切都别想了,气也没什么生的了,现在赶紧去捞尸。
观音湾江滩上一片恸哭之声。这种情况是经常遇到的。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片的哭声和那么多雨前蚂蚁般的人。怎么啦,当然是三个人。电话里史壳子简短地说了,三个大学生。也没想那么多,正在气头上。大学生小学生都是死了,都要捞,而且中小学生居多,不会水。他也是在路上立马反应到脑中的,三个人,捞起来至少有近两千元进账。这事情很简单了。
爬上江堤,江滩上涌过来的痛哭声是那么年轻阔大,全是学生样的男男女女的哭,一层赶一层地从江里拍上来,那么大片的混乱和悲叫,就是绝望。许多人走到水边,许多人跺几脚水又转回来。恨不得扎进江底把人捞上来,可长江是不说话的,它太阴毒,把人吞了就吞了,可以吐出来,但那得等一会儿,等渔民来,等一万两千元到了史壳子手上。现在——至少现在的程序就是这样。人死了,就是这样见尸的。见了尸再哭上一会儿,拖走,成为火葬场的客户,再哭上一场,就是一撮灰了。不过成骑麻他们看不见了,他们还是在江上,干他们的活儿,冷冷清清的,没有哭声。但江上的风浪就像是永世的哭声,一波撵一波地囤积着人类的眼泪和悲伤。你如果长久地待在船上,长久地注视江面,你也会眼里含满悲伤,特别是当你老了,像成骑麻这样老了,像勾老倌、虫老倌这样老了,酒精中毒,眼泡松弛,骨头锈蚀,生命的火挣扎着快完了。
唉,就像搓板路上颠来的哭,肝都要让你颠掉似的惨,不是亲人,是一群来这儿游玩野炊的大学生,是同学。三个活蹦乱跳的生命说没就没啦。你不能去迎着听那些哭,要屏住气,把自己的心先弄麻木,让哭声把心捶麻。就当这儿是整天哭哭啼啼的火葬场,也差不离了,死的人太多,这儿。可火葬场大多是顺路的老人,绝症的病人,拖久了,有心理准备。这儿,刚才分分钟生龙活虎谈笑风生的一个人,马上就不见了,拖上来,一具死尸。这无论怎样都让人接受不了。玩水嘛,就是找个乐子,身强力壮的,天不怕地不怕,身上的腱子肉像石头,不像老年人暗淡无光,那些玩水的肉全是光芒,比太阳还亮。女伢子细皮嫩肉,引得小伙子们口水直流的,可要是死了,就是一堆臭肉。男的也是。
这儿,等死的人无法制止,趋之若鹜,就像梦游。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成骑麻没想清楚,三天两头就是在这儿捞呀,捞呀,仿佛这儿是个传说中的聚尸盆。
只有成骑麻他们知道,这个河口,太凶险了,那河里冲来的暗流把沙滩前的水域淘空了,看似平静,白晃晃的细沙滩,芦苇摇曳,水鸟飞翔,阳光耀眼,风花雪月似的,流行歌曲似的。往浅水里走几步,就是陡坎,水中悬崖,而且是大旋涡,一下子就把你拖住了,吸铁石一样的,你挣不脱,来不及喊叫就遭了灭顶之灾。水性好点的,加上运气,可以留条命,以后不去这儿了。水性不好或没水性的,就认命吧。有关部门在这儿好歹竖了块“观音湾,鬼门关。在此玩水,等于玩命”的牌子,可惜早已生锈且不明显,牌子还在坡上,远离水边,有谁顾及这些,见水就亲,人之常情,你又没救生员在此巡查,管得住谁呢?加上这儿风景绝佳。这个江滩有假象!
全是些大学生,全是。成骑麻往里面走,他要到他的渔船上去。那些狂呼乱喊的人把他都转晕了。他好歹看到了自己的船。在一个角落,但船上被人踏得脏乱了,翻得一塌糊涂,晾晒在篙子上的滚钩弄成一团乱麻。舱板竟被撬开,但里面他没放东西。他的长钩,这可是重要的工具,不见了。他要找到。他还要找到史壳子。史壳子正向他跑来,还有旁边的船,两条。勾老倌向他打招呼。还有一些村里的人,虫老倌他们,都是老渔民。
人沉水了,他们咋没动静呢?船是没动,在等我?有几个每天玩水的冬泳队老倌子在水下捞着,好像时间不长,他们还有激情扎进水里。但成骑麻知道,这是徒劳的。没有人能捞上来且救活的。这江底下深坑旋涡,他们几个冬泳泡澡的老家伙能捞上来年轻人?不得把自己小命搭进去了?有的已经失去了信心,光着上身坐在水边,一脸无奈的表情。史壳子的身边,围着一群学生,在说话,求情。甚至可以看到是学校老师、领导。那可是大学的老师,都撵着史壳子。他们神色凝重,束手无策。被拦住了,扯住了,交钱。钱不够,就是这样。史壳子这样一个瘦骨嶙峋的人现在却这么重要,他代表生命救星。已经找了渔船,已经求了冬泳队的老倌子,最后到史壳子这里来了。
曾有几次冲动,成骑麻听到呼救就会驾船到达落水地点,赶快搭上一竿子,赶快下钩,捞上来兴许能来一口人工呼吸。过去有救出的溺水者,一两个小时的也可以救活。这只是听说。
面对那么多急切的求情,史壳子脸上的骨头毫无表情,两只眼睛空洞深陷,仿佛是个从水中爬出的饿死鬼。
老师模样的人正在把钱往史壳子手上递。史壳子收了却没动,因为钱没全部到位,他不发指令,成骑麻就不能发船。教授模样的人腰弯得很低,在说着,申诉着。要赶快捞人,已经有十多分钟了——从解放公园出来的时间也就这么多,也许更长一点。看来是生还无望了,再急也急不出个什么来。一个人在水里顶多就是五分钟,脑子进了水,再怎么高级的医疗设备也没用了。
“不会少一分钱,我们是国家的大学,我以一个大学教授的名义向你保证,我把身份证押你这儿行不行?”果然是教授,快哭起来。
凑的钱不到四千块,肯定是这个数,捞一个的押金四千块没凑齐史壳子都不开工,何况是三个。三个三万六,至少先交一万二,一个的钱。这学校里的事史壳子好像要求先交全款,不能少一分。这大的学校,收学生的学费那么狠,万人恨的,出这大的事,他们一定不会吝惜钱。这里他史壳子独家经营,他是有执照的,他不怕什么,说话硬。他是毒瘾发了揍他爹的人,他还讲感情?他就是个畜生你能把他咋样?那么多鬼在他家的屋顶上坐着,他还要个什么人味咧?
唉,哭号的人呀。江滩还有野火。这样欢天喜地的野炊是怎么变成悲剧的?一大堆女孩,女大学生,你搀我,我扶你,都哭晕了。原来是一个女同学在江边涉水玩耍掉下去了,那些学生手牵手去拉,拉起来女的,互牵着的手一松,全掉下去了,大伙帮救,三个男伢没救上来……江水荒芜无边,怎样喊也没人应了。
“……我们的会计在取钱的路上,史老板你要知道,是单位,取钱要审批要有很多程序,我们不会少你一分钱的。请赶快出船,多一分钟多一分希望……”
“活总有多少?”成骑麻过去低声问史壳子。
“……反正不够,那我不敢开工,捞起来你们跑了找哪个?大学的门我都不能进。”
史壳子已经被人拉扯昏了,说话时没看成骑麻,也许他根本不是在跟成骑麻说话。他在那儿虽然昏了头,袖子都快扯破,但就是不让步。那些人,学生老师们、市民们,其实忍着,恨不得甩这瘦猴几巴掌,把他扔进江里去。但是,还是得求着他。
“我们公司没有多要。全国都是这个价……”史壳子叼着烟摊着手说。很多人给他上烟。他手上的烟快拿不下了,不拿了。他被人挤得歪歪扭扭,站稳后还是被人暗中下了手脚,不是推他,也是推他。这么多活着的学生伢,生龙活虎的,不能捏死你吗?
“老板坚持说钱不到位不捞,大家再凑凑钱啊!各位在场的朋友们,各位大哥大姐叔叔伯伯阿姨们!谢谢你们的大恩大德!……”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在那里哭喊。
又一轮凑钱在人堆里展开。人们把身上的钱递到几个学生手里,十块五块的,也有百块的。钢镚子也拿出来了。
那些捐来的钱堆在沙滩上,几个学生清点,然后迅速交到了史壳子手上。那有几个钱呀,估计不到一千块钱。都没有啦,学生手上有几个钱,想拿出来的也都拿出来了,不想拿出来的就走开了。离史壳子的要求差得很远。大家都在看着史壳子这个人,可史壳子依然摇着头,很难办的样子。
“求求大哥啦,赶快呀!先救人行不行呀?”“都有二十分钟啦!……”各种求情的话此起彼伏,嘈嘈杂杂。
“不是我不捞,我是不赊账的,公司的规矩。”史壳子依然这样讲。
这时那个收钱的大学生突然大声吼叫道:“喂,你这老板铁石心肠啊!究竟有没有一点同情心?钱全给你了,不能见死不救呀!”
这学生伢头上青筋暴露,就像一头发了疯的斗牛,满脸愤恨,牙齿外露,眼睛里喷着血海深仇的大火,要跟史壳子拼命似的。气啊,不是他一个人,是在场的所有人。
这下,火点燃了,一个人领头,大伙就不怕了,刚才的求情一下子变成了谴责和痛斥。人群开始骚动并起哄,詈骂,情况急转直下,史壳子招架不住,即将被在场人们的唾沫淹没掉。
“你们没一点良心?你们是农民吗?”
“你们咋这么无情,你们的良心被狗啃了?”
“……你们成家村出婊子,这下要敲诈死人,你们咋这么坏呀?”
史壳子反正是临危不乱,死猪不怕开水烫,成骑麻、勾老倌他们全都来了,静候消息和指令。在场的人也知道了他们大约就是这些船上准备捞尸的渔民,用眼睛向他们求救。但成骑麻能说什么?勾老倌能说什么?几个老倌你看我,我望你,还是要等史壳子发话。
史壳子嘶声哑气地争辩、解释,一副天大委屈模样,不退让。剑拔弩张,乱云飞渡。那个小伙子几乎是抡着拳头想要揍人,眼前有石头他也会擂上一拳。
这时候,就见几个女大学生挤上前来,显然是商量好了的,推开那个小伙子,一起向史壳子跪下了。
领头的是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孩,是掉进江里的那个,为救她丢了三条性命的那个。这女孩已经浑身瘫软,被人扶着,身上发抖如筛糠,脸色像扑了漂白粉一样,嘴唇青紫,一个从冰棺里拖出来的女鬼,她的魂才从江里回来了一半。扶她的人都扶不住了,应该送医院去呀。
可这一跪,太突然,把现场的人全弄愣了。看到这群大学生们的遭罪相,看热闹的市民也出于同情,跟着跪下了。一会儿,几十个人就像被风刮倒似的,齐刷刷地全跪下了。
好吓人的场面。哪会一下子沉到江里这么多学生伢呢?也有,很多年前,一辆去武汉的大客车,在轮渡码头因为刹车失灵,滑进江里,死了五十多个。但那时候,一声令下,都去救人,也没有想过什么报酬。
现在这阵势真的太突然,让成骑麻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心扯得疼了。这是些什么人哪,给他史壳子下跪的,全是光鲜亮堂的大学生伢子。你史壳子就接受人家的求情,让我们去下钩捞吧。再者,捞人的又不是你,你又不会捞。
他不点头,那么多的头就在地上叩着,一片咚咚声。
史壳子先是被这阵势吓傻了,没有反应,后来回过神还是没反应。大家不起来,看他如何收尾。他在等钱来。问题是大家都心存一线希望,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水下的三个伢们能躲过一劫有活过来的。这三个水下的学生伢,跟眼前这些可怜兮兮的学生伢一样吧,年轻,红润,牛仔裤,打得死老虎的身体。想想一个大学生多不容易啊,虽然这水牛市的大学不是名牌大学,但一个农村家庭能出一个大学生该多难,总是荣耀的事。儿子成涛当年死不读书,高考时才得了两百分不到,什么学校也没的读,一些邪乎的野鸡学校倒发来了入学通知书,那全是骗钱的。再者现在家里大多一个伢,独生子女,这一下,三个伢家里还不知道伢早已人不在了,沉到江里没上来,如果知道,天都会塌掉呀。唉,再怎么,就凭这也要去捞上一把,都是有儿有女的人,都是做父母的。过去常听父亲说起义善堂,只要听到江边有人落水——有呼喊或者铜锣为号,他和乡亲是要立马划船过来下钩捞人的,分秒必争的事,虽说父亲一生钩上来活着的只会有一两个,但如是游泳的、投江的,或者冬季不慎落水的,会救起活人。渔民跳下水去救人天经地义,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江边生长的“水鸭子”,水性好,不过是搭一把手的事,伸一根竹篙,或一个猛子扎下去,摸上来。早些年,救起过的人还提了礼盒去看他成骑麻。有一个当年是小学生,现在成水牛市大学的教授了,也不知道这些伢们是不是他学生。当时是“文革”,学生下乡支农,回来在江边洗澡,沉水了。不用滚钩,跳进江里直接从江底拎上来,先抽几个嘴巴,倒提起,打屁股,肚子里的水就哗哗吐出来了,然后再打脸,几巴掌下去,就会哇哇醒来。这事既不评劳模,也不奖现金,跟没有发生一样。
他的父亲在义善堂,捞过的泡佬少说有几百,也全是他亲手埋的。义忠村的义冢,水牛市的商人买了捐给堂里,抗战时,一个商人就捐了五百口棺材,江上泡佬太多,全是鬼子炸三峡洋船死的人,还全是缺胳膊断腿的,都流到这里就不走了。想是这儿有个大回水湾吧,也可能知道这儿有个义善堂,这里的人会让他们入土为安的……
成骑麻突然想到这些,也很难过。就在这时,那个被救起的女大学生忽然爬起来,大声哭着喊:“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只见她扒开人群就向水边飞跑而去,鞋子都没啦。她是想投江自尽!反应过来的学生们慌忙跟着跑去,死死拉拽住了她。这一下,现场大乱了。人肯定是拉得住的,人倒在了沙滩,休克了。
“这样吧活总,发船了我们捞,捞上来不付完可以不交人嘛。”成骑麻只能这样说,想了这样一个点子给史壳子。他是想为自己也为史壳子解套。这个办法肯定行,你得先脱身呀。再是,应该捞了,说不过去了,钱大家凑了,钱多钱少救人要紧,人家已经表态不会差你一分钱。成骑麻心里急得疼,他看史壳子还在犹豫,勾老倌也说这行,这行的,他跟勾老倌使了个眼色,马上拉着史壳子就走,并且向大家说:“去救!去救!”捞就是救。赶紧开船!
史壳子是被成骑麻扯上船的,成骑麻还有这把力气。甚至在扯他时手上暗使了一把劲,拧他一把,让他痛痛,恨这人哩!哑巴三水也上了他的船,哑巴三水是个老单身汉。上船就成了。成骑麻在船上待惯了,一上船心就放下了,岸上他最忐忑。
船上到处是沙子,是人践踏的。但缆绳是解不开的,他上了锁。
与哑巴三水一起解开缆绳。哑巴三水上了船就哇啦哇啦地示意,指着江里,又指着成骑麻好不容易找回的长钩。指着岸上那些黑压压的大喊大哭的大学生,又竖起大拇指。又双手往外摊,好像是催督。按老规矩哑巴三水划船,去了船尾。史壳子在舱里点钱打电话。船一离岸,真的就安静了。现在,岸上的那些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恨不得一钩子下去钩出个人来。这时,勾老倌和虫老倌他们的船划过来并在了一起,勾老倌过来代表史壳子提着黑塑料袋给大家分烟,先是一人两包,黄鹤楼的,不便宜。只在有尸捞的时候才能抽上好烟。然后每人一条毛巾,还有一双布鞋,不是很好。这也是必须有的仪式。成家村死了人,你当八大锤——抬尸的八大金刚,一人一条毛巾、一双布鞋掖在腰里,是提阳气驱邪的,习俗如此。当然,也有家境好的,发旅游鞋。
勾老倌发这些的时候还提着酒瓶抿着酒,一有死尸捞他就兴奋。他的船上也两个人,与虫老倌。另外一条船是从邻村调的。那老倌唠叨着说,一个的钱都没凑齐,活总你该不会扣我们的工钱吧?史壳子对他说:“放心。钱都在这里,他们给我多少,我给你们的不会少。”得到承诺的老倌子高兴得龇出没牙的牙床笑了,同时用桨■■地敲了几下船舷。
现在,成骑麻要指挥船划向哪里,捞尸他是指挥。一个老村长指挥过百条船,经验在这里。他闻了闻江上的气味,也大致知道那三个学生伢沉在哪个位置。这是一种本能,也是两代人的经验练就的。成骑麻叫哑巴三水往东南方划,也就八九不离十。那里一个大龟背似的沙渚,在不远的江中,朝北约五米,朝西约十多米,江底就是一个越淘越深的深坑大旋涡,观音河口的暗流就是在这一块汇聚的,但江面上风平浪静。遇上退水,许多人还可以涉水爬上那个沙渚小岛,很多人死在这儿。没有人死的时候,这里鱼也很多,成骑麻谙熟这里的一切。
他坐在船头先理滚钩,舱里史壳子在捋平一张白纸。那分明是一张欠条。
“他们打了欠条的?”他这么问。
“嗯。”
反正到手了的是一大沓钱,拿渔民的话说,这次史壳子“起了篓子”。你看嘛,船与网和滚钩和人都不是他的,他就是几句话的谈判,揽活儿。死人是急事,急事最能赚钱,说多少人家也给。可是也有的死了,出不起这个钱。有个来水牛市打工的夫妻,儿子玩水淹死了,找史壳子,只愿出一千元,史壳子没干。人家夫妻两个硬是在江边坐了三天,等他们的儿子浮起来。这种事有几次了。还有一次,最神奇的,也是没钱捞的一家,晚上在江边烧纸点蜡烛,死者的几个朋友边烧边喊死者的名字,就听江面嗵的一下,死者从江中钻出来了,出现在他们脚下。这事儿传出后,有些没钱的溺水者家属就这么烧纸喊尸回。
成骑麻先把一根长长的竹篙插进江中,有个铁尖,可以承受一定的拉力,滚钩的主纲系在上面,本来若打大鱼还应在旁边插一根消息棍,捞人就不要了——这相当于钓鱼线上的浮子,一根竹篙只要装上响铃就可以了。然后下滚钩。他是第一层。勾老倌他们在另外的水域下。
叮叮当当的滚钩随铅坠子和石头坠子溜入江水里,这一排帘子似的大钩,一旦有东西挂上,所有的钩就往一堆跑,最后是死尸上来,跟鱼一样,满身是钩。如果这人没有死,只是昏迷的话,这一身钩子只会让他越缠越紧,疼死为止。好在,这种情况不可能,人死了就死了,不可能把他钩活。但,江底下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人啊,认命吧。
天气有些不对劲,但凡死人的时候江上总是阴沉沉的,风也惨,呜呜地刮。老天有感应。不知道哪儿发出断裂的吱吱声。整个江面在咔咔作响,仿佛江水是一块要破裂的大玻璃。哪还在呜咽不停。不是在岸上。灰黄的江面上汛水急遽往东注泻而去。他让哑巴三水稳住,哑巴三水的手脚太笨,使得船两边摇晃,被浪打横,好像船快要翻一样。只要下滚钩,船边就会出现大群的江鸥,凄厉地喊叫飞舞。今天有点特别,它们发疯一样地翻卷,贴着波浪,好像被烫伤一样。尖叫着俯冲,又尖叫着离开,偏身飞上铅灰色的天空。
成骑麻是匍匐在船头下钩的,他不能长久地坐着,再者他年纪大了,也不能蹲,更不能站,渔船太小,也就四五米长,不到一米五宽。边放钩边退。这很容易,哑巴三水基本把桨别在水里,划几下,坐在后头,毫无表情地张着哑嘴看成骑麻下钩、指挥。成骑麻做事时要含支烟,不抽,湿了,但要含着。舱里的史壳子依然自个儿数钱、掏荷包,反反复复,并没管成骑麻干什么。有时候他会伸出脑袋来掸下烟灰。
随着滚钩下去,岸离船就远了。趴在船头往岸边看,所有的人影和建筑,都在波涛上起伏,世界都像在一张颠簸的木筏子上面。他也不能趴太久,终于快速地把滚钩下完了,感到胸口堵得慌。肘子撑起来慢慢坐下,史壳子给他丢来了一支烟,没接住,滚进了江里。
他这里是第一道钩帘,勾老倌的是第二道,邻村的船是第三道。其实,甭看江水湍急,在哪儿沉的,基本不会流很远,都在这几个“窝子”里,只有渔民知道。只要在这一带淹死的人,是跑不了的。也偶有无缘无故捞不上的,一下子就流走了,这就要退还至少一半的钱。
他手上的纲绳缠在臂上,过去在手掌攥着就行了,现在,臂上缠两圈还是沉。他在自己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抽了一口,喘口气。
“有没有啊麻老倌?”史壳子这样问。
手上的纲绳一抖一抖的。船尾的哑巴三水也哇哇地叫,手指着他和水。哑巴三水瞎咋呼,每次都这样,每次捞尸都像见了很多鬼一样的,东指西戳让人心生寒意,下次干脆找虫老倌。
他懒得回答。水下钩到了什么只有他清楚。看起来很沉,铃铛还响一两下,那是水的流速拖曳的。那么多的绳子、坠砣,都是挡水的阻力。拉滚钩要一把力气,因为靠着水的抖动要能感知水下的动静,还有就是要靠这股力在水下找目标,手臂要时常运动,就像钓鱼,要不时拖一下钩线。这也是凭感觉。
坐在船上,天地昏暗无边,如丧考妣。水天的交界处有一道浅蓝的罅缝,好像老天开了一道门,闪着些断断续续的光。乌云低垂凝滞,是什么时候没有太阳的?如果早上没了太阳,这群大学生伢就不会跑出来找死了。真是找死啊!多少地方可以玩,为何偏爱这个鬼门关呢?……那个女大学生是不是鬼来引生的?把这三个同学引走了……他死死拽着纲绳。这绳子过去是用麻自己搓的,也有买的,白棕绳,船民叫马尼拉绳,要每年用猪血浸泡再晒六月的红火大太阳。后来就是这尼龙绳了,结实,但粗暴,勒得人手臂生疼,水急时会勒出血痕来。如果你是拉凶狠暴怒的大鱼、腊子和江猪子,或者赶上鱼汛,几个人合手也拉得你气喘吁吁,手臂上如刀划一样。
这么抽了一支烟,歇息了片刻,江中的竹篙响了。是水面上传来的响铃,声音很沉闷,细小,有一下没一下的,且有规律。这就是挂上死人了!若是大鱼或者江猪子或者腊子,响铃是天翻地覆地闹,嘈杂急促,混乱狂躁。一个人死了,他就静下来了。在水底呛水的挣扎是往死里走的,定是最痛苦最狂乱的。那是与人的世界诀别,是外力让你必须死去,不管你多年轻多漂亮多有才,你不会水你就得死,你水性差你也是死。水是欺负人的。但他问过那个被救的教授,沉到水里是什么感受,教授说,乱抓乱挠冲出来两次,想喊救命,但水马上呛住了,再没冲出来,喝了多少水失去知觉不记得了,就这么,醒来发现又活了,没什么痛苦呀,死很糊涂的。也许他说得有道理,死不是一件难事,几分钟,稀里糊涂,魂就走了。
“来了。”他说。只有自己听见。他马上迅速地收绳。雨点开始砸船。江面上也有雨雾笼罩。这是哭,老天在哭。是有了。人上钩了。水下的人只能如此。雨打在脸上,他以为是浪的飞沫,抬头一看,是雨。他在船头跪着,挥手要哑巴三水稳住船,向上游划。他要收钩了。史壳子也看到成骑麻人跪下,这稳当些,不是向泡佬磕头。但成骑麻总是这样,拉死尸时总是跪下的。脚桩子稳当是一回事,也许有对死者尊重的成分吧。反正,他这样才能顺手地收好滚钩按顺序放在一边,人不至于晃下水去,匍匐着是使不上劲的。史壳子来拉,他不让,示意他回舱里去,碍手碍脚的,让他还拉不好了。再者你史壳子好逸恶劳,什么时候在船上干过,你晓得滚钩是怎么收的?
滚钩不能乱放,收一点圈一点。手上的重量越来越沉,就像挂住了水底的石头。这有戏了。但可以拉动。死者喝了一肚子的水,会比平时沉。但因为是在水中,你一拉动,就会顺水往上漂。你得顺势拉,不比鱼。鱼你得对着干,鱼也有时跟渔民比智慧。在水里怎么拉活物死物,是有很多技巧的,全凭手感。稳住船。拉出来的滚钩大多缠在一起,回去得慢慢理,到对岸芦苇滩安静地理。但今天缠得格外乱,是不是这孩子被挂住时清醒了,拼命挣扎了?唉,不可能不可能。只是有点怪。也许是水大了吧。还收上了两条鱼。他娘的,为什么这鱼也来凑热闹呢?不是挂你们的。烦,还是把鱼扔舱里了。是一条鱼一条小青鱼。看见青鱼想到不争气的儿子和不让上学的孙子。不该想的,此时。
拉到了一具尸体。是个小伙子。拉出水面时尸体会像鱼一样往前蹿,像要游走一样。拉过来,他先用那个竹长钩钩住他的衣裳,再慢慢拉。是条壮汉,成人了,手脚粗大,头发漆黑。但此时的脸,不叫脸了,已经比他自己的白T恤更白,简直像硫黄熏过、甲醛水泡过的笋子和藕带,也比往常大了一圈。他身上挂着一大堆滚钩,可怜的淹死鬼都是这样,你看身上全是,滚钩把他包裹住了,全是钩,后脑勺子上也是,手上腿上都是。先用手指朝死者的手上敲一下。手哪是手,就是水里泡发了的馒头。难怪叫泡佬。好漂亮的一个儿子伢,五官端正,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大学是不是快毕业了?家在哪里?父母看见了不得哭昏死吗?……
死尸是不能弄到船上来的,只能在水里摘钩。岸上看到了人。岸上有骚动,有喊。但成骑麻得慢慢来,一只只摘钩。这摘钩的活计是很难的,要小心翼翼。因为,再怎么不是鱼,是人。是人,就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好歹是条生命,而且还是热的,仿佛吧。冷了,也感觉还是热的。是介乎于死和生之间的一种东西。如果拖到医院,拖到火葬场,那就是真正地死了。在成骑麻这里,还得有个过渡,让家人、亲人、朋友去哭,去抚,最后认定是死了。
成骑麻摘钩时听到史壳子在接电话说:“是个穿白T恤的。”一万二到手了,史壳子的声音明朗正确了。声音里有稳当当的底气。
要用绳子先绑住死者的臂膀,先拴在船舷边的立柱上,再绑死者的腿,一条膀一条腿,这样绑好了系在船桩上,以免钩没了被江水冲走。这是先后顺序。水很急,拽住死者捆绑,他一个人做,不要谁掺和。今天格外吃力,四肢酸软,走了太多的路,还对不见面的儿子发了一通虚火,耗去了全部体力。人老了,也就这么点气力,用一点少一点。
唉,缠成这样,莫非真的在水底还活过来了?年轻人生命力旺盛也说不定呢。他细心地摘,不要让肉拉出来,这伢子身体上的肉硬鼓鼓的。可咋就是不会水呢?想必是山里人?
史壳子在看他,也在看岸上。电话里又在吵架。还给勾老倌打电话:“勾老倌你那边有没有?”
钩取完了,哑巴三水把船往岸边划,是史壳子要他划的。但又要他停了下来。史壳子对成骑麻说:“钱不交完我们不交人。”
他回答了“嗯”。这是他们的事,我成骑麻是将人打捞上来了,我要告诉岸上的人,他就站起来想呼口气,手上拽着绳子,当然牵着的是三个大学生中的一个。腰好半天直不起来,汗水滚滚地从额头上冒出,人太虚了。
大概船划到离岸不过十多米远的地方就停住了。岸上的人群往水边挤,还可以看到有救护车,有穿白大褂的人,有担架,还似乎有武警,还有摄像机。有人狂喊乱叫:“快!快!”有人涉进水里,招着手,是准备抬人的,不是尸。现在这个溺水者,岸上的他们希望是可以复活的人。
成骑麻就这样了,船停了,也就跟岸上的形成了对峙。其实来那么些救护车和医生有啥用啊,谁能在水里半个多小时还活着,除非他是神仙。摘钩时他总是要试试溺水者的皮肤、嘴,摸摸胸口,是不是还能在身上感受一丝热气,有没有人工呼吸的必要。这个他都懂。有的是可以的,有的就不行了,譬如这个绑在船边的学生。有到火葬时突然醒的,乡下有停尸两天后醒的;还有听到过棺材里传来的呼救声,刨开坟打开棺有死人乱抓乱挠的痕迹。但这些岸上的人,笃信争分夺秒是能抢救生命的。岸上还有学校的教授、领导,出了这么大的安全事故他们不好向死者父母交差,坐牢也有可能。所以也在拼命跳脚声嘶力竭地喊快给人他们去医院。救护车的笛声都拉起来了,车发动了,捞尸的船却不交人。这是哪门子事啊!
成骑麻不能淡定了,因为岸上在沸腾,看见人了,却不靠岸,等钱哩。他忙问史壳子,怎么样?史壳子摇头摇手还是示意不行。
雨很小,就像无一样。等得焦急的人变成了愤怒的潮水。他们挥舞拳头,已经有人跳进水里了,要来抢尸的样子。史壳子让哑巴三水把船稳住甚至后退。这一下,更加激怒了岸边的人们。有学生抠出沙坨掷向渔船,有一坨差点砸到成骑麻。是他拉着死人绑手的绳子,史壳子拉着绑脚的绳子站在他身后。他当然首先中“枪”。这让他有点恼火。我不过是个捞尸的,又不干我什么事,砸我啊?你要砸砸我后头的那个瘦猴子。他伸出手挡着砸向他的沙子,示意不要这样,他的意思也有“一手钱,一手货”的硬理由吧。我不维护他我的工钱就没有。
“把人给我们!给我们送医院!……”
“要钱去死的呀!你们这些人!……”
“你们没有伢子的呀!心好狠呀!……”
无法阻挡岸上的人向这条船、这条可恶的大江挥拳,向这些渔民叫骂。斥责、呼喊,乱成一锅粥。而没捞上人的两条船在成骑麻他们船后远远地躲着,让成骑麻成为了人们发泄的对象,众矢之的。似乎不能靠岸了,否则会被愤怒的人群撕碎。他拉着绳子蹲下来,他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那只拖拽尸体的手在颤动,是水的流动扯着尸体往后头挣,好像这死伢要活过来了要挣脱他的绳子,他听见了岸上的同学们的喊声。
他有些害怕,突然。老啦,手上全是弯曲的关节。老年斑。肝疼。寿眉太长,让眼前总像有草渣阻挡。这事儿本来嘛,捞尸就是义行,三百六十行之外的一行。人淹死了,他捞上来,面对的却是恨他的人。难道不是他捞上来的吗?捞尸容易吗?茫茫大江里你在水底捞个东西看看?七十岁的老人,在这急流凶险的大江里,驾着一条摇摇晃晃的小船,到处下钩,图个什么呢?钱,我又能得多少钱?得个零头。不是我们你永远也捞不到的。你打110,你报警,警察来了有啥办法?不一样通知我们来捞?
风吹得人一阵冷似一阵,他不能回舱里。史壳子把绳子交给他一个人拽着,回舱中用电话与人谈判。那个被波浪颠簸在水里的大学生露出个后脑勺,手臂绑着,手垂着,小腿绑着,脚翘着,在水里漂荡。身子也是,衣服,脚,裤子、鞋子,就像浮渣了。就这样即使是活的也憋死了,他的脸伏在水里,男人在水里死时就是这样的,翻过来他还会覆过去。周围不知怎么有这么多水葫芦,是上游流来的。绑着的伢子藏在水葫芦里。
成骑麻像棵芦苇又站起来,他好想抽一支烟。但他的船,他们一起的几只船,就这样信马由缰地漂荡在江里,像没人管似的,失了方向,被人唾弃。史壳子呀史壳子,你太那个了。哑巴三水也着急,隔着船篷给成骑麻手舞足蹈地无声“说话”,意思是把死人交了算了。他蓬乱的白发也在手舞足蹈。
就这几个白发渔人,白发在江里讨生活的老倌子,就像他们的船一样老朽破旧了。手腕都拽不住一具水里的死尸——死尸的力气比这些活人还大。就是这样,他们还要捞。这究竟是为啥呢?
总算看到史壳子枯瘦的手有了手势,是往岸边去的。哑巴三水一下子来了劲,两下就冲向岸边,下了狠劲。一个浪涌反向打过来,船就冲上了沙滩。一眨眼工夫,手上的绳子被抢走,水里的人也被七手八脚弄上了岸。一呼啦过去,人抬上了救护车,不见了,沙滩上留下一条湿漉漉的印迹。而史壳子下了船,有个女的(大约是会计)把带来的所有的钱给了他。成骑麻看见史壳子没有作声,是一大扎新钱,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那个女的脸上的汗直往下滚。但好像钱数不对,史壳子还是在与他们说着什么,双方争得很激烈。
有学生爬上他的船,钻进舱里去船尾看,说是不是有另外捞上来偷偷吊在船尾要价的?
“没有的,没有的。”他说。
“还有两个,快去救呀!……”学生说。
钱被史壳子装进了包里回来,却闷闷不乐,挥手让成骑麻他们去捞。
天色晚了。云彩在飘动。江水浑黄得令人头皮发麻。他们饥肠辘辘。还没有吃中饭呢。谁都把吃饭这事给忘了。史壳子不知到哪儿去了,或者在勾老倌他们船上?成骑麻懒得想。第二次下钩,要远一些,他知道第二次应该在哪儿下钩。
江上起了小小的雾。他在想在解放公园那被他撕了的几百元钱。他是为了钱吗?是,也不是。他是个有脾性的人,可现在一切变了。他这样辛苦的老人倒成了那么多人的对立面。这事让人恨是因为他成骑麻吗?我一天水米未沾。
硬撑着,下了钩,守着。晚来风浪急。江鸥也因为饥饿一群群在天空发出愤怒的唳叫,并且俯冲向渔船,啄食他们的船篷。总不能把我吃了吧?我已是前胸贴到后脊背了。岸边上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烛光。人依然黑压压的一片。声音从水面上传来,异常古怪妖娆,好像有一群水鬼在水里讲话。再怎么捞起来也没用了,你们等什么呢?都没有吃饭,今天这观音湾可聚集了几百上千的饿肚人。
木棍没一点响动。他想睡一觉,眼皮沉重,支持不住了。果然,他躺在船板上就睡着了。好像是入了雪窟。有人和兽走动。儿子变成了被铁链锁着的老虎。死去的三个大学生从水里爬起来,向空中投篮。孙子是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狼。都一律地有獠牙。大学生也有。江面上出现了巨大的腊子鱼群和江猪子群……他站在村里的一条大渔船上,指挥大伙展开血腥的捕杀……突然他因为摇晃掉入了冰凉的江中……
听见很嘈杂的声音,把他从寒冷的梦中吵醒了。哑巴三水在嚷嚷。原来,勾老倌他们的船靠岸了。史壳子还在谈尾款付清的事——又有一个学生被捞上来了。另外一个,没付清钱又不捞了。
这样成骑麻在江中等待。等滚钩上的消息,等勾老倌他们再下钩。
成骑麻身心俱疲,他坐在船头。岸上是史壳子与学校的人交锋的声音,但听不清楚说的是啥,声音很大,通过水面会传得很远。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勾老倌他们的船又划出来了。往下第三钩的地方去。
成骑麻抽完了半包烟,接到史壳子的电话:另一条船,捞到了第三具。岸上又是一阵骚动。可以收工了!
交了尸,收了钱,一切都结束了。那就赶快收了滚钩回家。史壳子不是最重要的,回家吃饭、睡觉最重要。当然回去还得给老伴说说孙子、儿子的事。
江水哗哗地拍打着船舷,发出空荡荡的噼啪声。他说干就干,收纲收钩。钩上挂了些浪渣和水葫芦,什么也没有。钩还很顺。钩是自己的,要好好收回,放好,在舱里锁好。特别是,要买纸来烧,又挂了死人的。
可是他感觉哪里不对,他收了史壳子的钱后。史壳子坐别人的船溜了。观音湾沙滩上的人不仅没散去,却越来越多。他揣着工钱,还有一瓶酒,还有两包香烟。听说是史壳子找校方索要的两条黄鹤楼,他分到了两包。为什么江滩上的人越聚越多呢?气氛不大对。看水面上,又流来了一批死猪和杂物。这夜晚的江面好诡异。江滩上,点起的蜡烛好多,像是野地里的鬼火。怪呀。敢情全市都知道这事儿了?
他把船泊在江中那个龟背样的沙渚旁让人看不见。苍白的月亮很低地划过江面,鬼鬼祟祟。这些年的月亮都是这个样子。风在江上疾走,听得见簌簌的摩擦声。岸一直在晃动,没有停息。一些萤火虫贴着水面飞行,明明灭灭,就像江上众多的游魂。在江边一处旷寂地,听见了那里传来的低沉的乐器声。他年轻时玩过笛子和箫,搞过宣传队,知道这是萨克斯。一个人影黑魆魆的,像个大烟斗蹲在水边,吹的是《化蝶》,那萨克斯管声像雾一样在江面上流淌。听着听着想起了成小安夫妇。又吹《回家》。成骑麻听着,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他忘了饥寒,忘了时间,陶醉在这美妙伤心的乐曲中。他又一次打起盹来,直到晾在竹篙上的滚钩被风叮叮当当吹出噪响。他也要回家了。有几个年轻学生伢却永远不能回家了。
回到家老伴热着的饭菜在锅里,进门就问:“老倌子,你今天好难看,魂掉了一样的。”
他告诉她捞了三个人,全是大学生。老伴愣了,说都捞上来了,听村里的人说了,怪不得。
手机的短信提示音一直在响。一看,儿子的,烦了,看内容却是:
“你看电视。你可出名了。”
我出名了?
打开电视,全是江边救人的事情。还看到了自己和史壳子两个拖着水里的死尸,站在船上的画面,这可出了丑啊!
……结成生命之链,谱写长江壮歌。水牛市大学生结成人梯救同学,三人英勇献身。今日下午三时许,在本市观音河与长江汇流处的观音湾,有一在此游玩的女大学生落水,发现险情后,其余的十多名大学生迅速冲了过去,因大多不会游泳,大家决定手拉手组成人链,伸向江水中救人。终于抓住了落水的女生,正在慢慢向岸边靠近时,人链中的一位女生因过于紧张和体力不支而松手,加上脚下的流沙塌陷,人链瞬间断开,处在人链前端的有六七个同学纷纷落入水中。闻讯赶来的冬泳队和会水的同学下水救人。但最后赵一钱二孙三三名同学沉入湍急的江底而英勇牺牲。
事发后,水牛大学领导迅速赶到现场,当地消防、海事和医疗等部门也相继赶到组织搜救。由于该事发地处江水回流区域,水深流急,坡陡沙陷,浅处有四五米,最深处二十多米。经过成家村渔民和壳子打捞公司的打捞,截至晚上六时四十分,三名英雄学生的遗体终于被打捞出水,虽经医护人员现场进行全力抢救,终因沉水时间过长,未能生还。水牛市委书记李四和市长王五获悉此事后,对大学生舍己救人的事迹表示敬意,并指示有关部门妥善做好后续工作。记者获知,校方已成立专门班子处理善后事宜。
据现场有人反映,壳子打捞公司和捞尸渔民有挟尸要价和定价过高等问题,虽遗体打捞价格不在物价部门定价范围之列,但打捞公司明知溺水学生系见义勇为遇难而不及时打捞,特别是因打捞资金未筹集到位,数次中断打捞,明显有违社会公德,遭到现场民众谴责。此问题正在调查之中……
那是自己吗?那个站在船头叉腰挥手的人,那个用绳子牵着水下死者的人,那个在自己船上替史壳子挡沙子的老倌子,多丑啊。吃不下饭,他要睡了。他彻底地病了。他浑身哆嗦,奇寒奇冷。老伴也看得傻了,对着电视发呆。他赶紧上床。
可不一会儿堂屋里有声音,勾老倌、虫老倌和哑巴三水都来了。勾老倌对着成骑麻的房喊他,要他出来。
事情不好。他穿好衣服出来。勾老倌手上拿着一些钱,对他说:“麻老倌,钱要交回来。市里要收的。活总抓进去了,我们在收钱。”
“收我们的钱?”
“是呀。你劝劝三水,他又不识字,你让他看电视看不明白。”
“全部交出来?为什么?我们今天不白辛苦了?”
“还不是活总害我们啊!电视上播了,这下我们的鱼都没人买了,船不消开了。”
哑巴三水不明就里,嚷嚷得厉害。勾老倌就抓住他,把双手闭拢,意思是不交钱要戴手铐,又蹲下,意思是要坐牢。这就难怪了,史壳子撞在马蜂窝上了。想也不对呀,明明是重大溺水死亡事故啊,咋就变成了英雄事迹?学校的领导可高兴了,由事故责任人变成了英雄的领导,还得感谢他们教育出了这么好的大学生。他们这几个打捞的渔民却成为了见死不救侮辱英雄的坏人。又听说其中一个死者的亲人晚上来抢尸,有百号人,但警察也出动了上百人,把那些抢尸的队伍堵在了高速公路出口,进不来城里。死去学生的母亲要投江与儿子一起去。火葬场也全守起来了……
水鸟划过成家村的上空,声音像一种从未听过的乐器,像是男人临空的尖叫,飞向史壳子家的屋顶。那些刚死的泡佬都来了。
儿子发短信说,明天把那女人送回去。
这还不错。是不是老子怄气出丑,你同情呢?好吧。他一夜难眠。早晨他就动身去对岸义忠村。管他的,钱不要就行了。我一个老倌子,我第一个捞起了英雄我还犯法了吗?
他把船停在观音河里,再上岸步行。
这是初夏时节,鹧鸪在天空歌唱,氽鸡在草丛闷叫。麦子熟了,油菜割了。田野上到处是烧油菜秆的烟雾,砍过后粗壮的油菜蔸触目惊心,像大地狰狞的牙齿。顺着河堤走。堤坡上到处是疯长的魁蓟,针刺张牙舞爪,花序直立恐怖,像蛛丝网一样披在紫红色的花筒上。一些荒蒿,一些狼把草,一些泥糊菜,一些荆芥子,一些虱麻头,一些鬼针草。牛们吃的草太少了,被挤在一些牛屎成堆的地方哞叫。河下,有一条双体小渔船,有渔民在船上下罾子,这种船叫鹭鸶船,但船上没有鹭鸶。他们打鱼好悠闲啊,在这条清悠悠的小河里。如果儿子争气,我搬他这里来,不就可以在这里打鱼了吗?不与风浪搏斗,不再捞人捞尸,江湖偏远,清风明月,有鱼打鱼,有虾撮虾,没有鱼虾就船上睡觉,船上醉酒……
下了堤坡,径直往学校去。他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路边小卖部买了包烟,抽着,看着电视。还是这些画面,有许多人的采访,有赞美,有回忆,有谴责,有表功。谴责的是他们,挟尸要价的渔民——但小卖部的人不认识成骑麻,也不知道眼前在门口坐的人正是那个牵着尸的渔民。他只好低着头抽烟,生怕别人认出他来。表功的是学校领导。这本来是一场大事故,却在侃侃而谈是怎么把学校办成培养英雄的学校的。你就不能惭愧地向这些学生的家长诚挚地鞠躬道歉?你们罪责难逃!这真是太怪了,也不怕了。你们没脸还要我们要脸吗?不让学生学点起码的求生技能如扑泅,你们都教育些啥哩?书有啥用哩?掉进水里了书能救你吗?这样的英雄越少越好!你把他们整成了英雄,你就撇脱了干系,而英雄的母亲后半辈子可就孤苦伶仃了咧。她们是不想要震惊世界的英雄的,她们只想要一个默默无闻无灾无病的儿子,活着的儿子。而你们的宣传只要英雄,这不,播音员还在说“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难怪,观音湾永远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地方!唉……
这么七想八想的时候,一阵哄闹声。他往来路一看,一群人过来了。啊,阳光像金色的羽毛扑棱棱地飞翔,天气晴朗,层云尽开,雾气消散。在灰尘扑扑的村路上,儿子用板车拖着校长的娘子像拖一头肥猪回来了。这真是浪子归来啊!校长的胖老婆被五花大绑丢在板车上,哼哧着,显然有过拼命地挣扎,衣裳都散乱了,披头散发,嘴边白沫干结,狂叫过,呼救过,但现在的声音近乎临死前的微弱呻吟。她已经不能动弹,蜷在拖过垃圾和大粪的板车里,脸因为挣扎叫喊而肿得发白,肌肉松弛,喘气,就像是拳击台上抬下来的残兵败将。
这是一个多么清新的早晨,乡村水灵灵的。狗因为空气清新而昂头大叫,并且紧跟在板车后面。葳蕤的庄稼和旁边水渠里亮如油漆的芦苇与蒲草,起风过后飘荡在空中的小蜘蛛。池鹭像被风吹起的纸片,遍野都是,有的吹到了牛背上,站着,神情飘逸。鱼塘里,增氧机在鼓动着大批的氧气,搅起绿色的水花。篱旁的牵牛花蓝莹莹的,塘埂上喂鱼的黑麦草,像铺着的一层厚厚的毡子。他的儿子成涛,弓着腰,双臂小巧的肌肉紧结着,腮帮子咬成三瓣,穿着印有黄龙的T恤,板寸头上挂着一颗颗亮晶晶的汗珠。
一群村民和学生伢子跟着板车奔跑着,呼前拥后,整个村子像过节似的。成骑麻看到校长满含热泪,开始点燃手中的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得多喜庆啊。
有人给板车上的校长老婆松绑。她因为反抗,让成涛给多上了几圈绳子。这也是捆死尸的绳子,是自己船上的,成涛拿来的。校长老婆的脖子上、背上、腰上全是绳子,肥硕的屁股紧勒了好几圈。儿媳牵着背书包的孙子也赶来了。一家三口人团聚,紧紧抱在一起。热泪滚滚的校长也扶起他的老婆,用消瘦的双手揽住了老婆越来越强悍的双肩,两个人抱头痛哭,喊着对方的名字。
“成涛走对了一步,女人嘛,哪有自己的儿子重要……”
“这下好了,救了两家……”
“和气生财……”
校长破涕为笑,对着他的学生命令道:“欢迎成小虎同学归队,现在,升国旗——”
孙子小虎走进了向国旗致敬的学生队伍里。
多少人眼里泪光闪闪。
傍晚,成骑麻回到观音湾江边,刚一停泊,就有几个人冲上他的渔船,劈头盖脸给了他几巴掌。成骑麻被打得眼前金星直冒,人站立不稳,差一点晃进江里。
“就是你,我们等你一天了!你这个老狗日的浑蛋,看你还坏不?我们代表广大市民教训教训你,你他妈挟尸要价,还没抓进去呀,史克治不是抓进去了吗?你个老狗日的,叫你侮辱英雄的!……”
几个中年妇女也认出了他,爬上船来要抓成骑麻的头发、抓他的裤裆、抓他的脸。
“你没有孩子的?你这大年纪了要钱去买棺材的?”
“你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哪!”
他只好往岸上逃。他跑,他捂着被抓得血淋淋的脸,捂着鼻子,鼻子里也鲜血喷涌。他两眼昏花,双脚瘫软,跌跌撞撞,爬上沙滩。他顾不了他的那条破渔船。那些人把他的渔网往岸上扔,把他的滚钩——一百米的、六十米的全搜出抱上了岸。竹篙丢进江里,船板撬了,桨桩抽了,扔到岸上堆成一堆。桨和锚也丢进江里。他看见几个人在拆他的船篷。所有物品被扔下船,有人找来了浪渣,点燃了。所有他船上的物品,被付之一炬。火烧起来了,很干枯的东西,加上风,火一点燃,风一呼啸,火就大了。他无力阻挡。那些人在那儿吼着骂着笑着起哄着。
“老不死的,看你还要钱不!”
“断子绝孙的老狗!”
有人举着燃起的木棒,扔向他的船舱。
他要跑过去,他不顾一切地求饶似的喊:“不要烧我的船!不要烧呀!这是我老两口过生活的船呀!”
他冲上船去,用手抓那些燃烧的木柴浪渣,不管手烫不烫。手不要了,船要。这比老命还重要,几十年的船,养活了一家人的船……
手上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他没有水桶,就用双手去捧水,拼命捧。岸上的那些人,都在哈哈大笑。
他总算把火弄熄了。那些人看他在水里跳来跳去,没有一个人帮他,全是冷眼的、耍笑的、袖手旁观的。
一个烧黑了的空船,渔具、捞尸的工具,全没啦,化为灰烬啦。他坐在水边,湿淋淋的,双手焦痛,从灰烬里扒出烧得发黑的滚钩,锋利的滚钩,挂过许多死人也挂过无数腊子、江猪子、大鱼的滚钩,捧着它们——这些已经渐渐冷却的滚钩骨头,坐在夕阳里。
人陆续走了。夕阳慢慢沉落。那个吹萨克斯管的又出现了。他依然吹着《回家》。他是在唤魂,唤那些落水者的魂。忧伤安静的旋律在江面上雾一样蔓延。
一个女孩子,双手抱膝,坐在水边,无声地流着泪,朝江上久久望着。最后一线夕阳里,那女孩子眼边的泪晶莹闪亮如宝石。涨水了,水流低吼急遽。一片旋转的旋涡,一江向东流去的鼓荡浑水。
捧着那些钩,望着对岸,他想,我该怎样回家呀?
《滚钩》小谈 陈应松
得知《滚钩》获得《小说月报》第十六届百花奖,我正在神农架深山的一个小山村里采茶。身边白云飘飘,四周鸟鸣水唱。
《滚钩》所写的生活与这儿的生活有天渊之别,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噩梦。动荡的长江,孤独的渔翁,挟尸要价……人伦与天理似乎都因那条长江湮没殆尽。我的生活是相对平静的,我特别爱往山野里跑。我和许多善良的人其实并不知道这片土地的某些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在发生什么。网上是时不时有耸人听闻的事,只要打开网络,这种丧尽天良、让人气愤的事扑面而来。但对我们许多人,就像是看电影大片。这一切,远离我们的生活经验。
山中的平静,仿佛世界就是这样,世界本来如此。只要与花鸟石头、与树木保持默契,互相尊重,互不伤害,日子就可以有滋有味地过下去,管它中东打仗,西方衰退;管它城管打人,警察抓人;管它官员贪腐,校长开房。当然,这里也会听说有伤害金丝猴、挖兰花、砍伐山林的事,也会有小水电拦截了河流致鱼绝种的事。还有开矿。森林被砍伐是不可逆的生态灾难。当草甸长起来的时候,这些疯狂的草类,不会给树的种子一丁点空间。长江因建水坝拦截了鱼的繁殖,这也是不可逆的。肯定会造成渔民生活艰难,由打鱼人成为捞尸人,这也算是人类干预带来的沧桑巨变吧。就算你不干预,河流也会自然改道,气温也会悄悄上升,泥石流也会突然而至。总之,生活给我们造成的巨大伤害无处不在。纵然茶园空气清幽,一派芬芳,并不能阻止这个世界堕落。
不能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山野闲客,因为我们还有一支笔先把自己稳住,再有一点力气把社会稳住。这虽然是乌托邦,但捍卫美德必须要有堂吉诃德的精神。然后,我们才有资格做闲云野鹤,超然世外。
这部小说发表后,获得了一些好评。俞正声主席在2015年“两会”期间提到这部小说,并强调文艺作品要切中时弊,并希望领导干部们看看这部作品。也因此,中国国家话剧院欲将它搬上舞台。到时候,更多的人将看到这部小说反映的现实和窘境,让他们有所警醒。
在神农架的山村里写下这篇小文的时候,鸟一直在窗外的树上叫,天是晴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在高高的山上。这是早晨七点,有狗吠,也有更多的白云在升起。更多的人下地采摘新茶。杜鹃花开得很盛,万山葱绿,不可遏止。世界一定会朝向更健康,更合理,更有人性,更善良,更美好的方向发展。而不是向恶,向丑,山崩般地滑去。“恶”不会是主流,人们不会喜欢和容忍恶的生活。
自《滚钩》之后,我的笔将再次移向这片山冈。因为我心中有一片辽阔的绿意。
感谢《小说月报》,感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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