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蝴蝶飞 赵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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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玫小传

    赵玫,女,满族,1982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同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世纪末的情人们》《揾英雄泪》《朗园》《武则天》《高阳公主》《上官婉儿》《秋天死于冬季》《漫随流水》《八月末》,小说集《太阳峡谷》《岁月如歌》《我的灵魂不起舞》《寻找伊索尔德》,散文随笔集《一本打开的书》《欲望旅程》及影视剧本《阮玲玉》《蝴蝶》等。曾获天津市首届青年作家创作奖,第四、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首届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巾帼说那不是她要的今世前生。那时候她已经认识了宇文。

    她说原以为我将永远被绑缚在家乡的土地上,在田野炊烟中成为某个乡下小伙子的新娘。但伴随着一村一村的男人离家远行,不再眷恋他们曾视为生命的土地和家园。是的,没有人再去侍奉四季庄稼,田野因此而变得萧索荒凉。于是年轻的姑娘们也只好离开,到城市中去寻找她们想象的美好人生。

    就这样我们眼泪涟涟地离开了老家,从此像浮萍一般随风流转。

    巾帼蜷缩在青娥阴暗而窄小的房间里。走廊上一间紧挨着一间的小屋子。没有窗,更看不到清晨或黄昏的太阳。这让她想起小说中旧时王朝的永巷。后宫们生存着只为一种期待,那就是帝王恩赐的甘露。然而青娥们在这逼仄的格子里又等待什么呢?隔壁房间里不断传来异常的声响。

    巾帼对此已司空见惯,而青娥更是懒懒地躺在床上看过期的画报。青娥总是以平常心面对她的职业,她甚至调侃自己这人渣般的生活是自由而快乐的。因为她知道这是她们这等人难以摆脱的命运。缝隙间,巾帼再度听到隔壁男人的喘息声,伴随着女人狡黠的呻吟。于是她总有种愤恨萦绕于心,但青娥却从来淡然以对,仿佛洞穿了世间。

    楼下有人高声叫青娥。她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她知道是她的客人来了,于是出门前她本能地照了照镜子,抹上猩红的口红。然后她毫不讳言地对巾帼说,不是为悦己者容,这是起码的职业操守。当你面对这一刻的时候,只要想到钱,就不会让你恶心得想吐了。

    青娥故作婀娜地走下冰冷的水泥楼梯。她隔着屏风就看到了那个猥琐而清瘦的男人。她停在楼梯口,望了那个男人很久。然后快步转身回她的房间。青娥的房门用红色水彩标明了22号。青娥总是说这是她的幸运数字。青娥引领那男人上楼时穿一件旗袍,尽管那化纤质地的旗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但这色彩艳丽的包装还是让青娥有了种玉树临风的妖娆。

    没有讨价还价,青娥愿意接受这个客人。她一再说,用金钱来消费她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好,而器官生来就是为己或为人所用的。然后她示意那个男人不要胡思乱想,她说这是巾帼,我表妹,不过她与交易无关。显然青娥和这个男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而他看青娥的目光也格外不同。

    青娥说,巾帼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叫巾帼,纯粹是为了满足她爸的虚荣心。她爸是我们村唯一的小学老师,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儿子。后来他终于老来得子,从此巾帼就不再读书了。不过她自小聪慧过人,不是我这种靠放荡吃饭的人。所以你别在她身上打主意。我和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帮巾帼。你不是认识那些流水线上的包工头吗?

    然后青娥示意巾帼离开。她知道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巾帼还没有走出房间,青娥就已经脱光了她的上身……

    巾帼和流水线上的所有女工一样,每天要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她们千篇一律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就像是停不下来的机器人。她觉得这是对人生最残忍的戕害,每日的劳作几近濒临崩溃的边缘。但有一天,她偶然在一张旧报纸上读到关于玛丽莲·梦露的文章。她本来对这个外国女明星没什么兴趣,但玛丽莲在“二战”期间也曾在工厂做工,且任劳任怨地投身其中。无疑玛丽莲的经历打动了她,让她对这个女人心生敬意。她当然不是要成为玛丽莲那样的明星,更不是为了什么梦想和信念。但她夜以继日的工作也是有目标的,那就是实现父亲让弟弟上大学的夙愿。她知道那是父亲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而一旦做小学教师的父亲梦想成真,这个一直被压抑的乡村知识分子就能在乡亲们面前扬眉吐气了。

    家族的希望就这样重重地压在巾帼身上。而她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分钟,都似乎牵涉到家庭的荣誉。但她从来无怨无悔,以为天经地义。每到发薪那天,她都会及时赶去邮局寄钱。她总是将自己的生活费降到最低。她不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需求。

    将巾帼从几乎自虐的青春中拯救出来的,是公司在“三八”节那天为女工组织的联欢会。那时的巾帼和姐妹们一样,早已变得麻木。在心灵的荒芜中,给巾帼最大支撑的,就是她依旧喜欢唱歌。这是她在家乡时就有的爱好,每每在无人的山谷引颈高歌,听荒野的回声。于是巾帼偶尔在宿舍哼唱几句,竟获得姐妹们由衷的赞赏。她不仅会唱,还会唱很多首,那些大陆与港台明星的名曲她几乎都会唱。因此女工们都喜欢听她的歌,或许那带有山野气息的歌声让她们想到了家乡。

    于是巾帼被推荐到联欢晚会的舞台上,她刚一开口,便立刻引来台下阵阵掌声。她一鸣惊人的歌声立刻打动了所有人,尤其是当晚在场的公司老板。联欢会结束时老板上台祝词,讲话中他特别提到了巾帼,并指派她为公司组建女子合唱团,以丰富和发展企业文化。

    在老板的激励和工会的帮助下,巾帼立刻行动起来。利用业余时间,到处物色音色浑厚优美的合唱伙伴。但没过多久,巾帼莫名其妙地突然跳槽,而她所身负的这一使命也就寿终正寝了。

    事实上,问题出在巾帼车间的女领班身上。自巾帼在公司的联欢会上大放异彩,女领班便开始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女孩百般刁难。她想不到仅凭一首歌,就能让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孩进入老板的视野,而她尽管为老板风口浪尖地效力多年,却始终不曾受到过老板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注。于是她觉得有失公平,进而对巾帼“羡慕嫉妒恨”。但她并不曾指责巾帼,反而以溢美之词赞扬她的歌声。她说有这么好的嗓子为什么不去外面唱呢,你比电视上那些歌星唱得好多了。干吗要待在这条流水线上,这里是人过的日子吗?所以千万别浪费了你的才华,这可是上天赋予你的机会。

    但巾帼对此不为所动,一门心思地组建她的女子合唱团。女领班摇身一变,不再姑息,立刻将巾帼调至清洁工的岗位上。美其名曰:这个岗位更适合你,能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实现你的梦想。其实谁都知道清洁工是车间里最脏最累的工作,工资也最少。当辛辛苦苦完成一天的工作后早已疲惫不堪,哪还有什么精力去组建合唱团。周围的姐妹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敢得罪那个骄横的女领班。巾帼终于忍无可忍,她知道自己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巾帼愤然离去,她知道在这个发展着的城市中,她是不会失业的。

    尽管女领班对巾帼无所不用其极,但终究是她的妒火照亮了巾帼的才华。于是巾帼顿悟一般,觉得哪怕女领班所有的赞美都是虚伪的,但虚伪也是一种无可遮掩的真实。既然你比当下的那些歌星都唱得好,既然你拥有上天赋予的才华。是的,巾帼还从没听到过这么激动人心的鼓舞,她何不为自己打造一片天地,既然这是个创造奇迹的时代。

    于是巾帼摒弃了继续做女工的想法,尽管还没有向父亲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却也在电话中委婉暗示了暂时不能给家里汇钱的苦衷。但她保证不会置小弟于不顾,换一种打工的方式,说不定能给小弟带来更多的资助。

    于是巾帼不再求职于那些唾手可得的岗位,而是以仅余的存款为自己置办了歌手的行头。她决定破釜沉舟追求梦想,至少在下定决心的这一刻,她不再让自己的人生和父亲以及小弟纠缠在一起了。

    接下来,她在几乎一无所有的状态下,走遍了城市中所有的夜总会。有的将她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有的在听过她的歌后委婉拒绝。当然也有愿意收留她的,不过是作为陪酒女郎。他们大言不惭地诱导她,干吗要当歌手呢?要知道在我们这里,女招待远比歌手挣得多。亦有体恤巾帼处境的人劝慰她,不是当女招待就不能当歌手了,很多歌手都是从陪酒起步的,但是这需要一个曲折的过程。你听说过“曲线救国”这个词吧,如果你努力并真的有天分,迟早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总之,无论怎样竭尽全力,她先后求职的各种酒吧和夜总会,不是对方不要她,就是她不能接受对方羞辱性的条件。于是她近乎于凄苦地流连于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她不懂为什么这泱泱天下,就真的容不下她这粒微小的浮尘?

    就在巾帼绝望的时刻,突然收到青娥的短信。她们其实已久未联系,甚至不曾通过电话。但彼此即或不相往来,也会像手足一样相互记挂。显然青娥顺风顺水,否则她不会说,你来吧。于是在巾帼最窘迫的时刻,仿佛心灵感应一般地,青娥摇动起她的温暖。她告诉巾帼她所在的位置,说你坐上地铁四号线到终点就能找到了。

    于是巾帼乘坐地铁,上车后才知道这条线通往城外海滨。一路上她觉得每个车站的名字都好听,甚至有种能拨动心弦的感觉。什么“雨巷”、“月下”、“静夜”、“海滨故人”以及终点站“人间四月天”之类。她显然说不出这些词汇的意思,更难理解其中的含义。后来才知道这些小站的名字,就是一座座建在海滨高档别墅区的名字。而她乘坐这列地铁时刚好春回大地。

    离开城市后地铁就跃上地面,车窗外“人间四月天”的景色一览无余。满目的青绿让巾帼不禁浮想联翩,她不曾感慨于窗外那一幢幢漂亮的房子,而是怀念起家乡的袅袅炊烟。她知道春天对于家乡意味了什么,所以在春种时她从不曾懈怠。是的,她怀念那单纯而简朴的乡村生活,想念田野的四季分明,一季有一季的景致,却不知何时才能回到牧歌短笛的田园。

    但这列地铁并不开往家乡,而是通向城外海滨。她来到这座城市一年有余,却从未看到过大海的模样。她知道青娥所在的地段就在海边,所以就算是一时找不到工作,但至少能实现看到大海的愿望。她慢慢释然,想起父亲最常说的那句“来日方长”。这样想着就不再纠结,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也知道为了想要的应该付出什么。

    按照青娥电话中的提示,巾帼被引入一条狭窄的小巷。这是她来到这个城市后从未见过的陋巷。到处是肮脏的污水、堆积的垃圾。街两旁挤满临时建筑,房子里出出进进的人也都形迹可疑。小街上来回游走的还有那些流浪的猫和狗,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她甚至有种恐惧的感觉。但既然已深陷其中,便只能在遍地的污秽中小心前行。她不嗔怪青娥为什么不到地铁站来接她,让她一个人走过这段可怕的路程。直到她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青娥说的那座红房子。

    她很难理解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那座鹤立鸡群的楼房,为什么要刷上红颜色,而且这红也不是正经的红,既不是通常的绛色,也不是深红,总之是奇奇怪怪的某种猩红,看上去让人联想到流淌的血,甚至能闻到血腥的气味。但总之,这座建筑在周边破烂不堪的“临建”中显得格外醒目,甚至给人一种近乎辉煌的感觉。它就那样招摇地、唯恐不被人注意地伫立在小巷的尽头。那夸张的血色,让这座建筑成为了这片区域的旗帜。

    巾帼小心翼翼地推开红色建筑的门。吱吱呀呀的铁锈声让她周身不舒服。迎面即看到这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布告牌,只是她还不知这布告的含义。她有点拘谨地走到前台,向一位满脸是肉的女人呈报姓名。这是青娥在电话中要求她这样做的,于是那女人向巾帼露出假笑。说她是这家公司的副总,不过一看就知道她是老板娘。她那咄咄逼人的气焰,是所有这类女人共同的表情。只是这女人笑起来时格外夸张,就像是满脸的果冻在震颤。

    巾帼以为她就可以上楼找青娥了,但那个自称副总的女人却让她填写繁复的表格。于是她更不知这是家怎样的公司,只觉得在填写表格时,女人一直在仔细端详她,并啧啧称赞巾帼的字写得好。接下来女人的果冻变得严峻,说有的员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然后她慷慨放行,用她那胖胖的满手背是窝的手向楼上一指,你上去吧,22号,她等着你呢。

    巾帼踩着粗糙的水泥楼梯一路向上。她记得工厂的楼梯通常是铺了瓷砖的。伴随着越来越向上,楼梯上的光线却越来越昏暗。竟至二楼狭长的走廊里黑漆漆的,几乎没有光亮。于是某种阴森的感觉,让她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巾帼摸索着,终于叩响了22号房门。却很长时间没有回应,以至于她不知青娥是否在房间。她只好在黑暗中紧张地等待,之前那种恐惧的感觉再度袭来。于是她想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紧接着不知从走廊的什么地方,发出近乎绝望的喊叫声。那声音仿佛夹带着鲜血,却没有任何人前来过问。于是巾帼不再迟疑,决意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22号的门终于打开。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走出来,苍白无力地,目光却炯炯地盯着眼前的巾帼。紧接着青娥梳理着散乱的头发走出来,狠狠地将那个男人推走,然后一把将巾帼拉进屋。

    那是你什么人?巾帼满脸狐疑。

    别管他。听说你不顺?

    你干吗对人家那么凶?

    你别管这些。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看不出来吗?

    那种地方?不,不不,你怎么能在这里?

    我爸赌钱,输了房子。我妈说活不成了。总不能让他们睡岩洞吧。

    那你就……

    我算什么?我早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我就是牲口。

    我本来就指望你了,以为你能为我找一份工作,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青娥满脸不屑的表情。我听说你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就像沿街卖唱的乞丐。不就是想要唱歌吗?这有什么难的,这里挣钱很容易……

    不,巾帼打断青娥的话,不,我不能……

    谁让你像我这样了?反正我已经被毁了。能给乡下赎回房子,我也能帮你完成心愿。谁让你从小就黏着我呢?我已经和楼下的女人说好,你暂时住这里,直到你找到你喜欢的工作。我保证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巾帼开始了艰辛的跋涉。她把起步的舞台放在了海边。这也是青娥的建议,因为她确实看到过有人在海边卖唱。只是当巾帼带着自己的吉他和麦克风出现在海边时,立刻被海鲜馆的男侍蛮横驱赶。他们像恶狗一样扑过来,并连拉带拽地将她赶走。无论她怎样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都不能获得任何在海边演唱的机会。于是只能铩羽而归,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看到了大海。

    后来巾帼才知道在海边演唱,也有不能言说的潜规则。并不是一定要和老板睡觉,因为这一带的海鲜餐馆大都是女人在打理,或者是名正言顺的老板娘,或者小三、小四也未可知。总之,她们要表现出女性的能力与魅力,于是相互的竞争异常激烈。随之歌手的比拼也硝烟四起,因为对经营者来说,好的歌手确实能招揽更多的顾客。所以这里不存在男性潜规则下的那些花瓶,老板娘们选择的歌手首先要唱得好,当然也要长得好,不过底线是不能抢了老板娘的风头。

    总之,巾帼若想在这一带唱歌,最需要拉到的关系就是饭店老板娘。然而老板娘出现在餐馆里的几率少之又少,于是那个通常是男性的经理就变得格外重要。

    当巾帼终于了然其中奥秘,青娥便亲自出马,带巾帼一家一家地缴纳不菲的试唱费。巾帼反复重申她只是借钱,进而感慨,若不是情同手足,又有谁会为她做这些。是青娥给了她唱歌的机会,也是青娥为她坚定了生活的信念。于是她坚信她的歌喉就是财富,进而畅想有一天她真的成了歌星,就会让青娥管理她的钱。

    巾帼终于得以进入一家最萧条的餐馆演唱。那是一座叫“五层楼”的海鲜酒楼,看上去豪华而阔绰。房子被装修成“大金牙”风格,伪劣的罗马廊柱支撑着每一个楼层。这里的好处是能看到最开阔的海岸和最壮美的落日。而奇谲的礁石滩,又能让顾客在这里听到海浪撞击堤岸的咆哮。而这里的不好是,老板娘对餐馆的经营早已淡心无肠。她是那种阅尽人间沧桑的真正的原配,所以对这种开餐馆的无聊把戏毫无斗志。来餐馆就餐的也大多是些亲朋好友,无非是新鲜的海鲜,也无须怎样高明的烹制。看上去她好像不过是让自己在此了度残生罢了,所以才会轻而易举地接纳了巾帼,而恰好先前在此驻唱的歌手刚刚被另一家火爆的餐厅挖走。

    第一天,巾帼兴致勃勃地来到餐馆,很亢奋的感觉,仿佛梦想已经成真。时间还早,于是走到海边,觉得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看到了海,尽管她已经在此晃悠了很多天。她从不曾屏息静气地欣赏过这片浩瀚的海洋,那一望无际的平滑,仿佛坚硬的陆地。只是,当真正看到了大海后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她心目中的海,至少,不是用清澈湛蓝那样的词汇所能形容的海。于是才知道,原来大海也是浑浊的,就像是山洪倾泻时遍布泥沙的河流。至此,关于大海的所有憧憬和浪漫顷刻化为乌有,那浑浊而晦暗的泛着鱼腥和腐臭的大海,此时此刻,就像是她这个卑微而迷茫的女孩,很可能在一切还不曾开始的时候,梦想就已经破灭。

    她变得迷惘而低沉,仿佛被大海的昏暗所左右。正午的餐馆只开放室外的散座,顾客稀稀拉拉。但巾帼还是勇敢地站在了她的岗位上,带着些微的羞涩与胆怯。这一刻她不敢面对客人,便转身朝向大海。她想以此平复紧张而惶恐的心情,想要大海赋予她歌声的力量。于是当她转过身来,便不再彷徨。既然她不过是一个连蚂蚁都不如的歌女,还有什么顾忌。

    紧接着她敞开嗓门儿,放声歌唱。她觉得对她来说,勇敢就是力量。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就算是唱得不好,却也让剥着海虾、啃着蟹腿的客人“忙里偷闲”给了她些微的掌声。于是她被鼓舞,以为自己正在向成功进发。然后她透过麦克风忽悠那些吃客,大声地问他们,我的歌唱得好吗?她知道她的问话几近于无耻,但是她依旧在问,你们还想听吗?当她看到几多顾客点头呼应,便立刻打开伴奏带,再度高歌一曲《青藏高原》。她刚一开口就听到了刺耳的叫好声,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而得意。她只是依着自己的节奏,任海风吹拂着飘飘长发。慢慢地她不再在乎客人的态度,因为她听到在歌声中,有一种别的什么声音加入了进来。于是她放低音量,想找到究竟是什么在鼓舞她的演唱。那是种宏大而饱满的声音,汇了进来,成为了某种赋予她激情的无形的支撑。直到歌唱进入尾声,才突然意识到,那浑厚的声音究竟来自何方。

    歌罢,她立刻转向大海,看到了海的涌动。那层层叠叠的海浪拍打在黑褐色的礁石上,飞溅起白色的浪花。是的,她看到了,汇入她歌声的就是大海,那滔滔滚滚的合唱。尽管它依旧是浑浊的,却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力量。是的,她没有舞台,只有身后的大海,海空变幻的色彩就是她的背景。她背着她的吉他和麦克风,穿很短的裙子。只有当大海无限宽阔地汇了进来,她才能在紧张而不自信的表演中,唱出High C(C3)的高音。于是曾经萎缩的内心,忽然间变得强大。她知道那些吃客尽管不愿放下手里的刀叉,但还是尽可能地给了她掌声。她知道那是因为她的演唱至少是真实而淳朴的。

    于是她知道自己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而青娥的投资也将如愿获得回报。她这样想着,甚至为青娥而骄傲。因为她知道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是一个需要人悲悯的无足轻重的人。她是有能力走上更大舞台的。

    接下来她模仿刀郎的《怀念战友》,那深情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让她和刀郎几乎别无二致。但就在唱到“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刻,突然听到身后另一种尖锐的声音混杂了进来。她再度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声音不管不顾地飞扬起来,并立刻覆盖了她的歌声。

    那一刻,她没有停下来,也不曾回头,因为她觉得那是对观众的不尊重。但是伴随着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强大,那种仿佛被淹没的感觉,以至于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停下来。然而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坚持,哪怕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是的,她必须毫不妥协地唱下去,直到最后的那句“听我歌唱”。

    然后她慢慢转身,朝向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才知道那是冲击钻发出的尖锐声响。民工们汗流浃背,紧握风钻,身体和机器一道颤抖。掘进中,原本平整的路面被寸寸瓦解,一同被毁灭的,还有巾帼和她的歌声。

    显然有人要重新打造海边堤坝,在那片高尚社区前建造绿廊,并修筑美丽的海岸花园。然而这些和巾帼有什么关系,却让她无端陷入困境。她不可能在冲击钻的轰鸣声中继续她的歌唱。她没有那种能和冲击钻一争高低的能力。她也曾尝试着寻找冲击钻的缝隙,比如在民工休息的短暂时刻为客人演唱。但一波一波的冲击钻声,就像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浪声,永不停歇。

    巾帼沮丧地迂回在食客中间。她希望她的努力能为她赚到小费。尽管冲击钻无情地淹没了她的歌声,但她确乎用心用力地去唱了。她并不寄望于食客的慷慨,但至少应付给她起码的报酬。然而,她眼看着那些食客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一边剔牙一边离开了酒店。仿佛她的歌声销声匿迹,仿佛她这个人也不曾存在。但是她记得有谁在为她高声叫好,也记得是谁怂恿她再唱一曲。但这些人就像失忆一般,甚至忘记了他们自己的慷慨激昂。于是巾帼不顾一切追了过去,问他们是喜欢《青藏高原》还是《怀念战友》?而那些人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嫌恶地加快脚步远离她。而巾帼也觉得自己跟在他们身后讨公平,就像是一个失去控制的疯子。

    但她没有放弃,始终锲而不舍地跟在那些人身后。她就像一只被抽打的陀螺,一路尾随到停车场。她挡在一辆宝马汽车前,她说既然你们听了我的歌……

    但根本听不到唱歌的声音。一个女人轻蔑地看着她。

    但我的确努力了,是冲击钻……巾帼眼泪汪汪。但我唱《青藏高原》时你们都鼓掌了,我看到了,那也是我的劳动,你们不会吝啬到连这点小钱都在乎吧?

    算了算了,别理这种疯子……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力量,巾帼突然喊叫起来。生平第一次,她的声音压过了冲击钻。海边的每个人都听到了这个女人的歇斯底里。

    你们这些脑满肠肥的浑蛋。你们根本就没有廉耻之心。你们丑恶肮脏,内心充满罪恶,迟早会下地狱。说罢,巾帼向那辆汽车的车窗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充满快意地转身离去。

    然而坐在方向盘前的那个男人突然跳出来,向巾帼冲过去。有人想拉住他,算啦算啦,不过是一个卖唱的。但他挣脱同伴的拉扯,穷凶极恶地追上去。巾帼听到了背后急促的脚步声,但她此刻已毫无畏惧。她慢慢转身,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愤怒的男人。

    来呀,来打我呀,一口唾沫就能激起你那么大的仇恨?我就在这里,你随便吧,反正我这种人的命也不值钱。

    然而盛怒中的那个男人,反而在巾帼的从容不迫中退缩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甚至有点慌乱,有点不知所措。令巾帼不可思议的是,那男人竟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用两根手指夹着递到巾帼眼前。那一刻,他或者就是想知道这个无耻的女孩,究竟会不会接受这两百块的施舍。

    那一刻,他们相互仇视地对峙着。他们将这对峙持续了很久。在男人眼里,这是场关于精神操守的拉锯。明摆着的尊严或羞辱。然而令男人无比失望的是,金钱最终超越了尊严。巾帼在男人鄙夷的目光中,接下了那两张硬挺挺的崭新钞票。是的,她从男人的指尖中接过了劳动所得,然后坦然地抬起头,看着那男人,目光中竟没有哪怕些微的羞辱感。

    就在那男人脸上刚刚泛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他突然听到身后刺耳的裂帛之声。如此坚韧的钞票被撕成两瓣,紧接着四瓣、八瓣,纷纷碎片……

    在麦田里长大的巾帼当然有这种力量,以至于疾速转身离去的那个男人不敢再回头。他们背对背地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男人下意识地戴上墨镜,而巾帼却将那些破碎的钞票抛向天空。那彩色的碎片随风飞舞,纷纷飘落。那一刻,巾帼觉得自己已羽翼丰满,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五层楼”的女老板并没有因顾客的纠纷而辞退巾帼,她反而欣赏这种为保护自身利益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精神。只是在冲击钻离开海滩之前,巾帼不能在白天唱歌了。于是她只能昼伏夜出,尽量延长晚上工作的时间。

    巾帼依旧栖息在青娥的小屋。有了白天的清闲,巾帼才有机会观察红楼里的生活。白天这里通常客人很少,所以楼道里总是冷冷清清。女人们三五成群,打纸牌或麻将,总之,不会寂寞地待在自己的小格子里。

    而巾帼之所以能日复一日地住在这里,完全因为青娥是这里的头牌。唯有她能拥有这个所谓的套间,也唯有她能随意差遣红楼里除老板之外的任何人。她不仅丰满漂亮,且性情刚烈,所以红楼里的女人都不敢得罪她,甚至前台的老板娘都惧她几分。据说老板也曾属意青娥,只不过他不是以嫖客的心态来对待她,所以青娥才会被任命为领班,从此在红楼享有特殊的威严。

    青娥从不讳言老板对她的青睐。至少一个月会有一次,通常是在老板娘月经的时段。尽管没有人看到过老板潜入青娥的房间,但青娥每每到老板办公室汇报工作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再就是老板看青娥时那欣赏进而纵容的目光,一览无余地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暴露无遗。然而老板娘却是另一种说法,坚称老公从没有动过青娥的念头。说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堂堂红楼老板怎么可能监守自盗呢?

    总之入行伊始,青娥就建立了她无以撼动的权威,于是才能在红楼顾客中挑肥拣瘦。她当然不会像那些刚出道的女人,专拣那些英俊帅气却囊中羞涩的小白脸。要知道这里并不是婚介所(尽管打着婚介所的旗号)。就算是小白脸看上去赏心悦目,能带来某种感官上的愉悦,但青娥早就参透了其中的优劣,所以,她更在乎那些手攥公文包的包工头。当然,这类人中也良莠不齐,泥沙俱下,一些明明很殷实的却总是斤斤计较。所以青娥更喜欢那种仗义行侠的,能拿出五百就绝不会拿出四百九十九的那种男人。对这类慷慨之士她总是格外关照,以至于久而久之成为知己。其中大义者甚至想为她赎身,但每一次青娥都婉言谢绝,说她早已适应了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巾帼像小鸡一样被保护在青娥的翅膀下,名正言顺地跟着她在红楼里混吃混喝。她日复一日地挨着漫长的白天,却从不参与红楼里那些女人的活动,甚至很少和她们搭讪。尽管她知道自己和青娥她们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赚钱的方式略有不同。她们直接用身体愉悦他人,产生价值;而她又何尝不是在运用她的声带去取悦听众呢?所以,说到底她们都是在利用器官,只不过使用的部位不同罢了。尽管阴道和声带几乎同样狭长,但歌声所带来的快感却能升华到精神层面。单单是这一点,就让巾帼觉得自己超越了那些红楼女人,在这个充满污秽又苦苦挣扎的群体中卓尔不群。

    她之所以不让自己混同于那些可怜的女人,还因为她们对眼下的生活竟然已非常满足。比起那些风餐露宿的民工,她们的生活的确优裕很多,所以才会终日恹恹的,除了必须要做出搔首弄姿的那一刻。但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为什么不能做得更赏心悦目呢?

    于是她对这些浑浑噩噩的红楼女人心存鄙夷,并且越来越难以忍受这里肮脏的环境。甚至在青娥面前,有时候,她都会不知不觉地表现出一种不自知的优越感,让慷慨收留她的青娥很不是滋味。只不过看在同村姐妹的份儿上,青娥不想让她难堪罢了。

    于是每个离开红楼的傍晚,就成了巾帼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无论她的演艺生涯遭遇怎样的冷落,甚至有时候整晚颗粒无收。但只要唱歌,她就和红楼里的那些女人不同,这甚至成了她唯一能和她们区别开的标志。就算是没有人真正欣赏她,她也依旧认为自己是高尚的。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巾帼像每天一样怀着某种解脱感,欣悦地离开了污秽的红楼。她打着伞,听雨滴淅淅沥沥落下的声音。如果她能够看不到周边的景象,如果雨伞能遮挡住那所有的不堪,那么,她或许能联想起李清照的诗。那是父亲最喜欢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然而此刻,那些美丽的诗句与她无缘,尽管雨水早已迷蒙了眼前破败不堪的景象。前往海岸,她必得穿过这条污水恣肆的街巷,在雨的泥泞中艰辛跋涉。对她来说,这里的环境早就让她忍无可忍,但迎面而来的那些拙劣的服装屋、杂货铺、五金店以及各类小型超市依旧人来人往,甚至欢声笑语,仿佛他们从未在意过这条街区的恶浊。

    巾帼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摆脱这里的氛围,不知道在她奋斗的漫漫路途中,什么时候才能住进高级酒店,踏上红地毯,在真正的舞台上唱歌。只要想到这些她就不禁满心凄楚,并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李清照的“载不动,许多愁”。但是她相信自己不会被这些愁苦压倒,因为她总是能把坏心情转化为坚持的动力。她这样想着,便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抱怨脚下的烂泥。

    也大概就是在巾帼躲开那处水洼的一刻,她突然听到了烟雨中飘来的某种声音。委婉而凄楚,那么动人心魄的——歌声。巾帼不知道那天籁般的声音从哪儿飘来。她停下脚步,仔细谛听,在雨中,四处寻找。那歌声断断续续,时快时慢,往复循环,但巾帼就是找不到那歌声究竟从何而来。一时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幻听,因为自己正置身于无限伤感的细雨黄昏。总之,这绝不是她平日为饭店顾客演唱的那种流行歌曲,不不,她从未听到过如此动人的曲调,那么高亢而委婉,又单纯至极。那说不出的好听,唱不尽的凄迷,就那样浮云一般地,在烟雨中往复回环……

    巾帼收起雨伞,让自己站在雨中。她寻那歌声,却遍寻不见。但她莫名其妙地,突然觉得自己被改变了,变成了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是的,那一刻,她知道,这才是她真正想唱的歌,不管这歌声来自何方,哪怕就在这陋巷之中,哪怕这歌声中也流淌着下流与污秽。总之,那不是众声喧哗中的人云亦云,而是最简朴的表达、最直白的诉说。而巾帼自唱歌以来所要寻找的,其实就是这种朴素的宣泄。

    于是她仿佛重新发现了自己。她决意从此演唱这种真实的歌。她几乎立刻就记住了歌的旋律,并能用她自己的声音哼唱出来。当她满怀欣喜地把握住了这个非凡的时刻,她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店铺前,门楣上用刀刻上去的是“语文书店”几个字。

    是的,她怎么可能期待在这条街上有书店呢?但是她立刻就想到在穷乡僻壤,又怎么会有父亲那样能将“四书五经”读破的人呢。然后,她停下来,对这样的一个所在肃然起敬。尽管她早就没有了读书的心情,却还是对“读书”这两个字充满迷恋。

    待她转身,突然听到,那缥缥缈缈的歌声又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男孩出现,问,要买书吗?租录像带?惊悚的还是色情的……

    你放的歌?是谁在唱?

    男孩立刻关掉组合音响,你想要什么?

    干吗关上?我就是想听她唱。

    哦,我以为你不想听。

    是谁在唱?

    周璇。

    周璇是谁?

    上世纪30年代的电影明星。

    这是她的嗓子?

    是。

    这歌叫什么?

    《夜上海》。

    刚才的那首呢?

    《花样的年华》。

    我喜欢。我也唱歌。但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歌。

    想知道她的人生吗?

    想。

    她是上海滩三十年代崛起的一颗最璀璨的星。她出生在尼姑庵,显然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襁褓中被送到贫困的养父母家。没有人知道她怎样度过了艰辛的童年。十三岁加入“明月歌剧社”,从此走上演艺之路。她以纯真的表演名噪影坛,又以甜美的歌声荣膺歌后,而她的一生,却如一支哀婉的悲歌……

    我,我也想唱她的歌……巾帼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男孩。

    这种流行歌曲,在法国被叫作“香颂”。男孩近乎迷茫的神情,“香颂”这两个字是不是很好听?

    我买这张碟,多少钱?

    不,我不卖,这是我为我自己进的。这条街没有人愿意听周璇的歌。

    就算是借给我。

    真的不行。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巾帼恋恋不舍地离开。但她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我给你两倍的价钱……

    怎么是钱的问题呢?

    那是什么问题?算啦算啦,那么,我能来听吗?

    男孩说,随便。

    既然随便,从此巾帼的生活变得绚烂,再没有一丝百无聊赖的悲哀。她几乎每天都来语文书店,在这里一字一句地学唱周璇。她喜欢《花样的年华》《五月的风》,也喜欢《葬花》和《夜上海》。她很快就将周璇的词曲全都背了下来,在仿效她声音的同时,揣摩她歌唱时的心境。然后巾帼开始跟着书店的组合音响唱,回到红楼后又在心里唱。很快她学会了周璇光碟中所有的歌,而拿捏的音调也和周璇别无二致。某一天,她甚至觉得这世间唯有她能让周璇死而复生,也唯有她能让那些记忆着岁月沧桑的老歌重返人间。

    然后在周末的那个夜晚,她第一次演唱了周璇的《夜上海》。那时明月高悬,微风习习,大海上铺满了碎银般的光亮。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复活了的周璇。她的歌声显然吊足了食客的胃口,音乐一停,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伴随着口哨和尖叫声。显然她与众不同的歌声感染了那些原本冷漠的人,她知道她的演唱堪称一夜成名。唱着周璇的歌的那种感觉让她无比自豪,她坚信在海岸卖唱的那些歌手,都不会像她这般独辟蹊径,翻唱旧歌。尽管听歌者不再是周璇时代的人,但不同时代的旋律反而带给人们新鲜的感受。

    是的,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属于她的夜晚。那时黄昏沉没,天空呈现出一片夜晚的深蓝。歌声中,她能够听到海浪轻轻拍击着堤岸,也能够看到星河中壮丽的景象。午夜中她又献唱了一曲《花样的年华》。她能够感觉到她的歌声,已经深深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一时间巾帼的演唱不胫而走,海边餐馆都知道有个女孩在唱周璇。歌者独树一帜的风格让她声名鹊起,以至于人们纷至沓来,就为了听“五层楼”的那些怀旧的老歌。不经意间,巾帼的歌声哄抬了“五层楼”的生意,而精明的女老板立刻让巾帼成为了餐馆的正式员工。

    伴随着巾帼收入的稳定,她想搬出红楼,在海边公寓租住一套小房子。但她却没有立刻搬走,想挣更多的钱还给青娥后再安心离开。于是她继续住在青娥的沙发上,继续每个傍晚带着喜悦的心情离开红楼。

    如此久而久之,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不想离开,并不单单是为了青娥。她眷恋这条狭窄的陋巷,甚至眷恋小街的肮脏,并不是为了青娥,而是因为那个小小的语文书店。

    自从在雨巷中听到周璇的歌,她就和这条小巷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每一次经过书店时她都会莫名地感动,她知道自己能有今天,是离不开语文书店的。是的,没有书店就不会听到周璇的歌;而没有周璇的歌,也就不会有日后的巾帼。在这个充满金钱交易的社会中,又有谁能像那个男孩一样,无偿地为她提供各种帮助?别人的一鸣惊人和他有什么关系?然而他就是日复一日地将他的组合音响和光碟提供给她,让她在短短的一两个月后,就因为周璇而名声大噪。对她来说,最让她受益的,并不是自己的出名,而是他为她讲述的那些周璇的故事。歌可以唱给大家,但故事却是属于心灵的。于是她才能在周璇的歌中唱出周璇的人生,也才能在她自己的演唱中赚到钱。

    白天,巾帼将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读书上。读书时她总是要爬上红楼的房顶。她知道,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不受干扰,看不见也听不到楼层里发出的那些不堪亦不忍的声音。那些书都是从语文书店借阅的。她不喜欢小说或诗歌一类太过文艺的书籍,而对书店男孩推荐的那些励志书籍情有独钟。那些名人传记无疑给了她无限启示,甚至让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和希望。从丑小鸭到白天鹅并不是童话,而大千世界每一天都可能发生奇迹。于是她如坐春风,如获至宝,每天都孜孜以求地阅读那些中外女明星的传记。尤其那些出身卑微的女明星,从玛丽莲·梦露到三十年代的阮玲玉和周璇。她们的生平无疑证明了,贫穷并不是奋斗中的障碍。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反而成为了动力,成为了她们激情的来源。所以,个人的天赋和努力与贫富毫无关系,而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也早已不是神话。她们就像是一朵朵从尘埃里开出的花,在艰辛中璀璨出炫目的人生。

    这些阮玲玉、周璇式的传奇深深诱惑了巾帼,让她从此神往奇迹出现的境界。而她也坚信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而那些过往的奇迹也是真实的。于是她一如既往着自己的憧憬,期待着有一天能梦想成真。

    就这样,巾帼日复一日地陷入她的白日梦,甚至有时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自己头顶的光环。她喜欢屋顶的高远宁静,喜欢这里能远离尘嚣,哪怕偶尔从楼下传来猥亵的交媾声。就这样,期许与罪恶混杂在巾帼的梦想中。慢慢地,她竟没有了愤慨,既然是尘埃里开出的花,唯有释然。

    自从有了传记中那些可以仿效的榜样,巾帼对未来愈加信心百倍。她决意不再唱时下那些尽人皆知的流行歌曲,而是让三十年代那些怀旧的歌声成为她的名片和招牌。她的选择,无疑让她站在了另一条起跑线上。她知道这是某种讨巧,但,为什么别人就没能抓住这个机遇呢?何况她的嗓音确实接近周璇,她不仅能唱出周璇的曲调,还能唱出周璇的青涩。在翻唱这些老歌时,她不像有些歌星那样,有意改变原曲的节奏和旋律。不,她没有,她只是忠实地复制周璇,每一个音符,甚至每一次换气,她都模仿得毫无二致,以至于巾帼的周璇,几乎可以乱真。

    而这种仿真,是在她每一首歌都唱过百遍以上的基础上完成的。她知道以她这种无名之辈的身份,只有下过苦得不能再苦的真功夫,方能有机会展露自己。于是《花样的年华》《莫负青春》《采槟榔》以及《葬花》等等,只要她一开口,即刻满堂彩。仿佛周璇再世,巾帼被惊为天人。

    伴随着每日的咏唱,巾帼竟恍惚觉得自己成了周璇时代的歌女。她满脑子都是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黄叶舞秋风,浮云散,明月照人来之类,仿佛已不是现实中人。

    如此巾帼被自己所迷失的幻境滋养,她生活的态度和为人的性情也都悄然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是,她不再穿当下女孩们那种时髦的服装,而是清一色地定制了各种或长或短、或长袖或无袖的旗袍。她为此到处寻找那些花色和周璇旗袍相似的布料,并几乎拥有了她所能看到的所有周璇旗袍的样式。伴随而来的是,她在旗袍之下那缓步轻摇的步履,那雍容优雅的姿态。而她并没有真的看到过周璇的表演,她只是听周璇的歌,唱周璇的歌,竟然就能纯熟地将那身段和气度完美地再现出来。

    巾帼就这样妖娆着三十年代的风流。哪怕那些美人已逝,却依旧能在巾帼的身上,领略到她们当年的妩媚。慢慢地,巾帼觉得仿佛时光在倒流,而她也不再是这个年代的人。她甚至觉得自己举手投足,乃至说话的口音和腔调,都和已然逝去的那个年代无比契合,进而觉得自己进入了某种黑白时代,和现今这个绚丽多彩的世界彻底隔绝了。

    从此,她带着谜样的风情徜徉于海岸餐馆。那时候她已经成为海岸一带卓有名气的歌手。她知道,是她锲而不舍的精神和对往昔的追求成就了她。每每想到这些,她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语文书店的那个男孩,想到他曾经怎样日复一日地为她播放周璇,又怎样四处奔走,为她找来各种女明星的传记。他做这些的时候神态自若,仿佛不是为她,而是在做自己的事情。

    总之,她穿着当年的旗袍,烫着明星的鬈发,一出场就能引来山呼海啸。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食客们都是为着巾帼的歌声而来的。一时间,曾经萧条的“五层楼”竟成为海滨餐饮中一道妖娆的风景。

    当巾帼决定离开红楼,开始自己的生活时,青娥却突然病倒了。那时候巾帼刚刚租下了海滨公寓的小套间,并以双倍数额偿还了青娥借给她的钱。她本想留下来照顾青娥,却被青娥坚决赶走。她知道像青娥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地方病倒后,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照顾她的。无论她曾经怎样颐指气使,一旦倒下,就像是匍匐在荒郊野岭等死的一条狗。

    事实上青娥久已不舒服,她只是不想把病态表现出来。尤其在这种几乎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地方,染病几乎成为每个员工必须面对的现实。当然,她们也对自己的职业心怀恐惧,所谓的高风险和高回报几乎不成比例。但幸好红楼自开业以来还不曾有过艾滋病,但被染上性病已司空见惯。于是她们庆幸自己服务的对象,大多是那些健康而质朴的民工。尽管他们已成为城市建设的主角,但都市安逸的生活却与他们无关,尤其是一旦远离女人让他们单调的生活失去了依托,红楼就成了他们亲近的地方。

    总之,自红楼纳客以来,从没有员工因病而死亡。公司为她们定期体检,也告知她们该怎样保护自己。既然要靠身体赚钱,身体就应该是健康的。这已成红楼员工的共识,关乎公司,也关乎自己。

    青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天天委顿。哪怕气候些微的变化,都会引发她不适的感觉。不过好一段时间她一直隐忍,靠浓妆艳抹遮盖灰黄的脸色,而此刻只能靠廉价的药物支撑自己。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在一天天消瘦,睡梦中似乎都能听到被敲骨吸髓。生命像抽丝一样被慢慢掠夺,后来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病情。

    青娥之所以能成为红楼的头牌,是因为她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度。在任何情境下,她都不矫揉造作,更不会拿捏出病西施的娇嗔。她总是以她毫不利己的姿态,去取悦那些急不可待的客人。总之,无论她怎样不情愿,都会让顾客觉得物有所值。但凡接触过的人都会觉得这女人爽快,久而久之,她也就成了客人们最喜欢的姑娘。随之而来青娥的客人越来越多,她的地位也随之越来越稳固。

    伴随着青娥的声名鹊起,她也就拥有了挑肥拣瘦的权利。而她所谓的挑肥拣瘦,就是能自主选择接纳那些更有钱的人。所以能出入青娥房间的大都不是普通民工,包工头比起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工,当然能拿出更多的钱来取悦青娥这样的女人,甚至送给青娥金戒指和玉手镯。青娥在能赚钱的时候总是尽心服务,她也将这种“职业道德”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那些刚出道的女子。

    尽管青娥的房子里人来人往,但她属意的男人也不过那么三两个。青娥真正喜爱的,首先是那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如此其貌不扬又不善言辞的男人不知道怎么就博得了青娥的芳心。他看起来普普通通,毫无光彩可言,后来听说他是一位技艺超群的泥瓦匠,能制作出欧美建筑中那种繁复的花饰。这男人在乡下有父母妻小,但他已经连续三年没回过家了。他想念他们,尤其想念妻子。他说他妻子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独自在家照顾老人孩子,苦不堪言。那男人有时候来,并不一定是做爱,更多的是希望得到青娥对他的精神慰藉。青娥知道那男人心里只装着他家里的美人,于是很多时候青娥也不要这个男人多给的钱。这也让老板娘对青娥颇多微词,青娥不认真收费就意味着公司减少收入。当老板娘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向老板告发了青娥。

    然而老板对青娥从来网开一面,只强调不能得罪了公司的摇钱树,说那个泥瓦匠的一点小钱算什么,我来出。又说,青娥确实没有跟他做,为什么要多收人家的钱。然而老板娘不依不饶,就算没做也耽误时间了。你就不能当他是青娥的老乡来聊天?这里是公司,又不是她家的炕头!你有完没完,就不能闭嘴吗?你就是宠着她,你到底欠她什么啦?说罢,老板娘愤愤离开前台,回她的房间,打开电视机,嗑着瓜子,并气急败坏地将瓜子皮喷出老远。

    红楼里,青娥和老板的关系尽人皆知。她就像老板的又一个说一不二的老婆。只是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她的劳作,并且把老板也当成她的客人,甚至收取比一般客户高出好几倍的昂贵费用。他们的关系始于老板对青娥的难以琢磨。他不知这个长相平平的女人怎么会吸引那么多客人。或者这女人的名字让人联想起早年的那些青楼名妓?或者这女人身上有种让男人难以抵御的诱惑力?于是老板决心一试,并毫不讳言地告知了妻子,说他就是想探求这个女人的秘密,然后在生意清淡的某一时刻,嫖客一样地走进青娥的房间。接下来他就不再向老板娘汇报了,只蜻蜓点水地说,大概是因为这个女人的仗义行侠。有了这番云雨之交,青娥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红楼的领班,其职位只在老板娘之下。老板娘挣扎了几个回合后,终于偃旗息鼓,甘拜下风。

    老板娘知道除了老板和泥瓦匠,青娥中意的还有一个包工头。他们之间就是那种赤裸裸的性交易了,然而在他们的关系中,竟然也升华出了某种惺惺相惜的友谊,尽管那包工头年长青娥足足二十岁。一开始,青娥取悦于包工头就是为了钱,但久而久之,竟生出父女一般的情愫。这种关系或因年龄,或因包工头体恤青娥的不幸。他进而萌生出为青娥赎身的愿望,那是旧时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场面。但他的好意被青娥断然拒绝,她只问包工头一句话,那么我还能干什么?然后他不停地给青娥买首饰,他低俗的品位让青娥得到的只有那些沉甸甸的金戒指和金链子。那些笨拙的首饰毫无美感,但显然又是非常值钱的。于是青娥将其中的一些转赠他人,比如送给泥瓦匠乡下的老婆。当然她也曾试图送一些给巾帼,但巾帼总是婉言谢绝。

    尽管青娥和包工头已情同父女,但包工头却从来没停止过在青娥身上的发泄。行止间,他显然也感受到了某种乱伦的羞愧,但那种犯罪般的自责反而让他更加一往无前。他将他内心的悔恨转化为变态的撞击,不是咬破青娥的乳房,就是刻意弄伤她的下体。每一次青娥都苦不堪言,却任凭被他折磨得遍体鳞伤,以至于人们只要看到青娥肿胀的嘴唇,就知道一定是那个浑蛋又来了。

    然而更让人难以理喻的是,青娥却从来没说过包工头的不好。据说当年赎回父母家房子的那笔钱,就是包工头无偿送给她的。所以无论那老男人在她身上做什么,她都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抱怨。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包工头突然不来了。照理说这应该是青娥的福分,终于可以不再被那个野兽一般的男人强暴了。但青娥却莫名地紧张起来,不知道包工头到底出了什么事。青娥对他或许真有了对父亲的感觉,于是她开始不停地打电话。最先铃声响起,无人接听,后来对方干脆关机。于是她愈加惶惶,坐卧不宁,她记得自己父亲去世时都不曾如此恐慌。她担心他绝不是因为他是她的钱柜。她觉得他们之间确实有一种血肉相连的亲情。

    青娥就是从这一变故后委顿了下去,仿佛生命中突然没有了动力。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一笔三十万元的汇款和一封从邮局寄来的皱皱巴巴的信,她才知道,那个老男人已经死了。这信是包工头亲笔写的,他说他将为自己制造一起安全事故。几天后他会从脚手架上不慎跌落。他说这一死不仅能为他换来“民工英雄”的称号,还能帮助他获取一笔可观的抚恤金。然后话锋一转,说他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反正人总是要死的。事实上他早就知道他已临近死期,所以他才选择了这个于人于己都好的骗局。他觉得这世上最对不起的就是青娥,所以他早就为青娥准备好了这笔汇款。他进而提醒青娥一定要定期检查身体。最后才说,当他得知自己染上了艾滋病,人生似乎就只有这一种选择了,所以,对不起。

    那晚青娥在房间里大哭一场。巾帼深夜回来时,她依旧不能平复心中的纠结。她说她并不在乎那老家伙有没有艾滋病,她知道任何职业都是有风险的。她早就参透了生命的无常,每一天都会有死亡的发生。民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矿工被透水葬身井下,反正人的生死是有定数的,无论怎样的死,最终都是死。她只是恨他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她更加怨恨他为什么非要给她留钱。她从来不打听客人的家庭信息,她说这是红楼的规矩,所以她不知该怎么和他的家属联系。她不想要这笔充满辛酸血泪的钱。

    当青娥参透了人生的无奈,她便从此安之若素。只是她日益的消瘦有目共睹,姐妹们开始不约而同地疏远她。伴随着逐渐的体力不支,让她露出难掩的病态。但青娥始终坚守在她的岗位上,直到救护车闪着蓝光将她带走。

    在那些繁花似锦的日子里,巾帼确实取得了成功。演唱的风格及怀旧主题,让她一度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歌手。然而她的高调崛起,却无形中伤害了海岸其他歌手的利益。这对于巾帼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尤其那些从来不是省油灯的老板娘联合起来抵制“五层楼”,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此后,无论巾帼还是“五层楼”的女老板,都曾收到过各种恐吓信。甚至巾帼演唱后收到的红包里,竟然有一颗亮锃锃的子弹。然而令巾帼更加恐惧的是,快递投送员送来了一个用漂亮包装纸包裹的盒子。那一刻她以为是喜欢她的歌迷送来的,于是心中充满美好。待她小心翼翼打开包裹,忽然意识到怎么会有人知道她的地址。但她还是一层层拆开包装,直到最后一层,她才看到了那个血淋淋的手指。

    那一刻她真的怕极了,脑子里一片黑压压的空白。但是她很快回过神来,抱起纸盒不顾一切地往楼下跑。她要将这残忍的血腥立刻扔进垃圾箱。她丢掉邮包时就像丢掉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她不知那是何人所为。亦不知被砍断的手指是谁的。但是她知道一定是海岸那些妒忌者所为,而他们不遗余力地制造恐怖,就是为了赶走她。

    就这样退出吗?那么,她又何苦殚精竭虑地缔造了演艺生涯的精彩开端,在追名逐利中开拓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她努力了,也做到了,并终于站在了风光无限的海岸线上。她以为成功将为她带来更广阔的世界,以为通向明天的道路已唾手可得。

    然而,这所有的梦想都伴随着威逼和恐吓变成了她的噩梦。她所有的追求就像破碎的海浪,无情撞击在黑色的礁石上。她当然知道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而自己仅只是个卑微的弱女子。她没有靠山,也不曾取悦于谁。在她的背后,只有青娥和语文书店的那个男孩,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知道在那些威胁自己的势力背后,还有着更为可怕的争斗。而她不过是一个引子,一颗博弈中的棋子。而棋子总会被抛弃的,何况一个无名的女子。

    在如此生死临头的关头,她到底该怎样做?这时,她才意识到,在这偌大的城市中,她竟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巾帼终于被解雇,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尽管老板娘给了她一笔可观的遣散费,巾帼还是很难过。她知道老板娘对自己的餐馆都不上心,更不会因为巾帼的几首歌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老板娘通过电话传递了辞退巾帼的决定。她说这是她最痛苦的选择。之所以打电话,是因为不敢面对巾帼。她知道巾帼是无辜的,但这个世界所戕害的都是无辜者。她说她曾无数次收到恐吓的信件和电话。更有甚者,你看到了,“五层楼”的牌匾被砸,前厅被毁,以至于客人们都不敢再来咱们餐馆。所以她只能忍痛割爱,出此下策。她说这样做也是被逼无奈,希望巾帼能原谅她。然后便开始汇集那些她所能说出来的形容词,来赞美巾帼那倾城倾国的表演。她说以前从不知还有如此风情的三十年代。她本来很少到店里来,但自从有了巾帼的歌声,她几乎每晚必到。她说感谢巾帼带来的生意兴隆,“五层楼”还从来没有这么火爆过。她知道人们之所以趋之若鹜,都是因为巾帼的歌。她认为如果能依照优胜劣汰的法则,她的餐馆肯定会由此而名声远扬。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同样是法则。关键是,我们从来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女老板说到这些不禁唏嘘,她说事实上我们这些卑微的人,根本就无从控制自己的人生,无非是尽力将生命的风险降至最低罢了。解雇一个歌手,总比馆子被砸、家毁人亡要安全得多,至少,她从此再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了。

    女老板满怀愧疚地解释着,她说大家在这个地盘上混营生都不容易。你只有跟所有人站在同一条线上才是安全的,否则所有人联合起来收拾你,你的末日就临近了。两年前在这片海滩上我就亲眼看到过,一家日益火爆的餐馆怎样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所以对咱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人来说,活着,比什么都更现实。

    最后,她希望巾帼能体谅她的难处。事已至此,我只能说,委屈你了,对不起。但我已经给其他朋友的餐馆和歌厅打过电话,或许他们中有谁能接受你……

    巾帼忍不住流下眼泪。她说,她知道老板已仁至义尽。其实她也预料过这样的结局,但是当不幸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满心悲伤。她不知为梦想要付出如此代价,以为只要不懈努力,就能被社会所认可。她如此简朴的想法来自传统的价值观,但这个价值观早就被金钱的社会颠覆了。

    幸好巾帼并没有气馁。她不是可以轻易放弃自己的那种人。她也不会因亮锃锃的子弹和血淋淋的手指而有所畏惧,因为她本来就一无所有。她不过是大千世界中一粒微小的尘土。如果她还能通过自身的努力赚钱谋生的话,就非常满足了。所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是的,她已经在慢慢适应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了。

    “武町之恋风”是一家日式餐厅,坐落于城市中最豪华的写字楼中。餐厅高悬于写字楼顶端,从这里能看到整座城市,尤其朝向大海的那端无限开阔,有时候,甚至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这里的“大叔”级领班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巾帼,足见“五层楼”女老板的真诚。

    这里被故意设计成古代庙宇,在时空的轮转中,仿佛回到了某个久远的年代。幽暗而温暖的灯光,恍若画中。寂静的走廊曲径通幽,连用餐的饭台也被流水环绕。客人们在绿树掩映下享受烛光晚餐,仿佛置身于异国他乡。

    这个悬浮于高楼顶端的餐馆,为什么要叫“武町之恋风”?这名字听起来就像一个传奇,不知道意味了一个怎样美丽而忧伤的故事。

    尽管“武町之恋风”收留了她,但在上班之前还是鉴别了巾帼的表演。在年长的领班面前,巾帼一如既往选择了三十年代。用她几乎可以乱真的声音,再现了曾经风光无限的周璇。她确信周璇会再度为她带来幸运,她本能地相信对面的那个老男人。

    在《花样的年华》之后,老男人始终沉默不语。那一刻巾帼无端地紧张起来,不知他的缄默是因为喜欢还是不喜欢。总之,巾帼的歌声一落,便立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长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让巾帼觉得她可能又一次被抛弃了。

    老男人慢慢站起来,深深向巾帼鞠躬。他将他的身体弯成九十度角,至少延续了十秒钟以上。然后他近乎虔诚地看着巾帼,那目光就像孩子。他说,您不是上海人?哪怕上海郊区?您是怎么喜欢上周璇的?您也听说过明月歌剧社?老男人这样问着的时候,仿佛思绪已经游离。那早已逝去的沧桑岁月,那花样的年华。他最后满怀悲伤地说,周璇,她就像一支哀婉而凄楚的歌……

    然后老男人精神一振,好吧,我们现在就签合同。他拿出一份用工合同的文本,然后目光慈爱地看着巾帼。他虽然没有评价巾帼的歌声,但签约就意味了他的首肯。然后他再度变得严肃而矜持。他转头时是和身体一道转的,所以很绅士。巾帼觉得在现实中,她还从未见到过这种男人。但是在银幕上,《简·爱》中的罗切斯特,还有霍普金斯扮演的那个优雅的管家。

    老男人满怀欣赏地说很好,然后他略微低下头,以示对巾帼的欢迎。您看到了,这是家日式风格的餐馆,有地道的日本饭,所以很多人慕名而来。来这里的客人大多低调。他们通常不在乎高昂的价格。无疑您与众不同的歌声能满足客人,但毕竟这里是日式餐厅,所以希望您能学唱几首日本歌曲,并学会弹奏三味线。他说着拿出一个类似三弦的乐器,说这种乐器其实是从中国传到日本去的,只是名称不同罢了。如果再有时间,您不妨涉猎一些有关“茶道”“插花”之类的知识。我的要求是不是太多了?但哪怕您略知一二,就能为客人带来宁寂娴雅的氛围,并能够陶冶您自身的仪态与风度。

    老男人说过之后看着巾帼。他知道这对于巾帼来说不是难题。

    巾帼说,她既然能唱《花样的年华》,也能唱《樱花》。而学习茶道、花道、礼仪一类,她可谓求之不得。对领班提出的要求,她努力去做是毫无疑问的,只是对自己能否真正做好还没有把握。

    无论如何,对巾帼来说最最重要的,是她终于保住了海边租住的那套公寓。在被“武町之恋风”收留之前,巾帼甚至想在过街天桥上唱歌。她没有名气,不怕丢脸,只要能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平。她之所以坚持“三十年代”,纯粹是为了对周璇的弘扬。然而当她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时候,还有什么艺术追求可言。总之她什么样的境况都想到了,甚至,青娥的红楼。最终上天垂怜她,没有让这个城市的污泥浊水将她淹没。

    巾帼再度将她上班前的所有时间都消耗在了语文书店。她突然出现在这家书店时,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甚至愧疚。她知道只要到此就是来麻烦那个男孩的,而她却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她第一次认真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有那么重要吗?

    一旦,有一天,我找不到这家书店了。

    男孩指指牌匾,那就是我的名字。

    你叫语文书店?这是名字吗?

    我姓宇文,叫书店。谐音。好记。

    宇文,很好听的姓氏,我记住了。不会忘。

    然后她说起“武町之恋风”,说起《北国之春》《拉网小调》和《草帽歌》。她说她无论学唱多么繁复的歌曲都无所畏惧,她很快就能将那些曲调印刻在脑海中,只是,她不知该到哪儿去寻找那些光碟。她有点自责地看着对面的宇文,说,每一次,来你这里,我都会觉得自己很功利。我们是朋友,对吧?你不会在乎我总是在需要你的时候才到这里吧。不过,这一次,你千万不要无偿地帮助我,所有的资料,我都会付费的……

    不过是几张歌碟、几本翻译的日本书,我会找到的。然后宇文就没话了。

    巾帼尽量让自己更多地待在语文书店。其实她完全可以回家练唱,而不是像原先那样每天待在书店,跟着宇文那套破旧的组合音响周而复始。她只是觉得能待在这里,是对宇文的某种报答,这至少说明她尽管出道了,却没有忘记这条街上的语文书店。在这里,她始终能感受到友情的温暖,始终能看到希望的所在。

    很快,宇文为巾帼找到了所有她需要的东西。歌碟、书籍、绘画以至摄影,甚至小说。他说,你应该看《伊豆的舞女》和《雪国》,那是川端康成的绝唱。

    巾帼怔怔地看着宇文,眼泪慢慢地浸上来。

    你干吗总是对我这么好?让我觉得自己不仁不义。

    宇文没有回答,走出门,好一会儿才从三轮车上卸下来一套崭新的组合音响。他将《樱花》的歌碟放进去。待歌声响起,又不见了宇文的身影。

    从不断环绕的《花样的年华》,到高亢而苍凉的《草帽歌》,小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开始惶惑,不知道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小老板,为什么要开这样一家不赚钱的店,像摆设一样消磨他的青春;更不知那个时而来时而不来的女孩,和书店老板到底是什么关系。有时她每天都来,从清晨到傍晚;有时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不见她一丝踪影。男孩一如既往地经营着书店,对女孩的行踪似乎并不在意。如此来来去去,人们对他们的关系充满好奇,不知道最终会谱写出怎样的故事。

    她不是不惦记青娥的安危,也不是惧怕青娥的病状。她只在青娥即将转院的那天去看望过,那时青娥已经在医院的走廊上躺了很多天。

    是的,她一直没有去探望青娥,即或在不远处的语文书店读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但她的心里是惦记青娥的。之所以姗姗来迟,是因为青娥在电话中反复叮嘱她,说不久她就会出院了。

    远远地,她看到青娥就躺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戴着氧气罩和呼吸机。她那时已然病入膏肓,但笑起来的样子依旧很豪放。她就那样被丢在肮脏的被人遗忘的角落,直到她终于被检验出艾滋病。

    其实青娥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病,也知道她的生命已无药可救。但她就是不向医生提供她的病情,更不会提及那个死于艾滋病的包工头。她说,她就是有一种报复心理,要看看这些庸医到底需要多少天,才能查出她的艾滋病。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和他们周旋。反正我无牵无挂,就等着死了。

    那时的青娥已危在旦夕,只能靠营养液维持脆弱的生命。她的身体也一天天消瘦,慢慢地变得形容枯槁。其实青娥并不缺钱,她说都是那个坠楼的死鬼留给我的。他要我医治他传给我的病。他明明知道这种病医不好,所以我干吗要浪费这笔钱。

    青娥从内衣里摸出存单说,既然如此,我也不想耗太久,就算是有钱控制病情,我也觉得没意思。想想咱们,到底是走出小山村,看到了大世面,所以也不枉人生一世了。当然,你比我强,有一副好嗓子。不过,我也不觉得比你差多少。我挣的钱是实实在在的,进出有规矩,也不用看人家脸色。当然,除非万不得已,你绝不能做这个。你那么漂亮,有文化,又有很高的心性,所以你做不来,只能去唱歌。

    然后,青娥伸出她瘦骨嶙峋的手,这钱,你拿去。

    不不,你辛辛苦苦……

    哪有什么苦?苦早就变成乐了。给你。

    不,你绝不可以放弃。

    你拿着。不亲嘴、不做爱,就不会传染。反正我就你一个朋友了。

    你爸爸……

    巾帼,你别提我爸爸,今后也不许提。他不是人,是畜生。我妈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他吃喝嫖赌,用的都是我的钱。若不是想赎回家里的房子,若不是小时候曾住在那里,若不是想看到田里的麦浪,若不是梦到早晚的炊烟,若不是想闻到我家灶膛的味道……

    青娥执意让巾帼拿走存单,她说她确实什么都不需要了。但巾帼说,你还活着。你知道你还活着吗?你活着这些钱就能派上用场,你活着就能看到希望。

    从那以后,巾帼就再没有探望过青娥,匆忙中,只给她打过几个简短的电话。或者因青娥转院后的传染病院路途遥远,或者以工作紧张为由,为自己开脱。但巾帼知道无论怎样的借口,都不足以构成不去探望青娥的理由。当医院终于查出了青娥的艾滋病,她便立刻被隔离起来。巾帼不知道自己是否因此而有了心理障碍,毕竟,艾滋病确乎是可怕的传染病。

    后来知道,这是青娥打给巾帼的最后一个电话。听上去她的声音已十分微弱,但微弱中依旧信马由缰,仿佛她并不曾面临绝境。她说,他们说我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他们怎么不明白呢?我夜以继日地熬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求死吗?想不到生命力如此旺盛,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换了别人,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回了。我和院方达成了和解,他们终于同意用我捐献的遗体来交换我的死亡了。不过你知道让我骄傲的是什么吗?就是自从生病,从头到尾都是我在控制自己的生命,决定自己的命运。

    急促地喘息。青娥说,我可能活不了几天了。

    那我立刻去看你……

    谁说让你来?我怎么能让你看一具骷髅呢?我只想让你记住我好看时的样子,我还想,回家,像小时候那样,拾麦穗……

    青娥……

    最后青娥用微弱的声音说,可惜,再也听不到你的歌了……

    巾帼在语文书店的勤奋阅读,让她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武町之恋风”。很快她就能演唱日本歌曲了,包括幕府时代的那些老歌。她甚至能唱出当年艺伎的那种感觉,那是被菊花和茶道陶冶的性情。她觉得那种歌就像京剧中的程派,呜呜咽咽地,云遮月般,给人无限的遐思和冥想。她知道之所以能如此之快地进入角色,全仰仗宇文四处寻觅到的那些书籍。她唱出的不单单是曲调,而是唱出了那个时代的风俗和民情。她的表演之所以让客人耳目一新,是因为她再度选择了一条复古之路。这一选择绝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宇文让她读了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的舞女让她难以释怀,那单纯的女孩就像是一团透明的空气,她便把这种透明空气一般的感觉装进她的歌里,有一阵,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舞女。

    巾帼静静地走进“武町之恋风”,在曲径通幽的回廊缓步行走。她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流水声,这让她立刻想到了家乡的溪流。她迎面看到向她走来的老男人。他停下脚步,向巾帼深深鞠了一躬。老男人的举动总是让她惊诧不已,此生还从未接受过如此谦卑的礼仪,更想不到每每向她鞠躬致意的竟是自己的上司。

    巾帼接过老男人给她的那套艺伎的服饰,虽然不是新的,但却被精心烫熨过,那向后敞开的衣领华贵而庄重,她觉得仿佛回到了盛唐时代。老男人说,你并不需要经常穿这样的服装,只是在特殊需要的时候。我会提前通知你。

    巾帼紧张地走向包间。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客人面前。她知道这里的客人和海岸餐馆的不同,于是更加诚惶诚恐。幸好有空谷回音般的淙淙流水,幸好有丛丛簇簇的箭竹随风摇曳。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景象。在熏香缭绕中,她尽管没有穿歌女的服装、踏艺伎的木屐,但感觉上已然有了当时的风范。

    从此巾帼昼伏夜出,出入于这座豪华气派的写字楼。尽管保安都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但她还是不遗余力地做出了不是那种人的样子。她的工作从晚上八点开始,凌晨三四点离开。这里所有的员工均由老男人直接管理,他知道什么样的客人要配送什么样的歌女。

    最初,老男人总是把比较温和的包间交给巾帼,大概是为了体恤她的初来乍到。伴随着巾帼渐渐进入状态,她很快就成了歌女中的佼佼者,无论举手投足,还是应酬交际,都获得了客人们一致的首肯。尤其她的歌声离愁别恨,另有一番滋味,有时候唱得客人眼泪汪汪。伴随着她慢慢学会三味线的演奏,就更是人见人爱,以至于熟悉的客人一到,便立刻点名巾帼作陪。

    巾帼在“武町之恋风”可谓如鱼得水,加之老男人对她格外欣赏,很快巾帼就成了这里收受小费最多的歌女,甚至有客人专门为她定制了一套当年艺伎穿戴的华美服饰。

    巾帼的温文尔雅,气质高洁,让客人们不仅对她心生怜爱,亦由衷地崇敬。所以大凡巾帼出现,他们就不敢乱说乱动。无论遇到怎样的迷乱,她都能从容不迫地将那些想入非非的醉酒男人带进温良恭俭让的境界。纵然那些男人胸中有千番涌动,但是在巾帼所营造出来的静谧而高尚的氛围中,他们也只能偃旗息鼓,不再造次。

    当然,巾帼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那种企图动手动脚的客人。但是她从来不会和他们正面冲突,而是以一种凛然之气坚守住自己的底线,在亲切中表现出那委婉而冷漠的距离感。她抵御他们的方式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她告诉他们,在幕府时代,艺伎和客人之间的关系一向都是虚拟的,所以我才会崇尚这份纯洁的职业。她说她就像江户时代的艺伎,卖艺而不卖身,恪尽操守。她说她希望她的客人能尊重并理解她,进而成全她近乎消失殆尽的尊严。

    巾帼乘上前往郊外的地铁。她知道那是一个遥远的所在。又一次,她在无所遵循中踏上一条陌生的路。她记得第一次也是乘坐地铁,为了投奔青娥。那时候青娥给了她极为详细的地址,尽管要穿过肮脏的陋巷,但到底有青娥的红楼在远远召唤,让她在无望的时刻看到了希望。但此刻走出地铁后她却一脸茫然,不知道怎样才能抵达那个悲哀的所在。

    这时的地铁站外停满了出租车,却没有任何公共交通能抵达她要去的地方。于是她只能选择出租车,对司机说出那家新建的传染病医院。仿佛巾帼自己就是可疑的传染病患者,司机们纷纷拒载,唯恐避之不及。

    巾帼最终还是说动了一个出租司机。她说她没有病,她保证。她只是去看望一位生病的老乡。她必须见她最后一面,她就要死了。她这样说着眼睛里甚至闪出泪花。她又说,在她最最困难的时候,是那位老乡慷慨地收留了她。她不能不看到她,就让她孤单地死去。她这样说着不禁泪流满面。但司机的感动仍旧不足以将她送到目的地,巾帼只好说她是歌手,她不在乎钱,她真的不在乎钱。

    司机终于同意以双倍的价钱前往那家医院。尽管他不停地说着那里有多远,有多危险,谁都不愿意去。最终他还是让巾帼坐进了出租车,但又提出,他只能把巾帼放在离医院大门五百米的地方。巾帼除了感谢,唯有点头。

    她不知司机是否会绕道行驶,亦不知青娥的传染病院到底有多远。她只能任凭司机将她带走,她觉得自己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置于别人的掌控中。一路上,慢慢地人烟稀少,杂草丛生,满目荒凉。巾帼不由得紧张起来,不停地问,到底还有多远?您确实来过这里吗?您走的路对吗?

    司机觉出巾帼的恐惧,安慰她,不远了。

    不远了?怎么还到处是荒草水塘,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能指望这种医院建在什么地方呢?司机反唇相讥。所以没有人愿意拉这种活儿,也就是我。巾帼不再说话。后来司机又说,那年闹“非典”时才建了这家医院,听说现在这里的病人不是性病就是艾滋病,又脏,又危险,让人恶心,要不是看着你有情有义,怪可怜的……

    车终于驶近那座传说中的医院,事实上并没有司机说得那么毛骨悚然。这里宁静而开阔,听不到人声鼎沸,也看不到车水马龙。远远耸立的那座崭新的建筑看上去甚至辉煌壮丽,就像是一座远离尘嚣的古堡。

    司机远远地将巾帼放下,以巾帼的目测这里距离医院至少千米以上。但她不愿再纠缠这些,而是恳求司机能等她,把她送回到地铁站。她并且保证仍旧会出双倍的车钱。但这一次司机不再等她。说谁知道你老乡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要知道艾滋病可是会传染的。然后猛地一个急转弯,掀起一路烟尘,将巾帼远远地抛在漫无边际的旷野中。

    巾帼独自走向医院的大门。那一刻她自己也惴惴不安。但只要想到给青娥唱歌,她就不再彷徨。她忘不了青娥在电话中说,可惜,我再也听不到你的歌了。

    尽管她走进医院时心慌意乱,但温暖而整洁的探视大厅让她立刻释然。整个探视过程简单而宁静,她被带到一个会客室样的房间,紧接着医护人员搬出一些物品,其中竟包括一个简朴至极的骨灰盒。巾帼这才意识到她的探视何以如此简捷,是因为她已经无人可探了。

    那一刻巾帼难以控制地抱头大哭。脑子里盘旋的只有欠青娥的歌。医护人员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去打扰死者家属痛苦的悲号。

    直到巾帼平息下来,女医生才开始缓缓述说青娥死亡的过程。她的语调平稳而流畅,一听便知已曾经沧海。她首先感谢巾帼能迅速赶来。她询问巾帼是否是青娥的亲属。因很多在这里去世的病人至今无人认领,而您作为朋友为她料理后事,确实令我们十分感动。您的朋友自住进医院就拒绝治疗。她说她讨厌那些药物,她只想等死。她这种决心自然死亡的意念越来越强烈,而事实上她如果能积极配合治疗并不是没有希望。这里有很多比她病情更重的病人都恢复良好,有的甚至回到了正常生活中。然而您的朋友却一味消极抵触,仿佛来这里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死去。她总是以“没钱”作挡箭牌,拒绝一切药物,哪怕那些最低廉的治疗。当然这也是她的选择,我们只能尊重。直到她离开,为她收拾遗物,我们才在她的口袋里找到这张三十万元的存单。这上面显然是您的名字,她为什么要把这笔钱留给您?当然这就不是我们应该弄清的问题了。我们只是需要复印一份您的身份证。这里的所有遗物您都可以带走,包括她的骨灰盒,只是要向医院缴纳一千元钱的丧葬费。而这张存单,还需要经过银行系统核对后,才会交给您。总之,我们要感谢您能及时前来。

    当女医生把骨灰盒递过来,这个原本平静的女人竟然哽咽起来。她对巾帼说,你幸好没看到她最后的模样。她咽气时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说,反正是死,干吗要糟蹋我的钱呢?那可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她最后把她的首饰送给我,还把那些好看的衣物送给别的病人。她始终说说笑笑,所以大家都喜欢她。只要有一口气,她都是快乐的,甚至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刻都在微笑,那时候我就站在她身边……

    这是巾帼自出门打工后第一次回到家乡。但她却没有告知父母,更不曾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知在这样的心境下,该如何面对父母以及备战高考的小弟。是的,她按月给他们寄钱,从未亏欠过他们。她想念他们,只是,在这样的时刻,她不想见到任何人。于是她只能住在镇上的小旅馆,在第二天清晨赶赴那片广袤的麦地。

    她看到麦浪随风而舞,不禁激情满怀,但心里却酸酸的,恨不能号啕大哭。她知道麦收已近,那金色的麦穗,饱满的颗粒。她仿佛看到青娥在麦垄间奔跑,听到天宇间传来她的笑声。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青涩而迷人的烂漫中。她知道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金色童年,那是城里人享受不到的田野气息。但是,她也从宇文的书店里读到了凡·高,读到了他印象世界的方式,以及,怎样在金色麦田里枪杀了自己。她记得有人在黄昏的时候追逐最后一抹金黄,她也曾经历过美好的梦想怎样在污秽中变得破碎。然而,这一刻,她终于回到金色麦田,回到她和青娥长大的地方,回到她们初始的家园。

    她紧紧抱着青娥的骨灰盒。她在麦田中不停地向前走。她问青娥,是否能听到麦穗发出海浪一般的滚滚涛声,是否能听到她走在金色田野中那“唰唰”的脚步声。她问青娥是否还记得,她用麦穗编织的那个金色花环,很多天一直戴在巾帼的头上,发出麦粒的清香。

    她终于来到麦田的中央,将青娥的骨灰紧紧抱在胸前。然后她开始在麦田里放声歌唱,翻卷的麦浪像和声一般为她伴唱。每一个音符都是为着青娥的,为着她不尽的苦中作乐,为着她迷人的微笑,为着她那仿佛太阳一般的明媚,为着她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然后,她旋转着,高声喊叫着,青娥,你听到了吗?

    她开始抛撒青娥的骨灰。她抛得很高很远,迷迷蒙蒙,烟花一般,坠落在家乡的麦田中。尘归尘,土归土,都是青娥的灵魂。

    返城后,巾帼再也没有回到“武町之恋风”,也不再接老男人频频打来的电话。直到用完了话费中最后的一分钱,她便取消了她的电话号码。想不到青娥的死会如此刺激她,即或将青娥的骨灰送回故乡也不能让她有所振奋。她觉得生命已失去意义,心灵正在亡失,亦不知未来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

    于是她回到那凄迷的陋巷。她觉得这里才是她应该驻留的地方。这里曾有过青娥和红楼,有过小巷中凄迷的烟雨蒙蒙,所以哪怕这里肮脏龌龊,却有着令人怀念的温暖和亲情。

    几年过去,这里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外面的世界总是和这里无关,就像她永远不会改变的家乡。依旧浑浊的污水,恶臭的垃圾;依旧人来人往,呆滞犹疑的目光。但她就是想再回到这里,哪怕红楼里已没了她的青娥。

    她终于看到了小巷尽头的红楼。只是外墙的色彩已变得斑驳,那么一抹一抹地,就像眼泪,仿佛是在为青娥哭泣。尽管红楼已破旧不堪,却仍旧是陋巷中最高大的建筑。它旗帜般矗立在人们心中。看到红楼,就等于是找到了他们的家。

    红楼还是有了些微的变化。原本空空落落的山墙前,竟停泊着几辆色彩艳丽的轿车。显然一些人是开着车来此寻欢作乐的,想必交易的数额也今非昔比。可惜青娥没有能赚到更多的钱。说到底,从底层走来的人只能被困在底层。这时候,巾帼已看穿了眼前那堵密不透风的墙。没有未来,也没有人能挣脱这永恒的宿命。

    巾帼缱绻于这斜街陋巷。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点点雨滴,于是她撑起雨伞,却没有《雨巷》的凄迷。他们这种从乡下来的人,是不配享受这诗情画意的。无论如何,她还是有了种久违的感觉。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再孤独。

    她来此并不是为了凭吊,而是想见到始终在书店驻守的宇文。她怀念他们在一起时的那些宁静的好时光,也知道自己一步步向上跨越的阶梯,都是宇文在做她的踏脚石。在濒临绝望的这一刻,她知道唯有宇文不会弃绝她。

    然而巾帼在雨巷中来回地走,却始终找不到语文书店。她记得飘出《花样的年华》的那一刻,就是在这凄凄迷迷的小雨中。但她就是看不到“语文书店”的招牌,她疑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她跋涉在污泥浊水中就像无依的游魂,从地铁站到小巷的尽头,她不知来回走过了多少遍。她坚信宇文的书店就在这条街上,而这条街始终保持着它固有的姿态。她不信语文书店转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更不会相信宇文不说一声,就离开了她。

    是的,她为宇文而来,因她的生活中只剩下宇文了。她喜欢宇文的秀外慧中,淡泊如水,从不把功利视为生命的必须。她觉得宇文才是她真正喜欢的人,只是在过去的交往中从不曾在意。为此她固执地在雨巷中走,哪怕踏破铁鞋也要找到他。她沿着一家家门脸不厌其烦地打听着,直到最终有人指着一家杂货铺说,就在那儿。

    将“语文书店”盘下来的是个中年人。他狡黠地看着巾帼,说进来坐坐。巾帼以为他知道宇文的下落,但那男人东拉西扯,最后说,他是通过朋友盘下来的。他其实并不认识原先的店主。

    就是说,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若是知道,怎么可能不告诉你?

    那您的朋友知道吗?

    那就不好说了,不过,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巾帼终于知道无论她怎样寻找,都再也找不到宇文和他的书店了。她原以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无论她怎样表演着自己的人生,宇文都会在这凄迷的雨巷等着她。然而青娥走了,宇文也走了。明明,他们都知道她迟早会回来。但他们就是走了,将她独自留下。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和惆怅。

    如果连宇文都从她的世界消失了,那么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她烧掉了所有所谓励志的书籍,尤其是那些五彩缤纷的明星传记。她觉得写那种书的人都居心叵测,像骗子一样只为了赚钱。是他们残忍地误导了她的人生,让她在物欲横流中无从分辨。尤其对她们这些来自底层的人,任何的激励都是谎言。那些书就像毒药,在灵魂上诱骗她,欺诈她,进而折磨她。是它们让她抱定梦想,以为天下美好,未来似锦如霞。她仇恨这些虚伪的作家,甚至不能原谅消失的宇文。如果他真的相信生活会美好,未来会灿烂,又怎么可能抽身就走,留下她独自彷徨?

    她不知该怎样走出这条狭窄的陋巷,亦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她回望,那迷蒙中的悲伤与无奈。她彷徨,不知这是否就是最后的诀别。尽管,她只在这片营地做过短暂的停留。

    她最终孑然而去,雨依旧潇潇地下。慢慢地,风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暴雨迎面扑来。轻飘的雨伞已经遮挡不住那肆虐的风雨。她这才恍惚想起,今晚,会有台风登陆。

    走在越来越猛烈的暴风雨中,她想回家,却蓦地想到海边去体验那场惊涛骇浪的风暴。她听说台风来袭时,海上会掀起狂风巨浪,但她还从未看到过那惊天动地的场面。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去海边了。大概自从被“五层楼”解雇,就再没有回过那片伤心之地。当然,她早已超越了在餐馆驻唱的那个青涩阶段。也不曾想到,转过身来,就成了“武町之恋风”最红的歌星。她所矜持出来的那幕府时代的别致,让人们根本就想象不出她来自遥远而贫困的乡村。那时候,她已经能游刃有余地让自己做出非凡的姿态,甚至保有了一个歌手最崇高的尊严。但是,怎么会突然就心灰意冷了呢?仅仅是因为麦田中抛撒的那些骨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挤进地铁的,却记得走过那座耸入云端的高楼时,竟然看到了对面的自己。于是她停在那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她还从来没有在这种公共的镜子前审视过自己。她莫名地认定这镜子是公平的,因此相信在镜中看到的影像是真实的。她不仅看到镜中惶惶的自己,还看到身后那些步履匆匆的路人。他们一个个煞有介事地奔赴他们的生活,却不知玻璃幕墙中反射出来的,竟是连蚂蚁都不如的微不足道。人们彼此间引不起任何他人的关注,大家都只是芸芸众生中一粒微小的尘埃。所以无论你怎样挣扎,又怎么沉沦,都不会唤起他人的关切与同情,自然更不会在乎你的人生。

    那一刻正值下班高峰。地铁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棺材,没有人真正知道他们将被带向何方,于是只能在呼啸声中紧紧抓紧生命的扶手。这里是人与人挨得最紧密、也是心与心离得最遥远的地方。难闻的气味,汗湿的身体,那所有的,拼命抵挡被男人紧贴的女人……

    巾帼以最大的耐性承受这煎熬一般的拥挤,她觉得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躲闪身边那些男人上。她不知这些男人是出于无奈,还是趁火打劫。那一刻她最强烈的愿望是,让男女分乘不同的车厢。

    当然,没有人会支持巾帼的意愿。连曾经的美国黑人、白人都能共乘同一辆公交车,今天,还有什么理由制造性别的不平等?巾帼最终还是忍无可忍,在地铁车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她不顾一切地跳了出去。是的,她再也不想继续承受这座城市所赋予她的苦难了。

    她走出地铁时才发现,她丢了她的伞。她不想丢掉那把伞,因为它承载过小巷的霏霏细雨。当然,她可以在繁华的地铁站再买一把伞,但是她看来看去,最终没有能找到自己喜爱的。

    然后她匆匆走出地铁站,想不到暴风雨已肆行无忌。她最终错过了那个叫卖雨伞的小贩,在大雨磅礴中,再没有任何东西能为她遮挡。她走进暴风雨,困兽犹斗般艰难前行。她不曾退缩是因为,她蓦地记起父亲曾许多次为她朗诵的《暴风雨》。尽管她已经不记得那些澎湃的诗句,但海鸥在海浪中盘旋的意象却让她始终不忘。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她终于感觉到奔腾的海岸已离她越来越近,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海卷起的巨浪。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台风的力量。这恢宏的景象不仅不令她惊惶恐惧,反而带给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

    她之所以在这座城市里待了这么久,或者就为了等候这场多年不遇的飓风。她想知道大海到底能掀起多高的浪潮;而海浪,又能拍击出怎样气势如虹的响声。她觉得暴风雨正在荡涤她往日的悲伤,让她在狂风巨浪中接受洗礼。她变得勇敢而坚强,寄望海上的惊涛骇浪。她觉得那磅礴的呼啸就像虹吸,从高潮,流向最深沉的谷底。在如此壮观的景象面前,她甚至觉得,一个生命,哪怕被汹涌而来的巨浪卷走,也是值得的。

    一张彩色画片随风而舞,刚巧在巾帼眼前缓缓飘落。她本能地伸手抓住那张画片,那一刻,她正跋涉于没膝的雨水中,向海岸方向艰难行进。那张画片显然吸引了她,以至于她停下脚步,在滂沱的大雨中读画片上那些美丽的诗句。那时候她刚好行至海滨大道,再越过一条马路就能抵达海边的堤坝。但她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因画片上的那个女人已将她截获。

    一个美丽的外国女人,穿着黑白相间的修女服。巾帼突然觉得她认识她,她记得是宇文推荐她读了这个修女的传记。她宁静而简朴,毕生附丽于宗教。她就是傅天娜,那个被教宗宣布为圣人的修女。她很早就加入了仁慈之母女修会。在十三年的修道生活中,曾担任厨师、花匠和门房。然而令巾帼不可思议的是,傅修女竟于一九三〇年收到了来自耶稣的讯息。耶稣说,你不仅要向世界宣扬天主的慈悲,还要画一幅写着“耶稣,我信赖你”的画像。他希望傅修女能仿效他的牺牲,以生命见证成为彰显天主慈悲的使者。

    在古老而静穆的修道院里,傅修女果然画出了耶稣画像。但耶稣的形象看上去却不像天主,而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情人。如果这幅天主肖像确为傅修女所画,那她绘画时,定然怀了近乎于情人的情怀。于是她让主变得英俊而温暖,那线条简单的长袍,那智慧优雅的双手,那悄然垂下的头发,那纯洁仁爱的目光,那脑后环绕的光环……

    如果这就是耶稣基督,那么我愿意追随他。这就是此时此刻,狂风暴雨中,巾帼所获得的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启示。她默念早已熟诵的傅修女的祷文,她觉得那祷告的文字真是美不可言。

    耶稣,我信赖你,虽然我的罪恶使我不配接受你的仁慈,但求你念圣女傅天娜的牺牲和弃绝自己的精神,俯允我怀着纯朴的信赖之心,呈上我的祈求。以你那至悲的苦难,求你,垂怜我们,并饶恕我们的罪恶……

    巾帼,便这样经历了她生命中最后的篇章。如果,没有被暴风雨席卷而来的修女和耶稣,没有由此而获得的信念与解脱,她或许不会停下奔赴海岸的脚步,甚至已经被惊涛骇浪所吞噬也未可知。她生在遥远而僻静的乡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海的力量。尤其当飓风将狂热的海水搅动起来,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将摧毁所有你不想失去的东西,何况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她可能在惊涛拍岸时瞬间被卷走,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孤独地消失了。

    但是,傅天娜的出现让她走上了另一条路。几乎在诵念第一段祷文时,她就觉得自己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她宁愿像傅天娜那样做厨师和花匠,默默供奉于她所敬奉的主。她也想画一幅像傅天娜那样的主的画像,在画像的最灿烂处,写上“耶稣,我信赖你”。这样,她就和那位仙逝的修女没有什么不同了,亦能永生永世像修女那样,以牺牲和弃绝自己的精神,走向她的新生。

    就这样,巾帼在瓢泼大雨中满怀感激。她只要一想到傅天娜,便周身充盈了神圣的快慰与释然。她不再纠结于青娥悲惨的死,也不再因宇文的弃绝而耿耿于怀。她本以为这蝇营狗苟的世界中不再有奇迹,但傅天娜出现了,奇迹也就出现了。从此她不再抱怨,也不再彷徨,因为她终于有了可以信赖的人。

    ……虽然我的罪恶使我不配接受你的仁慈。

    那一刻她怀着忏悔之心将旧往抛却。她觉得她此生最难以释怀的,就是没有能经常看望病重的青娥。她要工作,要挣钱,要奔她所谓的前程,但什么能比青娥的孤独死去更让人痛心呢?

    ……但求你念在傅天娜修女的牺牲和弃绝自己的精神。

    那一刻她想要忏悔的还有对宇文的漠视。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对他说过一声谢谢。尽管她知道在她演唱的每一首歌曲中,都有宇文的心血,但那却是看不到的,甚至连她自己都看不到。

    ……请俯允我怀着纯朴的信赖之心,呈上我的祈求。

    我曾经变得自私冷漠,并不是这个世界所致。而是我的内心,已慢慢地,没有了爱。那一刻,在昏暗的书架后,那冰凉的嘴唇,被欲望燃烧着,却最终逃脱。是的,我拒绝了他的温暖,也忘却了他曾经那么无声无息的付出……

    ……求你垂怜我们,并饶恕我们的罪恶。

    慢慢地,唱歌变成了一场噩梦。她知道她的歌声已经和艺术毫无关联。她只是为了活命,为了供养家乡的亲人。而她的歌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金钱。所以,无论她怎样努力,怎样装扮成艺术家,都会被认为是赚钱的机器。

    …………

    因祷文如此美好和动人,巾帼一遍一遍地默诵着,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高尚而欢乐的。她一边诵读,一边在大雨滂沱中无意识地向前走。大概那虔诚的祷文已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以至于她忘记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她要朝哪里走,又向哪里去?她想要怎样的人生,又期待如何的结局?她甚至连自己湿漉漉地置身于风雨中都毫无感觉,更不曾意识到,她此刻已经站在了笔直而宽阔的快速路中央。

    是的,疯狂倾泻的雨水让道路一片汪洋,她看不到自己此时此刻身在何方。她对往来行驶的汽车也没有了判断力,她只是沉迷于那舒缓而宁静的祷文中。她对身边的万事万物已不再关心,甚至对自己岌岌可危的年轻生命也无动于衷。总之,那如歌般的《诗篇》和《雅歌》已盘桓于她的灵魂和血液中。她就是吟着那香颂一般的祷文走向苍茫的。

    雨水中跋涉的巾帼仿佛漫不经心,更不曾在意身边那些飞快行驶的车辆。她甚至不在意汽车溅起的强劲水花,像海浪一样将她淹没。然而当水花落下,她又会顽强地显现出来,继续走在她梦幻一般的路途上。

    然后就听到一辆风驰电掣的汽车飞快驶过,紧接着“咚”的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物体被瞬间弹射出去,垂直升空,然后缓缓落下,蝉翼般柔软的衣裙就像飞舞的蝴蝶,就那样在傍晚的暴雨中随风轻扬,然后沉沉坠地,不再有任何声息。唯独这一次,她用自己的身体溅起高傲的水花。那水花缓缓升起,水滴在空中绚丽飞舞,像一道惨烈的彩虹,照亮迷蒙的瞬间。伴随着身体的坠落,水花也慢慢落下,就像落下的帷幕,不再有掌声,也不再有悲鸣。积水立刻淹没了那个无声的女人,而那辆逃逸的汽车,竟然也瞬间没了踪影。

    没有人知道这个被撞死的女孩到底是谁。尽管,她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内心和欢愉的力量。尽管,在濒死的那一刻,她已经超越了她自己。

    关于《蝴蝶飞》赵玫

    2011年冬末前往深圳,当时是为了转道澳门。和一众好友说起深圳,已多年不曾造访。于是当地的朋友带我重温这座令人眼花缭乱的莫大城池。显然,深圳早已今非昔比。街道上到处是外地前来打工的人。他们背着行囊,自信或木讷的眼神,不知道他们的人生,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会灿烂出怎样的辉煌,抑或演绎出怎样的悲凉。

    于是有朋友开始忧虑深圳的未来,最堪忧处便是社会的“底层固化”。起初我对这个词组并无感觉,听多了相关的人和事,才意识到这是种可怕的现状。社会底层的人们,就好像被种种有形无形的东西限制并固定了。无论你怎样出类拔萃,似乎都不再有脱颖而出的可能,这种状态显然在打工者高度密集的深圳更为突出。

    紧接着来到小梅沙,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走进生意兴隆的海边餐厅。记得当时好像正在开辟滨海大道,到处轰鸣着冲击钻的声音。那一日我们坐在向海的艳阳下,和朋友谈及深圳的未来。恍惚间一个女孩走过来,她化了很浓艳的妆。她问我们是否愿意听她唱歌,然后高歌一曲《青藏高原》。她的歌声显然打动了我们,但她却需要始终不遗余力地推销自己,尽管根本不可能赢得真心的掌声。离开海滨餐厅时,我蓦地想到了“底层固化”这几个揪心的字眼。眼看着那女孩不停地迎合食客,又不时地被某些不屑的食客拒绝。施工的冲击钻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以致彻底淹没了她的歌声。

    然后就有了我的《蝴蝶飞》,有了小说中男男女女的悲凉。由此我慢慢体会到了迷茫中的打工者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那种绝望。我开始编织这个来自深圳的故事,努力将他们的故乡和现在奋斗的地方融合起来。我希望在他们身上能有阳光和希望,但最终,却成了一曲幽怨的挽歌。

    其实早就知道小说的结局是悲剧。压抑中无谓的抗争,是大多数底层者难以逃脱的命运。我不能不让自己听到巾帼抱着青娥的骨灰在麦田里大声歌唱。巾帼说她唱出的每一个音符都为着离乡背井的青娥,为着她不尽的苦中寻乐,为着她迷人的微笑,如太阳一般的明媚,为着她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然后她开始抛撒青娥的骨灰,抛得很高很远,迷迷蒙蒙,烟花一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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