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龙和夏日伯甫的婚姻对某些人影响极大。在他们心目中,洛格龙姊弟俩白璧无瑕,比哀兰德却是阴险透顶,人家养了她被她反咬一口。在蒂番纳太太客厅里,大家被维奈党恶口毒舌,说了两年坏话,正好借此报仇,认为两个洛格龙是吃人的野兽,将来监护人非上重罪庭不可。据广场那边的人说起来,比哀兰德活泼鲜跳,康健得很;照上城方面的说法,比哀兰德必死无疑;洛格龙家的人说,比哀兰德不过手腕抓伤了一些;蒂番纳太太家的人说,她断了手指,不久就要锯掉一只。第二天,《普罗凡邮报》登出一篇措辞巧妙的文字,不但指桑骂槐,充满了暗示,还夹一些有关法律的议论,简直是篇杰作,替洛格龙开脱罪名。晚两天出版的《蜂房报》若要批驳,不免变成毁谤,只能回答说这样的事情最好让法院去决定。
家族会议的成员由法定主席普罗凡区的治安法官指派:先是近亲洛格龙和两个奥弗莱;然后是比哀兰德外婆的侄子西泼雷。另外还请阿倍先生和古罗上校参加,一个是比哀兰德的忏悔师,一个素来自称为洛兰少校的老伙伴。大家称赞治安法官办事公正,因为普罗凡个个人认为阿倍和古罗是洛格龙家的好朋友,现在都参加了家族会议。
洛格龙鉴于形势严重,要求在家族会议中由维奈律师协助。这个计策明明是维奈教唆的,使洛格龙能够把家族会议拖到十二月底举行。那时国会开会,院长夫妇到巴黎去了,住在罗甘太太家。普罗凡的政府党变得群龙无首。院长本来有心把案子弄成刑事官司,维奈防到这一着,早已拉拢好预审推事台丰特里老头。维奈在家族会议中作了三小时的辩护,证明布里谷和比哀兰德有勾搭,不能怪洛格龙小姐严厉;他说监护人托姊姊管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完全合情合理;又强调他的当事人对于西尔维的一套教育并未参加。尽管维奈花尽气力,家族会议仍旧一致通过撤销洛格龙的监护权,指定奥弗莱先生为监护人,西泼雷先生为副监护人。出席家族会议作证的有老妈子阿但尔,指责老东家行为不对;有阿倍小姐,讲到那天晚上大家听见比哀兰德猛撞之后,洛格龙小姐说的刻毒话,还有夏日伯甫太太指出比哀兰德病容满面,需要医治的话。布里谷交出比哀兰德写给他的信,证明他们俩完全清白。事实证明,未成年的女子落到这个悲惨的田地确是由于监护人不加照料所致,而监护人对被监护人的一切本来都有责任。所有的人,连不相干的外人在内,听了比哀兰德的病情都很震动。因此,洛格龙虐待的罪名无法推翻。案子要变为刑事官司了。
洛格龙听着维奈的主意,反对法院批准家族会议的决定。检察署看到比哀兰德的病日重一日,出来干涉。这桩古怪案子虽则在法院的受理册上很快的登记了,直到一八二八年三月才手续齐备。
那时洛格龙已经和特·夏日伯甫小姐结婚。西尔维搬上三楼;为了安顿她和特·夏日伯甫太太,三楼的房间重新改装;二楼全部归洛格龙太太使用。从此美丽的洛格龙太太接替了美丽的蒂番纳太太。他们的亲事在地方上影响极大。现在大家不是上西尔维小姐的沙龙,而是上美丽的洛格龙太太的沙龙了。
靠着丈母撑腰,再加保王党银行家杜·蒂埃和纽沁根帮忙,蒂番纳院长有机会替政府出了一番力,成为中间派最受重视的一个国会演说家,调到巴黎去当塞纳州初级法院推事。他想法让外甥女婿升为普罗凡法院院长。这个任命发表以后,台丰特里大不高兴,看来这位考古学家只能永远当一名助理推事的了。司法部长派了手下一个亲信来填补勒苏的位置。蒂番纳的高升因此并没在普罗凡提拔一个人。维奈抓住这一点,很巧妙的利用了一下。他早就对普罗凡人说过,他们只是给狡猾的蒂番纳太太做升官发财的垫脚石。院长完全是玩弄他的一般朋友。蒂番纳太太骨子里瞧不起普罗凡,她永远不会回来的了。果然,蒂番纳老先生死了,儿子承继了法伊那边的田产,把上城的漂亮住宅卖给于里阿先生。屋子的出让说明他没有意思再回普罗凡。维奈说得不错。维奈料事如神。这些变化对洛格龙关于监护权的诉讼大有影响。
两个专制的脓包用粗暴蛮横的手段给比哀兰德的迫害,使马德南取得了皮安训医生同意,采用危险的穿骨手术。可是丑恶的惨剧一朝缩小为司法事件以后,就陷入法院所谓规章制度那个垃圾堆里。每个手续都有期限,上一个手续的期限未满,不能进行下一步手续,程序的复杂赛过一堆头绪纷繁的乱麻,再加一个可恶的律师千方百计,纡回曲折地从中阻挠,那场官司愈加拖延时日。另一方面,比哀兰德受着污蔑,一天比一天憔悴,痛苦的残酷便是在医学史上也绝无仅有。所以我们在回到她苟延残喘,终于死在里头的卧室之前,不能不把舆论如何莫名其妙的转变,法院的行动如何颟顸等等,先解释清楚。
10 判决
比哀兰德和祖母都品性极好,不多几天就赢得马德南先生和奥弗莱一家的好感。沼泽区的老太太活像普卢塔克传记中的人物:情感,思想,举动,都带着罗马人的古风。马德南决意要抢救小姑娘,不让死神带走,因为从第一天起,巴黎和内地的两个医生已经认为比哀兰德没有希望。马德南仗着比哀兰德年轻,竭力和病魔抵抗,那种斗争只有做医生的能领会;万一成功,报酬既不在于诊费,也不在于病人的感激,而是在于欣然自得,心中感到满足,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无形的胜利,像真正的艺术家完成了一件杰作一样。艺术家追求的是美,医生追求的是健康,督促他的是一种高尚的心情,就是我们所谓道德。尽管维奈派和蒂番纳派勾心斗角,给人许多无聊的刺激,马德南却每天忙着与病魔战斗,不受影响,正如大难当前的人急于克服困难,没有心思顾到别的琐碎事儿。
马德南先生最初想在巴黎开业;但京城里生活过于紧张,病人既多,凶险的病症也多,弄得医生都变做麻木不仁;马德南天性柔和,生来只配过内地生活,见了巴黎害怕。何况他还迷着美丽的故乡,割舍不得。于是他回到普罗凡,结了婚,安顿下来,差不多怀着亲切的心意替本地的居民治病,把他们当作一个大家庭看待。在比哀兰德病中,他从头至尾避免提到这个病人。大家问他可怜的孩子情形怎样,看他极不愿意回答,甚至表示厌恶,慢慢的就不再打听。在他心目中,比哀兰德是一首奥妙深刻的诗,包含着无边的痛苦;做医生的经历多半很凄惨,往往会遇到类似的情形。他对那娇弱的姑娘暗中钦佩,可是绝对不愿意告诉一个人。
医生对病人的这份感情,和一切真实的感情一样,感染了奥弗莱夫妇。在比哀兰德借住的时期,他们的家始终温暖,安静。孩子们从前和比哀兰德玩得挺高兴,此刻拿出儿童的情意来自愿不吵闹,不淘气。他们因为比哀兰德有病,觉得一定要安分老实才对。奥弗莱的住宅坐落在上城,在古堡的废墟之下,地基是旧日的城墙拆毁以后的空地。屋子有个小小的果园,四周砌着厚实的围墙;在园中散步的时候,居高临下,可以望到普罗凡的盆地。伸在园子外面的墙基差不多接着前面屋子的屋顶。沿着平台有条小路,一径通到奥弗莱先生书房的玻璃门。另外一头有个葡萄架,有一株无花果树,葡萄架下放着一张绿漆圆桌,一条凳子,几把椅子,比哀兰德的卧室在新任监护人的书房楼上。洛兰太太搭一张帆布床睡在孙女旁边。比哀兰德从窗中可以远眺风景优美的普罗凡盆地,过去她不大看到,因为在倒霉的洛格龙家出门的机会太少了。天气晴好的日子,比哀兰德喜欢让祖母扶着,慢慢的走往葡萄架。布里谷不做工了,每天三次来看他的小朋友;他痛苦得昏昏沉沉,对生活方面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只是像猎狗一般机灵的盯着马德南先生,和他同来同去。每个人为疼爱的小病人做的一些疯疯癫癫的事,简直难以想象。
祖母伤心绝望达于极点,可是绝不流露,在孙女前面依旧装着她在邦霍埃时期的笑脸。为了满足自己的幻想,老人把比哀兰德戴着到普罗凡来的帽子收拾起来,替她戴上,觉得这样一打扮,小病人更像她本来的样子。比哀兰德脑后像光轮似的围着一圈细麻布,镶着浆过的镂空花边,叫人看了更觉可爱。面色白得像饼干,饱尝痛苦的结果,脑门上颇有近乎深思的表情,病中的清瘦使线条越发细腻,眼睛转动很慢,有时竟定着不动,总之比哀兰德的一切都是表现忧郁最精彩的画面。大家迷着这孩子,觉得她那么和顺,那么温柔,感情那么丰富!马德南太太把自己的钢琴搬往妹妹奥弗莱太太家,替比哀兰德解闷,比哀兰德也常常为着音乐出神。听着韦白,贝多芬或者埃洛的曲子,一声不出,朝上抬着眼睛,大概在惋惜她为日无多的生命:那神态的确充满诗意。两个安慰她的教士,本堂神甫班罗和阿倍先生,都佩服她听天由命,皈依上帝的精神。凡是被死神看中,烙着红印,像树林中做过记号的小树一般的青年男女,往往十全十美,近于天使:这个事实不是非常凸出,既值得思想家注意,也值得对精神生活漠不关心的人注意吗?无论是谁,对于死得如此庄严的例子只要见过一个,就不会再怀疑上帝的存在。那种人仿佛在呼吸中散出一股天国的香气,眼睛的表情等于和你提到上帝,便是说的无关紧要的话,声音也特别动听,往往像奏着天上的乐器,吐露未来的秘密。有时医生规定的治疗很麻烦,比哀兰德居然做到了,马德南赞她几句,她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当着众人回答说:
“亲爱的马德南先生,我巴望活下去主要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祖母,为了布里谷,为了你们大家,免得我死了害你们难过。”
十一月圣·马丁节那天,阳光明媚,比哀兰德第一次出来散步,全家的人都陪着她,奥弗莱太太问她是否累了,她说:
“现在只有上帝赐给我的痛苦,那是我能够担当的。有人爱我,我就有力量受苦。”
在洛格龙家受的残酷的虐待,仅仅这样暗示过一次;平日她绝口不提,而且对她多么难堪的事也没有一个人提。
有一天中午,在平台上眺望阳光遍地的山谷,到处点缀着暗红的秋色,比哀兰德对奥弗莱太太说:“亲爱的太太,我在你们家熬受临终痛苦,比最近三年的日子幸福多了。”
奥弗莱太太瞧了瞧她的姊姊马德南太太,凑着她耳朵说:“你看她感情多重!”
的确,比哀兰德的口气,眼神,使她说的话格外动人。
马德南先生和皮安训医生经常通信,每一项重要的治疗都先征求他同意。马德南希望先恢复身体的正常发展,然后想法让头部的伤化了脓从耳中排泄。比哀兰德越痛得厉害,医生越存着希望。在第一点上他略微得到一些效果,那已经是大大的成功了。几天之内,比哀兰德胃口转好,滋补的菜,以前因身体反常而见了厌恶的,现在要吃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可是头部的病势非常恶劣。马德南要求他的顾问医生下乡。皮安训来了,在普罗凡耽了两天,决定动手术;可怜的马德南的热心感染了皮安训,亲自去邀请著名的台北兰。所以手术是由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外科医生做的;但这位可怕的预言家带着他心爱的学生皮安训动身的时候,对马德南说:
“你的病人只有奇迹才能挽救。皮安训早和你说过,骨头上已经开始生疽。在这个年龄上骨头嫩得很呢。”
一八二八年三月初动了手术;一个月之内,马德南看着比哀兰德剧烈的痛苦,急坏了,上巴黎去了好几次,同台北兰和皮安训商量,甚至提议做一种和切除膀胱结石相仿的手术,用一样凹陷的器械插入头部,引进猛烈的药物,不让骨疽发展。马德南无可奈何想出来的办法,便是大胆的台北兰也不敢冒险尝试。
医生最后一次从巴黎回来,朋友们看见他垂头丧气,郁闷不堪。到了一个完全绝望的晚上,当着奥弗莱夫妇,洛兰太太,忏悔师和布里谷的面,马德南宣布医学对比哀兰德已经无能为力,她能否得救完全操在上帝手里。大家听着心惊肉跳,呆住了。祖母发了一个愿,央求本堂神甫每天清早在比哀兰德起来之前做一台弥撒,由她和布里谷去祈祷。
官司仍在进行。两个洛格龙的牺牲品快死了,维奈还在庭上污蔑她。法院批准了家族会议的决定,律师立即声明上诉。新任的检察官提起公诉,把案子交付侦查。洛格龙姊弟俩免得扣押,交了现金保。侦查的程序必须讯问比哀兰德。台丰特里先生来到奥弗莱家,比哀兰德已经进入弥留阶段,床头站着忏悔师预备给她受临终圣体。家族都在场,比哀兰德正在要求他们和她一样原谅她的表兄表姊,她极明事理,说这一类的事只能由上帝裁判。
她说:“奶奶,你把你的家私统统留给布里谷吧。”(布里谷听了哭做一团。)又道:“你还得送一千法郎给阿但尔,她一片好心,偷偷的替我暖被窝。要是她留在表姊家,我就不至于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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