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道:“可怜的孩子,我用不着开口问你,一看就知道了。”
“不错,老爹;她是完了,我的事可没有完。”
小木匠睁着又抑郁又尖利的眼睛瞅着铺子里的木料。
弗拉比哀老头说道:“布里谷,我懂得你意思。”他指着一堆两寸厚的橡木板说:“你要的材料在这里。”
“先生,你别帮忙,”布里谷说;“我要从头至尾一个人做。”
布里谷整夜的刨板,配料,做比哀兰德的棺材,好几次把洒满泪水的木花一刨子刨下来。弗拉比哀抽着烟看他工作,直到徒弟把四块板拼拢的当口才说了两句话:
“盖板还是做成活络的好:那些该死的亲戚不会让棺材马上钉起来的……”
天亮了,布里谷去买钉在棺材里的白铁皮。事情再巧没有,买白铁皮的钱不多不少,正好同他给比哀兰德从南德到普罗凡的旅费相等。布勒塔尼人尽管勇气十足,忍着剧烈的悲痛,一边温着过去的一切,一边替心爱的童年伴侣做棺木,对这一点巧合却是支持不住:他手瘫脚软,拿不动白铁皮了。铅皮匠陪他一同出门,答应等尸身下棺以后帮他把面上的白铁皮焊好。布勒塔尼人把刨子和工具一齐烧了,和弗拉比哀算清账目,道了再会。可怜的小伙子凭着壮烈的精神不但和祖母一样料理比哀兰德的后事,还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来干涉,不让两个洛格龙变本加厉,再下一次毒手。
布里谷和铅皮匠赶到奥弗莱家,不早不晚,正好用他们俩的武力解决了一个丑恶而残酷的法律问题。两个工人看见停尸的房里挤满了人,有个意想不到的场面。洛格龙姊弟狰狞的面目,又在他们的牺牲品的尸身旁边出现;比哀兰德死了,他们还要给她受一次毒刑。可怜的孩子陈放在祖母的帆布床上,美丽极了。她双目紧闭,头发往两边对分,身上裹着粗棉布的尸衣。
床前跪着洛兰老太太,披头散发,伸着手,满面通红的嚷着:
“不行,不行,我不答应!”
床前围着监护人奥弗莱先生,本堂神甫班罗和副堂长阿倍。蜡烛还没有熄。
站在老祖母前面的是医院的外科医生和奈罗先生,还有那笑面虎维奈在场替他们助威。另外有一个法院的执达吏。外科医生穿着手术服,一个助手打开器械包,正拿了一把解剖刀递给医生。
布里谷走在前面,和铅皮匠一同抬着棺材进来,发现洛兰老太太跪着哭喊,吃了一惊,不由得把棺材扑通一声撂在地下,惊动了屋内的人。
“什么事啊?”布里谷站到老祖母身边问,手里捏着带来的剪刀像抽筋一般的牵动。
“布里谷,”老太太说,“他们要破开孩子的身体,劈开她脑袋,活的时候戳碎了她的心,死了还要来剜她的心。”
“谁?”布里谷大吼一声,几个吃公事饭的差点儿给他震破耳膜。
“两个洛格龙。”
“该死的东西!……”
奥弗莱先生看见布勒塔尼人舞动剪刀,忙道:“慢点儿,布里谷!……”
布里谷脸色和死了的姑娘一样白,说道:“奥弗莱先生,我还听着你,因为你是奥弗莱先生;可是现在我再也不听……”
奥弗莱道:“别忘了法律!”
“还有法律吗?”布勒塔尼人叫起来,“法律在这里!”他拿着在阳光中发亮的剪刀指着律师,医生和执达吏。
本堂神甫道:“朋友,洛格龙先生担的罪名很重,这是他的律师向法院要求的。被告要洗刷,你可不能拒绝。洛格龙先生的律师认为,只要孩子的死是由于头部的溃疡,她从前的监护人就不负责任;因为据说比哀兰德把头上撞的伤瞒了很久……”
布里谷道:“别多说了!”
维奈道:“我的当事人……”
布里谷嚷道:“你的当事人!他入地狱,我上断头台。你当事人害死了孩子,谁要再敢碰她一下,医生要不收起他的家伙来,我当场要他性命!”
维奈道:“这不是造反吗?咱们去报告法官。”
五个外人一齐退出去了。
老太太从地下爬起来,搂着布里谷的脖子说:“噢!我的孩子!赶快把她放进去,他们还会来呢!”
铅皮匠道:“棺材封了口,大概他们不敢再动手了。”
奥弗莱先生赶紧去见他的连襟勒苏先生,想法了结这件事。维奈正是求之不得。关于监护人的案子既不曾宣判,比哀兰德死了,可以不了了之,没有人能再出来指摘洛格龙姊弟的是非:事情就变成悬案,没有结论。要求解剖的后果,精明的维奈料得一点不错。
中午,台丰特里先生把侦查的经过报告上去,法院根据充分的理由,宣告不予起诉。
城里的人都来送比哀兰德下葬,洛格龙不敢露面。维奈劝他到场,可是退休的针线商怕引起公愤。
布里谷看着比哀兰德坟上盖好了土,便离开普罗凡,走往巴黎。他写了一份请愿书给太子的妃子,要求看在他父亲面上允许他进王家禁卫军。他的要求马上批准了。远征阿尔及利亚的时候,他又上书妃子请求参加。他本是军曹,菩蒙元帅发表他在作战部队中当副排长。他的行动好像有心要死在战场上;偏偏死神至今不来侵犯布里谷,最近几次的出征,他都立了功,却不曾受过一次伤。现在他是作战部队中的营长,没有一个军官比他更沉默,品行更好的了。下班以后,他差不多是哑巴,常常一个人散步,过着机械生活。每个人都猜到而且体恤他心里藏着隐痛。他有四万六千法郎财产,是一八二九年死在巴黎的洛兰太太留给他的。
维奈在一八三〇年的选举中当选为议员,替新政府出的力换来一个检察长的职位。如今他势力雄厚,议员尽可连任下去。洛格龙在维奈任职的城里做税局局长;而事有凑巧,当地的高等法院院长便是蒂番纳先生,因为那法官毫不踌躇,投靠了七月王朝[84]。以前的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和美丽的洛格龙太太感情很融洽。维奈和蒂番纳院长也相处极好。
洛格龙那个脓包说过这样的话:“路易-腓列普要能封一批新的贵族,才够得上称为真正的王上!”
这话明明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身体虚弱,洛格龙太太有希望不久嫁给蒙德里伏将军,蒙德里伏又是侯爵,又是贵族院议员,带领本州的驻军,对洛格龙太太十分殷勤。维奈从来不信世界上有冤枉的被告,遇到案子总是振振有词的要求把被告判处死刑。在法院的管辖区内,那位标准检察长被认为最和气的一个人物;在巴黎的交际场中,在国会中,他同样风头十足;在宫廷里又是一个逢迎吹拍的能手。
按照维奈许的愿,男爵古罗将军,我们的光荣部队[85]留下来的老军人,娶了龙巴街上一个药材商的女儿玛蒂法小姐,二十五岁,带来十五万法郎陪嫁。维奈的预告果然不错,古罗在巴黎邻近的一个州内带领驻防军。他在卡西米·贝里埃内阁镇压群众运动中的表现,使他当到贵族院议员。攻占圣·美利教堂的几位将军中就有古罗男爵在内;那些军人受了十五年老百姓的气[86],有机会揍他们一顿真是太高兴了。政府拿荣誉团最高勋章酬劳了古罗的热情。
对比哀兰德的死多多少少担些干系的人没有一个感到良心不安。台丰特里先生还在考古;维奈检察长为了要自己连续当选,想法使他升了法院院长。西尔维在家自有一小帮人来奉承巴结;她替兄弟管理财产,一年的家用花不到一千二。
偶尔有个普罗凡出身的子弟离开巴黎住到本乡来,在洛格龙小姐家应酬完了走到小广场,听见一个以前的蒂番纳党羽说:
“当初洛格龙姊弟为了监护一个未成年的姑娘,有过一桩不光鲜的事儿……”
台丰特里院长回答说:“那是党派的倾轧。有人硬是说得惨无人道。他们一片好心收留了一个小姑娘,叫作比哀兰德,长得还好看,没有一点儿财产。她在发育的年龄上和一个小木匠勾搭,光着脚跑到窗口和小木匠谈话,小木匠就站在那个地方,看见没有?两个情人用一根绳子传递情书。那姑娘本来没有血色,哪里经得起在十月十一月中光着脚跑来跑去,自然把身体弄坏了。洛格龙姊弟俩行事再好没有,不曾提出要求分小姑娘的遗产,统统让祖母拿了去。唉,朋友们,这件事的教训还不是做了好事,魔鬼就来跟你捣乱!”
“啊!事情不是这样的。弗拉比哀老头跟我讲的完全不同。”洛格龙小姐家另外一个常客说:“弗拉比哀老头喝得醉醺醺的,还记得什么!”
“可是阿倍老先生也……”
“噢!这个家伙!你知道他的底细没有?”
“没有。”
“他那时想把他妹子嫁给税局局长洛格龙先生。”
只有两个人,马德南医生和布里谷少校,天天想着比哀兰德,只有他们俩知道可怕的真相。
这种事情要是扩大范围,时代换了中世纪,舞台换了一个风云变幻的罗马,你就可想到俾阿特利斯·生契的悲剧。那个英勇卓绝的少女受尽毒刑,遭到惨死,背后的原因和黑幕同断送比哀兰德的差不多。替俾阿特利斯·生契辩护的只有一个画画的艺术家。到了今日,根据琪杜·雷尼画的肖像,历史和社会的舆论一致谴责教皇,认为俾阿特利斯是党争和卑鄙的情欲的最壮烈的牺牲者[87]。
总之,我们之间不妨这样说:要没有上帝的话,法律倒是为非作歹的人极好的保障。
一八三九年十一月 作
一九六一年二月 译
注释:
[1]当初教会设立来救济贫苦妇女的。(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每个阿尔邦约等于三十至五十一亩,视地域而定。每亩等于一百平方公尺。
[3]该年制成的酒为法国史上有名的佳酿;是年有彗星出现;经济恐慌;工商业破产者累累。所谓有名的一年是总括上列各项事故而言。
[4]西俗教徒皆以圣者之名命名。凡自己取名的圣者的纪念日,称为本名节日。
[5]四组舞的格式,两对舞伴在某种姿势中必须互相照面。
[6]法律规定,抛弃遗产即不负前人债务的责任。
[7]本书所称印度系泛指东印度(即荷属南洋群岛)与西印度(即美洲)。
[8]《福勃拉》为描写十八世纪轻狂淫逸风气的小说。
[9]弥罗岛的爱神为希腊许多爱神雕像之一,特点在于体格健美,表情宁谧。
[10]纪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大雕刻家。
[11]匈牙利孪生姊妹生于一七〇一年,在欧洲各地展览,后送入修院,到二十一岁上死去。
[12]拿破仑为一种金洋,值二十或四十法郎。
[13]一路易约值二十法郎。
[14]马拉为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死后他的石像曾被群众塞在蒙玛德的阴沟里。
[15]按此处所称卢比,系指印度东部之货币。
[16]特·弥尔贝夫人为当时有名的小型肖像画家。
[17]系指十七至十八世纪时的奥古斯特二世,上述二句系形容奥古斯特好宴饮的俗谚。
[18]奥古斯特·拉风丹为十八至十九世纪时的德国小说家。
[19]葛朗台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应当是:都靠你发了财回来偿还父亲的债。
[20]拒绝证书系债主证明债务人到期不清偿债务的文件。
[21]系莫里哀喜剧中语,说鹦鹉吃了酒浸的面包,才会说话。
[22]当时美金一元值五法郎四十生丁。
[23]小姐一字在法文中亦作蜻蜓解。
[24]此处所谓牧师,系指负责指导灵修的神甫,非新教教士之牧师。
[25]十六世纪西班牙神学家。
[26]法国及别的欧洲国家很多用长方形的石板做屋瓦。
[27]勃里是巴黎以东的一个地区,分作好几部分,香巴涅为其中之一。香巴涅一带的勃里区小城就是指普罗凡。——布勒塔尼为法国西部的古行省,原有的风俗保存最多。
[28]意大利风景优美的玛育湖中的一个小岛。
[29]以上都是极端派的保王党人,大革命初期在王台地区兴兵作乱,故亦称王台党人。上文说夏兰德干的事业就是指反革命叛乱。巴尔扎克在另一部小说《鸱枭党》中对这些人物有详细描写。
[30]法国民法规定,丈夫在婚书上应指定一项财产押在妻子名下,丈夫亏累时不受牵连,以保障妻子生活,谓之法定抵押品。遇丈夫欠债而宣告清理时,此项法定抵押在法律上享有最优先的权利;即使此项产业另行抵押,亦不能侵害妻子的优先权。故洛兰给媳妇或孙女的抵押,实际上毫无作用。——但亦有妻子在丈夫破产时自愿放弃法定抵押品的权利,帮助丈夫还债。洛兰老太太坚持权利即是不肯放弃,而实际仍是为了抢救一部分产业,日后养活丈夫。
[31]法国自一八四八年起方始采用邮票制度,较英国(一八三九年)为迟。据巴尔扎克描写,当时邮政乃是信件送到后收费的。
[32]法国旧货币,合二十至二十四法郎。
[33]拿破仑第二次下台以后,各国联军进驻巴黎,俄国军队中就有哥萨克骑兵。
[34]凡植物不开花结果,只生胞子,或以分裂芽生法繁殖者,在植物学上总名为隐花植物,如羊齿植物、藓、苔、菌等皆是。
[35]普罗凡所隶属的州以及邻近几州,都在旧行省香巴涅地区之内。
[36]近东的人称西欧为法朗奚斯丹,作者在此不知何指。
[37]十二世纪的波斯诗人沙地写过一部诗集叫作《哥里斯丹》,一名《蔷薇园》。
[38]作者用这个名字并不正确。奚里谷蔷薇是含生草的别名,并非真正的蔷薇。作者本意显然是指巴来斯泰恩蔷薇,亦称法兰西蔷薇或普罗凡蔷薇。
[39]这三个是德、法、英三国有名的温泉城。
[40]奥凡涅在法国中部偏南,萨伏阿在法国中部偏东,都是旧日的行省。
[41]凡是比较曲折幽深的园子,法国人都叫作英国式。
[42]十六世纪西班牙传奇中人物,忠于爱情的典型骑士。始终扮演阿马提斯的角色就是说限于精神恋爱。
[43]沙龙原义为客厅,这里指的是私人家中定期招待贵宾的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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