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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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咱们的情人家里哪,太太。”克勒凡用舞台上说白似的音调重复了一遍,同时举起右手比了一个手势。

    “那么以后呢,先生?”男爵夫人语气的镇静,把克勒凡愣住了。

    心思卑鄙的好色之徒,是永远不会了解伟大的心灵的。

    “那时我已经鳏居了五年,”克勒凡像讲故事一般的说,“我挺喜欢女儿,为了她的利益,我不愿意续娶,也不愿意在家里发生什么关系,虽然我当时有一个很漂亮的女账员;这样,我就弄了一处俗语所说的小公馆,养着一个十五岁的女工,简直是天仙似的美人儿,老实说,我爱她爱得魂都没有了。所以,太太,我把乡下的亲生姨母接出来,跟小媳妇儿一块住,监督她,使她在这个……这个不三不四的地位上尽可能的安分守己。小乖乖很有音乐天才,我替她请了教师,给她受教育。(总得有点事儿给她解解闷啊。)再说,我想同时做她的父亲、恩人、兼带……推开天窗说亮话,情人;做了件好事,得了个情妇,不是一举两得吗?我快活了五年。小乖乖的嗓子可以教一家戏院发财,除了说她是女人之中的杜泼莱士[5],我没有法子形容。单为栽培她的歌唱,我每年就花上两千法郎。她使我对音乐着了迷,为了她和我的女儿,我在意大利剧院长期有一个包厢,今天带赛莱斯丁纳去,明天带玉才华去……”

    “怎么,就是那个有名的歌唱家?……”

    “是啊,太太,”克勒凡很得意的回答,“这个有名的玉才华哪一样不是靠了我……话说回来,一八三四年,小乖乖二十岁,我以为她对我永远不会变心了,我把她也宠得厉害,想给她一点儿消遣,介绍她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贞妮·凯婷,贞妮的命运跟她有好些地方相像。她一切都靠一个后台费尽心机培养成功的。这后台便是于洛男爵……”

    “我知道,先生。”男爵夫人镇静的声音,一成不变。

    “噢!……”克勒凡越来越诧异了,“好吧!可是你知道没有,你那个老妖精的丈夫照顾贞妮·凯婷的时候,她只有十三岁?”

    “那么先生,以后呢?”

    “贞妮·凯婷认得玉才华的时候,两人都是二十岁,男爵从一八二六年起,就像路易十五的对特·洛芒小姐,那时你比现在还要小十二岁……”

    “先生,我放任于洛是有我的理由的。”

    “太太,你这种谎话,没有问题可以把你所有的罪孽一笔勾销,使你升天堂,”克勒凡狡狯的神气,使男爵夫人红了脸。“我敬爱的伟大的太太,你这句话可以对旁人说,却不能对我克勒凡老头说。你得明白,我跟你那个坏蛋丈夫花天酒地,混得太久了,绝不会不知道你的好处!两杯酒下肚,他有时会一五一十说出你的优点,把自己骂一顿。呃!我对你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是一个天使。把你跟一个二十岁的少女放在一起,一个好色的人也许还委决不下,我可绝不犹豫。”

    “先生!……”

    “好,我不说了……可是告诉你,圣洁的太太,做丈夫的一朝喝醉了,会把太太的事一股脑儿说给情妇们听,把她们笑痛肚子的。”

    于洛太太美丽的睫毛中间,亮起又羞又愤的泪珠,克勒凡顿时把话咽了下去,连摆姿势都忘记了。

    “言归正传,”他又说,“因为娘儿们的关系,我跟男爵交了朋友。像所有的好色鬼一样,男爵和气得很,人也痛快。噢!那时我多喜欢他,这小子!真的,他玩意儿多得很。过去的回忆不用提啦……总之,我们两个像弟兄一样……这坏蛋,一派十八世纪作风,拼命想教坏我,在男女关系上宣传那套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话,告诉我怎样叫作王爷气派、宫廷气派;可是我,凭我对那小姑娘的爱情,真想把她娶过来,要是不怕生孩子的话。以当时的交情,我们两老怎么不想结个儿女亲家呢?赛莱斯丁纳嫁了三个月之后,于洛(我简直不知道叫他什么好,这混蛋!他把你我两个都欺骗了,太太!……),噢,混蛋把我的玉才华偷上了。那时贞妮·凯婷在舞台上越来越红,那坏东西知道她的心已经给一个年轻的参议官和一个艺术家(狠不狠!)占去了,他便来抢我可怜的小情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噢!你一定在意大利剧院看见过,那是靠他的情面进去的。你的丈夫可不像我有分寸,不比我井井有条的像一页五线谱,(他为了贞妮·凯婷已经破费不少,每年花上近三万法郎。)可是告诉你,他又为了玉才华搅光了。玉才华,太太,是犹太人,姓弥拉(Mirah),是希兰(Hiram)一字的颠倒,人家为了辨认起见特意做的犹太标记,因为她是小时候被人丢在德国的。(我的调查,证明她是一个犹太银行家的私生女儿。)在我管教之下,她一向很规矩,不大花钱;可是一进戏院,再加贞妮·凯婷,匈兹太太、玛拉迦,加拉皮纳一伙人教会了她怎样应付老头儿,把她早期希伯来人喜欢金银珠宝的本性点醒了。成名以后的歌女,变成贪得无厌,只想搅钱,搅大钱。人家为她挥霍的,她绝不拿来挥霍。她拿于洛老太爷做试验品,软骗硬诈,把他刮得精光。且不说那般专捧玉才华的无名的群众;该死的于洛先得跟格雷家里的一个弟兄和哀斯葛里浓侯爵斗法,两人都是给玉才华迷住了的;尔后,来了一个大财主,自命为提倡艺术的公爵,把她抢了去。你们叫他什么的……矮冬瓜是不是,那个埃罗维公爵?这位阔佬存心要把玉才华独占,风月场中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就剩男爵一个人不知道;在私情方面,好像别的方面一样,他完全蒙在鼓里:情人,跟丈夫一样,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现在,我所谓的权利,你懂了吧?好太太,你丈夫把我的幸福,自从我鳏居以后唯一的乐趣夺去了。是的,要不是我倒霉,遇到这个老桃花,到现在玉才华还是我的;因为,告诉你,我永远不会送她进戏院,她不会出名,她会安安分分的守着我。噢!要是你在八年之前看到她:瘦瘦的,神经质的,金黄的皮肤真像安达罗女子,乌油油的头发像缎子,眼睛在褐色的睫毛中间发出闪光,举止大方,好比一个公爵夫人,又朴素,又庄重,像野鹿一般惹人怜爱。由于于洛大爷一人之过,这些风韵,这种纯洁,一切变了陷人坑,变了销金窟。这小女人像俗语所说的,变成了淫恶之母。现在她油嘴滑舌,从前她什么都不懂,连油嘴滑舌这句话都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老花粉商抹了抹眼泪。痛苦的真实性感动了于洛太太,把她恍恍惚惚的心收了回来。

    “你想,太太,一个人到了五十三岁,还能找到一个同样的活宝吗?在这个年龄,爱情的代价要三万法郎一年,这个数目是从你丈夫那里知道的;而且我也太喜欢赛莱斯丁纳了,不能让她的财产受到损害。在你第一次招待我们的晚会上一看见你,我就不明白于洛这小子为什么要养一个贞妮·凯婷……你气概像王后……太太,你还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年轻得很,而且真美。老实说,那天我真动了心,私下盘算着:‘要是我没有玉才华,那么于洛老头既然把他的女人丢在一边,她对于我倒像手套一样合适。’啊!对不起,又是一句生意人的口头禅。我常常要露出花粉商的马脚,吓得我不敢再想当议员。——对两个像我们这样的老伙计,朋友的情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一朝男爵把我那么卑鄙的欺骗了,我就发誓要把他的妻子弄上手。这才公道。男爵没有话说的,咱们俩应当扯直。不料我刚开口说出我心里的话,你就把我当癞狗一样赶了出去;可是你那一下更加强了我的爱情,加强了我的死心眼儿,如果你喜欢这么说;而且你迟早是我的。”

    “怎么会?”

    “我不知道,可是一定的。告诉你,太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的,蠢头蠢脑的花粉商,(已经告老的,别忘了!)比一个念头成千累万的,聪明伶俐的人,要强得多。我为你疯了,而且你是我报仇的工具!这等于把我的热情增加了一倍。我这是开诚布公对你说的,拿定了主意说的。正如你对我说:‘我绝不会是你的。’我对你的说话也是一样的冷静。总之,像俗语所说的,我把牌摊明在桌上打。是的,到了某一个时期,你一定是我的……噢!哪怕你五十岁吧,你还是要做我的情妇,没有问题,因为我,我料到你丈夫有一天……”

    于洛太太对这个老谋深算的市侩,害怕得直瞪着眼,克勒凡以为她发疯了,不敢再往下说。

    “这是你自己招来的,你瞧不起我,挑拨我,教我不得不说!”他觉得刚才几句狠毒的话,需要表白一下。

    “噢!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男爵夫人嚷着,声音像一个快要死去的人。

    “啊!我简直弄不明白了,”克勒凡接着说,“玉才华给骗走的那一天,我好比一头老虎给人抢去了小虎儿……对啦,就跟你现在一样。哼,你的女儿便是我征服你的手段。不错,我破坏了你女儿的婚姻!……没有我帮忙,她休想嫁人!尽管奥当斯小姐生得多美,总得有一份陪嫁……”

    “唉!可怜,正是哪。”男爵夫人抹了抹眼睛。

    “你问男爵要一万法郎试试看。”克勒凡说着又摆好了姿势。

    他歇了一会,像戏子把道白特意表明段落似的。然后他尖着喉咙:

    “即使他有,也是要给替补玉才华的女人的。走上了这条路,还会悬崖勒马吗?先是他太喜欢女人了!(咱们的王上说得好:一切都有个中庸之道。)再加虚荣心作怪!他是一个美男子呀!他为了自己快活,会教你们睡草垫的。而且,你们已经走上救济院的路了。你瞧,自从我不上门之后,你们就没有能换这客厅的家具。所有椅套的镶边上,都摆明着穷酸两字。上等人家的穷是最可怕的,你这种遮掩不了的窘相,哪个女婿见了不吓跑?我开过铺子,我是内行。巴黎的生意人只要眼睛一瞥,就能看出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你是没有钱了。”他把声音放低了说,“处处看得出,从你们当差的衣服上也看得出。还有一件瞒着你的秘密,要不要我告诉你?……”

    “先生,够了!够了!”于洛太太哭得快把手帕都浸湿了。

    “哎,哪,我的女婿把钱给他老子呢,开头我说你儿子的用度,就是指这一点。可是我绝不让我女儿吃亏……你放心。”

    “噢!女儿嫁了人,我就可以死了!……”可怜的女人叫着,没有了主意。

    “要嫁女儿,有的是办法呀!”老花粉商说。

    于洛太太抱着满腔希望,瞅着克勒凡,按说这一眨眼之间转悲为喜的表情,大可引起这个男人的怜悯,而放弃他可笑的计划的。

    “你还可以漂亮十年,”克勒凡说着,重新摆好了姿势,“只要你对我好,奥当斯小姐的亲事就成功了。我已经说过,于洛给了我权利,可以老实不客气的提出我的条件,他不能生气的。三年以来,我在调度我的资金;因为我的荒唐是有限制的。除了原来的家产之外,我多了三十万法郎,这笔钱就是你的……”

    “出去,先生,出去,永远不许再在我面前出现。要不是你对奥当斯的亲事行为卑鄙……是的,卑鄙……”她看见克勒凡做了一个姿势,便重复一遍,“你怎么能对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一个美丽的无辜的女孩子,下这种毒手?……要不是我想知道你这种行为的动机,要不是我受伤的母性逼得我非知道你的理由不可,你今天绝不能再跟我说话,绝不能再上我的门。一个女人三十二年的名誉,三十二年的清白,绝不为你屈服,为你克勒凡先生……”

    “克勒凡,退休的花粉商、赛查·皮罗多的后任、圣·奥诺雷大街上玫瑰女王的老板、前任助理区长、现任禁卫军上尉,特授荣誉团五等勋章,跟我的老东家一模一样。”克勒凡嘻嘻哈哈的说。

    “先生,于洛规矩了二十年之后,可能对他的妻子厌倦,那只是我的事儿,跟旁人不相干;可是你瞧,他还把他的不忠实瞒得紧紧的,因为我不知道在玉才华小姐的心里,是他接替了你的位置……”

    “噢!”克勒凡叫道,“用多少黄金买的,太太!……两年之中,这个歌女花了他不止十万。哼!哼!你的苦难还没有完呢……”

    “这些话都不用提了,克勒凡先生。我要在拥抱孩子们的时候,永远没有一点儿惭愧,我要受全家的敬重、爱戴,我要把我的灵魂一尘不染的还给上帝:这些我绝不为你牺牲的。”

    “阿门!”克勒凡脸上恶狠狠的,又羞又恼,正如一般害单相思的人又碰了一个钉子一样,“你还没有咂摸到最后一步的苦处呢,羞愧……耻辱……我本想点醒你,想救你跟你的女儿!……好啵,越老越昏的浪子这个新名词,你将来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咂摸出它的滋味。你的眼泪跟你的傲气使我很感动,因为看一个心爱的人淌眼泪是最难受的!……”克勒凡说到这里,坐了下来,“我所能答应你的,亲爱的阿特丽纳,是绝不做一件难为你或是难为你丈夫的事;可是别打发人家来向我探听府上的虚实。如此而已。”

    “那可怎么办呢?”于洛太太嚷道。

    至此为止,男爵夫人很勇敢的熬住了三重刑罚,因为她在女性、母性、妻子三方面都受到耻辱。只要亲家傲慢无礼的威逼她,她为了抵抗市侩的凶横,倒还能鼓足勇气;可是失意的情人,屈辱的漂亮上尉,在无可奈何中忽然软化,却把她紧张到快要破裂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拧着自己的手,哭作一团,昏昏沉沉的,连克勒凡跪着吻她的手都不曾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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