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嫁女儿,”于洛说,“我又没有财产,像所有老做官的一样。在这个无情无义的时代,对一些忠心耿耿的人,五百位议员永远不会像拿破仑那样慷慨的。”
“得了吧,你过去养着玉才华,毛病是出在这里!老实说,埃罗维公爵替你拿掉了荷包里的蛀虫,倒是真帮了你忙。我尝过这种滋味,所以同情你。”他这么说,自以为引了两句法国诗。“我做朋友的劝你,还是早早收场,免得丢了差事……”
这笔不清不白的交易,由一个放印子钱的伏维奈做中间人;他是专门代替大银行出面的做手,好似替鲛鱼做跟班的小鱼。这吸血鬼的徒弟极想巴结于洛这个大人物,便答应替他另外借三万法郎,三个月为期,可以转期四次,并且不把男爵的借据在外面流通。
盘下斐希铺子的人花到四万法郎代价,但是男爵答应他在巴黎附近的州里,给他一个承包军粮的差事。
当年拿破仑手下最能干的一个事务官,至此为止是一个最清白的人,为了情欲却搅成这篇糊涂账:剥削下属去还高利贷,再借高利贷去满足他的情欲,嫁他的女儿。这种挥霍的本领,这些殚精竭虑的努力,为的是向玛奈弗太太摆阔,对这个世俗的达南埃女神做一个丘比特。男爵为了自投罗网所表现的聪明、活动与胆气,连一个规规矩矩想成家立业的人也要自愧勿如。他办公之外,要去催地毯商,监督工人,察看华诺街小公馆的装修,连细枝小节也得亲自过目。整个身心交给了玛奈弗太太之后,他照样出席国会,仿佛一个人有了几个化身,使家里与外边的人都没有觉察他专心致志的经营。
阿特丽纳看见叔父度过了难关,婚约上有了一笔陪嫁,只觉得奇怪:虽然女儿在这样体面的情形之下完了婚,她暗中却是很不放心。男爵把玛奈弗太太迁入华诺街新居的日子,和奥当斯结婚的日子排在一天。到了婚期前夜,埃克多说出下面一段冠冕堂皇的话,打破了太太的闷葫芦:
“阿特丽纳,我们的女儿成了亲,关于这个问题的苦闷是没有啦。现在应该是收缩场面的时候了;因为再过三年,挨满了法定的年限,我就好退休,今后变成不必要的开支,咱们何必再继续?这里房租要六千法郎,下人有四个之多,咱们一年要花到三万。要是你愿意我料清债务——因为我把三年的薪俸抵押了,才筹到款子嫁奥当斯,还掉你叔父到期的借款……”
“啊!朋友,你做得对。”她亲着他的手插了一句。听了这番话,她的心事没有了。
“我想要求你做些小小的牺牲,”他挣脱了手,在妻子额上吻了一吻,“人家在伯吕梅街替我找到一所很漂亮很体面的公寓,在二层楼上,护壁板好得很,租金只消一千五。那儿你只需要雇一个女仆,至于我,有一个小当差就行了。”
“好的,朋友。”
“我们简简单单过日子,照样顾到场面,你一年至多花到六千法郎,我个人的用度归我自己设法……”
宽宏大量的妻子快活得跳起来,搂着丈夫的脖子叫道:
“我真高兴能够为你牺牲,多一个机会表示我对你的爱情!你也真有办法!”
“我们每星期招待一次家属,你知道我是难得在家吃饭的……你可以无伤大体的到维多冷家吃两顿,到奥当斯家吃两顿;我相信能够把克勒凡跟我们的关系恢复,每星期还可以上他那儿吃一顿;上面这五顿加上自己的一顿,便解决了一星期的伙食,何况多少还有点外边的应酬。”
“我一定替你省钱。”阿特丽纳说。
“啊!你真是女人之中的瑰宝。”
“伟大的埃克多!我到死都祝福你,因为你把奥当斯嫁得这么圆满……”
这样,美丽的于洛太太的家便开始降级,同时也开始了她弃妇的生涯,一如她丈夫对玛奈弗太太提供的庄严的诺言。
矮脖子克勒凡老头,不用说在签订婚约的日子必须要请来的,他做得仿佛从没有过本书开场时的那回事,对于洛男爵也没有什么过不去。赛莱斯丁·克勒凡显得一团和气,老花粉商的气息固然还是很重,但民团团长的身份增加了他不少威严。他说要在结婚舞会上跳舞。
“美丽的夫人,”他殷勤的对于洛太太说,“我们这辈人是什么都会忘记的;请你不要再把我挡驾,也请你不时赏光跟孩子们一块儿来。放心,我再也不说心里的话。我真糊涂,因为见不到你,我损失更大了。”
“先生,一个正经女人对你刚才暗示的那种话是不会听进去的。只要你不失信,我当然很高兴使两家言归于好,至亲断绝往来本来是很难堪的……”
“喂,你这个胖子多会生气噢,”男爵把克勒凡硬拉到花园内说,“你到处回避我,连在我家里都是这样。难道两个风流教主为了一个女人吵架吗?嗯,真是,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先生,我不是像你一般的美男子,凭我这点子微薄的本钱,你容容易易叫我受的损失,我却不能那么容易的得到补偿……”
“你挖苦人!”男爵回答。
“吃了败仗总该有这点儿权利吧?”
以这样的语气开场,谈到结果,双方讲和了;可是克勒凡始终没有放弃报复的念头。玛奈弗太太一定要参加于洛小姐的婚礼。要把未来的情妇包括在来宾之内,男爵不得不把署里的同事,连副科长在内都一齐邀请。这样,一个大场面的跳舞会是不能省的了。以精明的主妇身份,男爵夫人觉得举行晚会还比请喜酒便宜,而且可以多请客人。因此奥当斯的婚礼大吹大擂的很热闹。
法兰西元帅维森堡亲王和纽沁根男爵,做了新娘方面的证婚人;拉斯蒂涅与包比诺两位伯爵做了新郎方面的证婚人。此外,自从史丹卜克成名以来,流亡在巴黎的波兰名流都想交攀他,所以艺术家觉得也应当请他们。参事院与陆军部是男爵面上的客人;军界方面预备为福士汉伯爵捧场,决定推他们之中几个德高望重的领袖做代表。非请不可的客人一共有两百位。在这种情形之下,小玛奈弗太太渴想到这个盛会里露露头角,炫耀一番,也是应有之事了。
一个月以来,男爵夫人把钻石之中最精彩的一部分留做了妆奁,余下的都变了钱,作为女儿创设新家庭的开办费。一共卖了一万五千法郎,五千已经花在奥当斯的被服细软上面。为新夫妇置办家具陈设,以现代奢华的条件来说,区区一万法郎本算不得什么。可是小于洛夫妇、克勒凡老头、福士汉伯爵,都送了很重的礼,因为这年老的伯父早已留起一笔款子替侄女办银器。靠了这些帮忙,即使一个爱挑剔的巴黎女子,对新屋的陈设也无话可说了。青年夫妇的新居,租在圣·陶米尼葛街,靠近安伐里特广场。里面一切都跟他们的那么纯洁、那么坦白、那么真诚的爱情,非常调和。
吉日终于到了,那一天,对父亲如同对奥当斯与文赛斯拉一样是吉日:玛奈弗太太决定在她失身的下一天,也就是于洛小姐结婚的次日,在新居请进宅酒。
一生之间,谁没有经历过一次结婚舞会?每个人都能从贺客的神气与穿扮上面,把他们回想起来,觉得好笑。要是有什么社会现象能证明环境的影响的,结婚舞会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某些人穿上逢年过节才穿的新衣,竟会影响到另一些平日穿惯漂亮衣衫的人,使他们也像把参加婚礼当作生平大典的人一样。你同时可以回想到:那些庄重的人物:把一切都看得无足轻重而照常穿着黑衣服的老年人;那般老夫老妻,脸上的表情,显出青年人才开始的人生,在他们已是饱经忧患的了;吃喝玩乐的欢娱,在这儿像香槟酒的泡沫;还有不胜艳羡的少女,一心一意夸耀行头的妇人,穷亲戚们狭窄的衣衫,刚好和浓装艳服的人相映成趣;还有只想半夜餐的老饕,和只想打牌的赌客。一切都在这里,穷的、富的、眼热人的、被人眼热的、看破一切的、抱着幻想的,所有的人都像花坛里的青枝绿叶,烘托着一朵珍贵的名花:新娘。结婚舞会是整个社会的缩影。
正在最热闹的时候,克勒凡抓起男爵的手臂,咬着他的耳朵,仿佛极随便的说:
“喂!那个穿粉红衣衫,眼睛老盯着你的小娘儿多漂亮!……”
“谁?”
“玛奈弗太太,她的丈夫不是你提拔做副科长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
“噢,于洛,我可以原谅你过去的事,要是你肯带我到她家里去,我吗,我也带你上哀络绮思家。个个人都在打听这个美人儿是谁。你敢说,你署里没有人知道她丈夫是怎么升级的吗?……噢!你这坏蛋运气不错!她绝不止值个把科长的缺……我很乐意去候候她……行吗,你够朋友吗?……”
“行,我答应你,绝不小气。一个月之内,我请你跟这个小天使吃饭……告诉你,老伙计,跟她在一块儿,真像登天一样。我劝你学学我的样,趁早丢开那些鬼婆娘吧……”
贝姨搬到华诺街,住着三楼一个很体面的小公寓。她十点钟就离开舞会,回家去瞧瞧那两张存单,每张六百法郎利息,一张的所有权是史丹卜克伯爵夫人的,另外一张是小于洛太太的。为了这个缘故,克勒凡才能对于洛提到玛奈弗太太,知道大家不知道的秘密;因为玛奈弗先生旅行去了,知道这桩秘密的只有贝德、男爵和华莱丽三个人。
男爵不知谨慎,送了玛奈弗太太一套太贵族化、与副科长太太的身份太不相称的行头;在场的妇女都嫉妒华莱丽的美貌和衣着。他们躲在扇子后面交头接耳,因为署里都知道玛奈弗夫妇的穷;正当男爵看上太太的时候,丈夫还求过同事们帮忙。而且埃克多的得意,全部摆在脸上,因为华莱丽不但风头十足,并且庄重、大方,在全场艳羡的目光之下,不怕人家评头品足,没有半点女人们踏进社会的羞缩之态。
等到把太太、女儿、女婿送上了车,男爵就抽空溜走,把做主人的责任丢给了儿子和媳妇。他踏上玛奈弗太太的车陪她回家;但是她不声不响想着心事,简直是愁眉不展。
“我的幸福使你不快活吗,华莱丽?”他在车厢底上搂着她问。
“怎么,朋友,一个可怜的女子,即使因为遇人不淑而可以自由行动,在初次失身的时候也免不了百感交集,难道这是不应该的吗?……你当作我没有灵魂,没有信仰,没有宗教的吗?今天晚上你得意忘形,把我招摇得不成体统。真的,一个中学生也不至于像你这样轻浮,惹得那些太太们挤眉弄眼,冷一句热一句的刻薄我!哪有女人不爱惜名誉的?你这是害了我。啊,我是你的人了,除了对你忠实以外,再没有别的方法补赎我的罪过……你这个魔鬼!”她笑着给他拥抱了一下,“你知道你自己做的事。高盖太太,我们科长的女人,特意来坐在我旁边欣赏我的花边,说:这是英国货呀。你买来贵不贵?——我回答说:我不知道,那是母亲传下来的,我没有那么多钱买这种花边!”
这样,玛奈弗太太把帝政时代的老风流迷昏了,竟以为她是第一次失身;他为了她如醉如痴,把所有的责任全忘了。她说她出嫁了三天,卑鄙的玛奈弗为了些无耻的理由,就把她丢在一边。从此她安分守己的过着独身生活,倒也很快活,因为她觉得婚姻是件可怕的事。她眼前的不快乐就是为此。
“要是爱情也像婚姻一样的话!……”她哭着说。
这些卖弄风情的谎话,所有处在华莱丽地位上的女子都会搬弄的,男爵听了却以为窥到了七重天上的玫瑰。所以正当浓情蜜意的艺术家与奥当斯,不耐烦的等待男爵夫人对女儿来一次最后的祝福,来一个最后的亲吻的时候,华莱丽却在那儿扭捏作态。
男爵快活到了极点,因为华莱丽的表现是最无邪的少女,又是最淫荡的娼妇。早上七点,他回家去替补小于洛夫妇的苦工。跳舞的男男女女,尽跳着那些没有完的四组舞,他们差不多全是生客,逢着婚礼就赖着不走的;赌客死占着牌桌不肯离开,克勒凡老头赢了六千法郎。
报纸上的本埠新闻版,登着这么一条小消息:
史丹卜克伯爵与奥当斯·于洛小姐,昨晨在圣·多玛教堂举行婚礼。新娘是参议官兼陆军部署长于洛·特尔维男爵爱女、名将福士汉伯爵的侄女。贺客极众,艺术界名流到有雷翁·特·洛拉、约瑟·勃里杜、史底曼,皮克西渥等。陆军部及参事院均有高级首长代表,国会两院人士亦到有不少;此外尚有波兰侨民领袖巴士伯爵、拉勒斯基等。文赛斯拉·史丹卜克伯爵为瑞典王麾下名将史丹卜克之侄孙,一度参与波兰革命,来法流亡,以艺术天才见称于世,近已获得半国籍许可,享有法国公民权云云。
由此可见于洛男爵虽是窘得不堪,面子上不可少的还是一样不少,连报纸上的宣传也照样有。嫁女儿的排场在各方面都跟娶媳妇的排场相仿。这场喜事,把关于署长经济情形的闲话冲淡了不少;同时,女儿的陪嫁又说明了他不得不借债的理由。
这件故事的引子,可以说是到此为止。对于以后的发展,以上的叙述好比文章中的前提,古典悲剧中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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