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小姐,我们去找那位葛勒努维太太吧!”男爵夫人说,“她应该知道一些消息;也许今天就可以找到于洛先生,立刻使他脱离苦难、羞辱……”
“太太,承你瞧得起我来看我,我是永远感激的,所以我不愿让一个当歌女的玉才华,埃罗维公爵的情妇,跟一个最美的、最圣洁的、大贤大德的人物站在一起。我太尊敬你了,绝不肯在众人面前和你并肩出现。这不是虚情假意的恭顺,而是我真正的敬意。太太,见到了你,我后悔不曾走你的路,虽然那是遍地荆棘的路!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是献身于艺术的,正如你的献身于德行……”
“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虽在痛苦之中也给她引起了同情心,“我要为你祈祷。社会需要娱乐,你是社会的牺牲品。到老年的时候,你应当忏悔……你可以得到赦免,要是上帝肯听一个……”
“一个殉道者的祈祷,太太。”玉才华恭恭敬敬吻着男爵夫人的衣角。阿特丽纳抓住歌唱家的手,拉她过去亲了亲她的额角。歌唱家快活得红着脸,一直把男爵夫人送上车子。
“这位太太一定是个做善事的,”当差的对老妈子说,“她对谁都没有这样的礼数,连对她的好朋友贞妮·凯婷太太也没有。”
“太太,你等几天吧,”玉才华说,“你一定会找到他,要不然我也不认我祖宗的上帝了;你知道,一个犹太女子说这种话,就是保证你一定成功。”
正当男爵夫人走进玉才华家的时候,维多冷在办公室里接见一位年纪约有七十五岁的老婆子。她求见名律师的时节,竟提到公安处长那个骇人的名字。当差的通报:
“圣·哀斯丹佛太太!”
“这是我的一个绰号。”她一边坐下一边说。
维多冷一看见这个奇丑的老妇,不由得凉了半截。虽然穿著华丽,她那张又扁又白,青筋暴突,全是丑恶的皱纹的脸,杀气腾腾,着实教人害怕。大革命的巨头玛拉,倘使是女人而活到这个年纪,就该像圣·哀斯丹佛一样,成为恐怖的化身[69]。阴险的老婆子,发亮的小眼睛有股老虎般的杀性。臃肿的鼻子,椭圆形的大鼻孔,像两个窟窿在那里喷出地狱的火焰,又好似鹰鸷一类的鸟喙。凶相毕露的低额角,便是阴谋诡计的中心。脸上所有凹陷的部分,东一处西一处的长着长汗毛,显出那种蛮干到底的性格。凡是见到这女人的,都会觉得画家对于魔鬼曼非斯托番的脸,还没有画到家。
“亲爱的先生,”她说话之间带着倚老卖老的口吻,“我已经多年不管闲事了。这次来帮你忙是看在我的侄子面上,我对他比对儿子还要喜欢……可是,警察总监听到内阁总理咬着耳朵嘱咐了两句之后,为你的问题跟夏波索先生商量过,认为这一类的事,警察局绝对不能出面。他们把事情交给我侄儿,让他全权办理;可是我侄儿在这方面只能做个参谋,不能给自己惹是招非……”
“那么你就是×××的姑母了?”
“你猜着了。这也是我得意的事,因为他是我的徒弟,拜了门就满师的徒弟……我们把你的案子推敲过了,掂过分量了……要是你的烦恼能统统摆脱,你愿不愿意花三万法郎?我替你把事做得干干净净!你可以事后付款……”
“那些角色你都知道了吗?”
“不,亲爱的先生,我就是等你的情报。人家只告诉我们:‘有个老糊涂落在一个寡妇手里。那个二十五岁的寡妇,拐骗的手段很高,已经从两个家长身上刮了四万法郎利息的存款。现在她要嫁给一个六十一岁的老头儿,好吞下一笔八万利息的家财。她要把一份规规矩矩的人家败光,把这笔大家私送给什么姘夫的孩子,因为她嫁过去之后,很快会把老头儿干掉的……’就是这样的案子。”
“一点不错!”维多冷说,“我的岳父克勒凡先生……”
“从前做花粉生意的,现在当了区长。我就住在他区里,出面叫努里松太太。”
“对方是玛奈弗太太。”
“我不知道这个人;可是三天之内,她有几件衬衫我都背得出。”
“你能不能阻止这头亲事?”律师问。
“到什么阶段了?”
“到了第二次婚约公告。”
“那得把女的绑走。咱们今天是星期日,只剩三天了,他们下星期三就要结婚,来不及了!可是我们好把她干掉呀……”
听到若无其事说出的这句话,维多冷这个规矩人直跳起来。
“谋杀!……”他说,“可是你们怎么下手呢?”
“嘿,先生,我们替天行道已经有四十年了,”她回答的神气高傲得不得了,“我们在巴黎爱怎办就怎办。哼,多少人家,而且是圣·日耳曼区的[70],都对我说出了他们的秘密!多少婚姻由我撮合,由我拆散,我撕掉了多少遗嘱,救过多少人的名誉!”她又指了指脑袋:“这里面装着无数的秘密,替我挣了一份三万六千法郎存息的家业;你呀,你也要变作我的一头羔羊。要是肯说出办法来,我还成其为我吗?我就是干!大律师,告诉你,将来的事全是偶巧,用不到你良心上有一点儿疙瘩。你好似医好了梦游病;个把月之后,大家以为一切都是天意。”
维多冷出了一身冷汗。即使看到一个刽子手,也没有像这个大言不惭、功架十足的苦役监坯子那样教他毛骨悚然。她穿着酒糟色的衣衫,他几乎以为是件血衣。
“太太,倘使事情成功要送掉人家的性命,或是牵涉到刑事罪名,我就不敢接受你老经验的帮助。”
“亲爱的先生,你真是一个大孩子!你又要保持自己的清白,又要希望把敌人打倒。”
维多冷摇摇头。
“是的,你要这个玛奈弗太太吐出她嘴里的肥肉!老虎衔着牛肉,要它放下,我问你怎么办?你打算摩着它的肩背叫:猫咪啊!猫咪啊!是不是?……你这是不通的。你教人家厮杀,却不许有死伤!好吧,既然你非要良心平安,我就送你一个良心平安吧。凡是规矩人,总免不了假仁假义的脾气!你等着吧,三个月之内,有个穷苦的教士,来向你募四万法郎的捐,重修近东沙漠中一座残废的修道院。要是你认为结果满意,你就把四万法郎交给他。反正你得了遗产还得送一笔大大的捐税给国库!跟你到手的数目相比,那笔钱也算不得什么。”
她站起来,露出一双胖肉拥在缎子鞋外面的大脚,堆着笑容,行着礼告辞了。
“魔鬼还有一个姊妹呢。”维多冷一边站起一边想。
他送走了这个丑恶可怕的陌生女人,仿佛从间谍窝里找出来的,也仿佛是神话剧中仙女的棍子一挥,从舞台底下钻出来的妖魔。维多冷在法院里办完公,跑去见警察总署一个最重要的司长夏波索先生,打听陌生女人的来历。一看到夏波索办公室里没有旁人,维多冷·于洛就谢谢他的帮忙:
“你派来看我的老婆子,在罪恶的观点上,真可以代表巴黎。”
夏波索脱下眼镜往文件上一放,好不诧异的望着律师:
“我派人去看你,绝不会事先不通知你,不给他一个介绍的字条。”
“那么也许是总监……”
“我想不是的,”夏波索说,“最近一次维森堡亲王在内政部长家吃饭,跟总监提到你的情形,一个很糟糕的局面,问他能不能友谊帮忙。看到亲王对这件家务纠纷那么痛心,总监也很关切,跟我商量过这个问题。我们这衙门一向受人攻击,可是一向是对社会有功的;自从现任总监接手之后,他一开场便决心不顾问人家的家事。原则上、道德上,他是对的;事实上他可是错了。在我服务的四十五年中,一七九九到一八一五年之间,警务机关的确为多少家庭出过力。从一八二〇年以后,报纸跟立宪政府把我们的基本条件完全改变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再预闻这一类的事,承总监瞧得起我,居然接受了这个意见。公安处长当我的面受到命令,不能采取行动;要是他派人去看你,我要责备他的。这种情形,他可能受到撤职处分。大家随随便便的说一句:‘教警察去办呀!’警察!警察!可是大律师,我告诉你,元帅、部长,都不知道警察是怎么回事。知道的只有警察自己。那些王上,拿破仑、路易十八,只知道他们的事;我们的事只有傅希、勒阿诺、特·萨底纳,跟几个有头脑的总监才明白……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给降低了,解除了武装!多少私人的苦难在抬头,在我是只消一点儿独断的权力就可消弭了的!……就是那些限制我们权力的人,有朝一日像你一样,遇到某些伤天害理的事,应当像扫垃圾似的扫掉的时候,恐怕也要想起我们了。在政治上,为了公众的安全,警察要负责防范一切;可是家庭,那是神圣的。有什么谋害王上的计划,我得不顾一切去破案、去预防!我要使一座屋子的墙壁变成透明的;可是插足到家庭中去,干预私人的利益,那万万不能,至少在我任内,因为我怕……”
“怕什么?”
“怕新闻界!告诉你这位中间偏左的议员先生。”
“那我怎么办呢?”小于洛停了一会又说。
“哎!你们说是家务!好啦,话不是说完了吗?你们爱怎办就怎办;要我帮忙,要警察替私人的情欲跟利益做工具,那怎么行?……你知道,我们前任的公安处长,就是为了这个,受到无可避免的迫害,虽然法官们认为这种迫害不合法。从前,皮皮·吕班把警察替私人当差。对社会,这是非常危险的!凭他的神通,那家伙可能作威作福,执掌生杀大权……”
“可是在我的地位?……”于洛说。
“噢!你靠出主意吃饭的人跟我要主意!得啦,大律师,你简直开我玩笑啦。”
于洛向司长告辞,并没看到对方起身送他的时候,极微妙的耸了耸肩膀。
“这样的人还想当政治家!”夏波索想着,重新拿起他的公事。
维多冷回到家里,满肚子的惶惑,对谁都不能说。吃晚饭时,男爵夫人高高兴兴向儿女们报告,说一个月之内他们的父亲可以回来享福,安安静静在家庭中消度余年了。
“啊!只要能看到男爵回家,我拿出三千法郎的利息都愿意的!”李斯贝德叫道。
“可是,阿特丽纳,千万别把这样的喜事拿得太稳,告诉你!”
“贝姨说得不错,”赛莱斯丁纳说,“亲爱的妈妈,先看事情怎么发展。”
男爵夫人抱着一腔热忱,一肚子希望,说出访问玉才华的经过,觉得那些可怜的女人尽管享福,实际上是不幸的;她又提到被褥匠夏尔登老头,奥朗省仓库主任的父亲,表示她的希望并不虚空。
下一天早上七点,李斯贝德雇了一辆街车到奈尔河滨道,在波阿西街转角教车子停下,吩咐马夫说:
“你到贝拿登街七号去一趟,那是一幢只有甬道没有门房的屋子。你走上五层楼,靠左手的门上有个牌子写着:夏尔登小姐,专修花边开司棉。你打铃,说要找骑士。人家回答你:他出去了。你就说:我知道,请你们去找他来,他的女佣人在河滨道上街车里等他……”
二十分钟后,一个好像有八十岁的老头儿,头发全白,鼻子冻得通红,苍白的脸上皱裥多得像个老婆子,穿着粗布软鞋、秃毛的阿巴迦呢大氅,伛着背,不戴勋饰,毛线衫的袖口伸在外边,衬衫的颜色黄得不清不白,拖着沉重的步子,鬼鬼祟祟望了望街车,认出了李斯贝德,走到车门旁边。
“啊!亲爱的姊夫,你瞧你落到什么地步!”
“埃洛蒂把我什么都搜括光了!”于洛男爵说,“夏尔登这家人全是该死的坏蛋……”
“你愿不愿意回家?”
“噢!不,不;我想上美洲去……”
“阿特丽纳已经找到你的线索……”
“啊!要是有人替我还债的话,”男爵的神气很不放心,“萨玛农要告我呢。”
“我们还没料清你的宿债,你儿子还欠着十万法郎……”
“可怜的孩子!”
“你的养老金还要七八个月才好赎出……你要愿意等,我这儿有两千法郎!”
男爵伸出手来,迫不及待的样子简直可怕。
“给我吧,李斯贝德!上帝保佑你!给我吧,我有个地方好躲!”
“可是你得告诉我呀,老昏君!”
“行。我可以等这八个月。我发现了一个小天使,性情很好,非常天真,年纪很小,还没有学坏。”
“别忘了法庭哪。”李斯贝德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于洛上公堂。
“告诉你,那是在夏洛纳街!那个区域是出什么乱子都不稀奇的。放心,人家永远找不到我的。贝德,我改名叫作多兰克老头,冒充雕花匠出身;小姑娘喜欢我,我也再不让人家摆布了。”
“哼!摆布得够了!”李斯贝德瞧了瞧他的大氅,“要不要我带你去,姊夫?”
男爵上了车,就此不告而别的把埃洛蒂丢在那里,好像一部看过的旧小说似的。
半小时工夫,于洛对李斯贝德只讲着阿太拉·于第西那小姑娘,因为他已经染上那种断送老年人的恶癖。到了圣·安东阿纳城关,夏洛纳街上一所形迹可疑的屋子前面,他拿着两千法郎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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