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奥默先生有两位千金。大女儿维吉妮,跟母亲活脱活像。齐奥默太太,是前老板谢富乐先生之女。她坐在账台旁,腰杆挺得笔直,不止一次,人家开她玩笑,打赌说她身体里准插了木桩。一副瘦长脸,显出过分虔敬的神情。既无风韵,也无动人的举止,看上去有六十来岁,头上总戴一顶软帽,样式从来不变,穗儿零当,跟寡妇的帽子一样。街坊管她叫“门房嬷嬷”。她话很短,手势像按电报键那样一颠一颠的。眼睛亮得像猫眼,好像因为自己长得丑而恨死了所有人。维吉妮小姐跟妹妹一样,受着母亲专制的管教,年纪已到二十八岁。脸相酷似其母,时常有种令人不悦的神情,靠了青春年少,才略微冲淡了些。母亲管教甚严,养成了她温柔与忍耐两种德性,倒把其余的缺点抵消掉了。妹妹奥古丝汀,年方十八,长得既不像爸,也不像妈,跟父母的样子毫不相干,使人想起那句老话:“孩子是上帝给的!”奥古丝汀身材不高,美言之,则是娇小玲珑。模样绰约可爱,天真妩媚,对这样的天生佳丽,连上流社会中的人想要吹毛求疵,也只能说她举止有点小家子气,风度不雅,时显拘谨。文静的脸上,时常掠过一丝忧愁,这在一般天性过于柔弱、不敢违抗母命的姑娘身上是常会有的。
两姐妹一向穿着朴素,女人生来爱打扮的心理,只得靠把自己收拾得十分整洁,来得到些许满足。衣衫干净,显得芳洁可爱,也与擦得锃亮的柜台,纤尘不染的搁板,和周围古朴的一切,十分协调。维吉妮和奥古丝汀不得已而过的这种生活,只能从不息的劳作里求得些许慰藉。所以母亲对她们一直很满意,为她们有这样的好性情而暗暗高兴。她们受到这种教育,后果是不难设想的。长于经商的环境,听到的无非是唯利是图的盘算,学到的不过是语法、簿记、一点儿犹太史,及勒·拉格瓦通俗本法国史。看什么书都要母亲点头,所以她们的思路不开阔。她们懂得怎么治家,晓得东西的价钱,知道攒钱之不易,所以十分省俭,对经商的本领不胜敬佩。父亲尽管有家当,但她们无论缝纫和刺绣,样样都拿得起来。母亲还常说,要教她们学学烹调,懂得请客配菜之道,万一抓到厨娘的错儿,可以老实不客气去教训一顿。交际应酬之类的乐趣,她们浑然不知,眼前只有父母那种堪称楷模的生活,连老屋围墙之外都难得张望一下,因为对她们母亲来说,这座屋子就包括整个天地。于两姐妹,世间的全部乐事,就是盼望家庭的节庆聚会。那时,二楼的大客厅里,嘉宾济济,有:珠光宝气的罗甘太太,是谢富乐之女,比齐奥默太太小十五岁;年轻的拉蒲尔登,现任财政部副科长;殷实的花粉商赛查·皮罗多及其夫人;蒲陶南街最阔气的丝绸商加缪索先生,和他的老丈人加陶先生;还有两三个老银行家,以及几位品行端方、无懈可击的女客。节前的准备,给母女三人枯索的生活带来些许变化,银餐具、蜡烛台、水晶杯盏,名窑瓷器,平日都包好收起,这时全要取出摆好,她们来来回回,像修女迎接主教驾到一样忙碌。晚上席散,再把请客用过的器物洗净、擦干、包好,放回原处,忙得疲惫不堪。齐奥默太太由两个女儿服侍上床,一边叹气:
“哎哟,宝贝,今天真是白忙一场,什么正经事也没干!”
有时,逢到这类隆重的聚会,齐奥默太太会把牌局移至自己卧室,腾出客厅来让大家跳舞,这种通融的做法,使两个女儿喜出望外,快活得像父亲带她们去参加狂欢节一样。此外,这位正派的布商,每年都要大请客一次,铺张靡丽,在所不惜。凡是接到邀请者,不管多么有钱,多么体面,俱各应约而来,因为哪怕是最大的商号,也有借重齐奥默先生的信誉、财产和经验的时候。但他的两位千金,并没有像一般所想的那样,在此类交际中得到什么教益。这类盛会,都上得家庭大事记,可惜她们戴的首饰,寒酸之至,自己都感到脸红。跳舞的姿势平平,加上母亲在旁监视,与舞伴攀谈,也只能唯唯而已,应上一句半句。再说,照猫球商店的规矩,出门做客,十一点钟必须回家,而这时酒席和舞会正在兴头上。因此,她们的娱乐,表面看来跟父亲的财富还算相称,其实,由于拘守家法,往往变得索然寡味。至于她们的日常生活,三言两语就可说尽。齐奥默太太给两个女儿定下规矩:一大早就应穿扮整齐,每天按时下楼,起居习惯跟修道院一样刻板。
而奥古丝汀天生心高气傲,对这种生活不免感到空虚。她有时抬起蓝眼睛,似乎向黝黑的楼道和潮湿的店堂发出深邃的探询。这修道院般的幽静领略够了,隐约之间仿佛听到远方的默示,暗示一种视感情重于一切的热烈人生。想到这里,她脸泛红光,停住了手,任白羽纱滑落到光洁的橡木柜台上。紧接着,便听到母亲一声喊,口气即使很柔和,听起来也依旧尖利刺耳:
“奥古丝汀!你在想什么心事呢,我的宝贝?”
也许在想《伊波利特》和《郭明杰伯爵》这类伤感小说[7]——这两本书她是在厨娘的柜子里找到的,这厨娘新近已被她母亲辞退。去年冬天,长夜无事,她花了几个晚上,偷偷把两本书看完,不无所得,助长了她某些思绪。看奥古丝汀的神情,好似怀着朦胧的欲求。她温柔的声音,雪白的皮肤,天蓝的眼睛,都在可怜的勒巴心里唤起剧烈而敬慕的恋情。像奥古丝汀这样的姑娘,任性使气,原不难理解;所以,她对眼前这个孤儿毫无意思,也许是因为对他的爱恋一无所知。相反,领班伙计的大手、长腿、粗脖子、栗色头发,却叫维吉妮小姐暗中爱慕不已。她空有二十五万陪嫁,却无人来求亲。这两股各不相涉的激情,在暗黑的柜台边,悄悄滋长起来,如同紫罗兰径自在密林深处绽放,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没头没脑的干活,修道院般的静谧,让年轻人格外感到需要有点消遣。这样,彼此暗地打量,日子一长,迟早会激发出爱意来。一张脸看惯之后,往往会忽略其缺陷,而渐渐发现品性上的优点。
“照那家伙大刀阔斧的做法,”齐奥默先生看到拿破仑颁布的第一号提前征兵令,心里暗忖,“我家女儿碰到一个求婚者,少不得就会屈从的。”
从那天起,为长女红颜易衰而发愁的店老板,想起自己当年娶谢富乐小姐,与今日约瑟·勒巴和维吉妮的处境庶几相仿。把女儿嫁给勒巴,就是说,把自己过去得之于老东家的恩惠,施之于这个孤儿,了此夙愿,岂不是美事一桩!另一方面,约瑟·勒巴已经三十有三,自然会想到年龄障碍,他比奥古丝汀要大上十五岁。而且,以领班伙计的精明,不会猜不到齐奥默先生的意图,深知东家有一套古板的规矩,小女儿决不会嫁在大女儿之前。所以,可怜的伙计,尽管心地像他的长腿厚胸脯一样值得称道,也只得暗自苦恼。
这个小小的独立王国,虽然地处热闹的圣丹尼街中段,却无异于教规森严的苦修院。当时的内情,就如上所述。但是,要想对表面事件或是人物性情有个确切的了解,有必要追溯到故事开始前几个月的情景。
一天,日暮向晚的时分,有个年轻人路过黑洞洞的猫球商店,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立住了脚——这种画面,天底下无论哪位画家见到,都会流连忘返的。那时,店堂里还没点灯,黑乎乎的,宛如画面的底色;店堂深处是饭厅,吊灯洒下一片昏黄的灯光,这种色调,曾给荷兰画派的作品增添不少情韵。白色的台布,银亮的餐具,透明的水晶杯盘,像是辉煌的陪衬,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下,显得格外光彩夺目。老板夫妇的长相,几个伙计的脸容,奥古丝汀冰清玉洁的体态,以及两步之外那个大胖丫头,构成一组大可玩味的群像。这些容颜颇具特色,每种性格都有真率的表情,不难猜到这份人家平和、安宁和简朴的生活。这类可遇而不可求的场景,即使是师法自然的丹青里手,也会觉得难以描摹。这过路人,是年轻画家,七年前得过绘画大奖,新近刚从罗马留学回来。久住艺事昌盛的意大利,心里充满了诗意,两眼饱览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杰作之余,倒渴望起真正的自然风物。不管是对是错,当时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于奔放热烈的意大利艺术浸润日久,内心却在寻求恬淡娴静的少女范本,但不幸,这只有在罗马绘画中才能找到。此刻,他得以一睹这幅天然图像,心情昂奋,赞赏的目光自然而然盯住画面上的中心人物:奥古丝汀。她似乎遐想出神,不饮不食,灯光正好照着脸部,所以头部轮廓特别分明,上身像置于光环之中,颇有超凡入圣的意味。画家不由得把她比作贬谪下界、思念仙界的天人。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感受,一股清澈如水、沸腾如汤的恋情,顿时洋溢在他心头。他思绪蹁跹,一站半天,才勉强从销魂境界脱出身来。回到家中,竟至于废寝忘食。
第二天,他一头扎进画室,想起昨夜的情景,仍旧如醉似狂,直到把那神奇的场面移诸画布,才走出画室。然而,还觉得意犹未尽,非把他的偶像也惟妙惟肖地描摹下来不可。为此,他特地又去猫球商店门前转了几次,有一两回还改装易服,大着胆子走进店堂,凑近去仔细瞧瞧齐奥默太太羽翼下的那绝色佳人。他沉溺于恋情,陶醉于绘事,忽忽八个月,连最好的朋友也顾不上见。交游、诗歌、戏剧、音乐,以及日常生活习惯,全然不顾。
一天早晨,奚罗台冲破挡驾的禁令,见到了艺术家,劈面问道:
“这届沙龙,你准备拿什么去应展?”
经这一问,才如梦初醒。画家抓住朋友的手,把他拉进画室,揭示画架上一幅小画和一幅人像。奚罗台把这两件杰作看个仔细,猛然钩住好友的脖子,紧紧抱住,不知说什么好。激奋的情绪,好像只有这样心贴着心,方能传达于万一。
“你坠入情网了?”奚罗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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