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猫球商店(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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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太佛微笑着说:“教会造成了一个新社会;但我们这个社会的风俗,和因气候关系而女人七岁就成熟,二十五岁就衰老干枯的那种风俗,永远不会相同。加特力教会把半个地球的人的需要都给忘了。所以我们只能讨论欧洲社会。女人究竟比我们高,还是低?这是男女关系的真正的问题。倘若女人比我们低,那么教会把她抬得那么高以后,她犯奸淫应当受惩罚。过去便是这么办的。不是处死,就是送进修道院,古时的立法就是这么回事。但以后,风俗照例把法律改变了。国王的宝座做了奸淫的床席;而风流案子的增加也表示加特力教条的衰落。现在教会只要求不贞的妇女能真正忏悔,社会也只给她一个黥印而不再教她受毒刑。固然,法律照旧把犯人判罪,但不再加以威吓。并且道德也有两种:社会的道德与法典的道德。凡是法典处罚不严的,社会就越大胆越不在乎:这一点我同意洛罗神甫的意见。在判决书的主文前面写着义正辞严的理由而心里不羡慕风流罪犯的法官,恐怕很少吧。社会在节会、习惯、娱乐方面表示根本否定法律,但对付事情的态度比法典和教会更严:它先鼓励人作假,然后再责罚人家手段笨拙。我觉得有关婚姻的法律应当彻底改革。或许把女子的承继权撤销以后,法国的法律可以变得完满了。”

    15 泄露秘密

    特·葛朗维伯爵笑着说:“这个问题,我们三个人是彻底了解的。我不愿意跟我那位太太一起生活。赛里齐的太太不愿意跟赛里齐一起生活。至于你,奥太佛,太太又把你丢下了。我们三人合起来可以包括夫妇之间所有的难题;将来要研究离婚问题的话,我们就是个现成的委员会。”

    奥太佛的叉掉在玻璃杯上,把玻璃杯打破了,盘子也打破了。他脸白得像死人一样,向葛朗维狠狠的瞪了一眼,又在眼梢里对我瞟了一眼,被我发觉了。

    特·葛朗维接着说:“对不起,朋友,我没注意到莫利斯。我跟赛里齐两个先做了你的证人,后来又做了你的同党。我以为让两位年高德劭的教士听到是没关系的。”

    特·赛里齐先生把谈话转了方向,讲他怎样的想讨太太喜欢而终于没成功。根据这位老人的结论,人的好感恶感是不可能定出规律来的;社会的法律只有和自然界的规律接近的时候才能说最完满。但自然界从来不管心灵的结合,人类能够传种,自然界的目的就算达到了。所以现在的法典把极大的伸缩性付诸偶然是很聪明的办法。只要有男性的承继人,取消女儿的承继权的确是很好的修正:一则免得种族退化,二则减少不合理的婚姻,使男人找对象的时候只着眼于德行与容貌,而夫妇生活可以幸福一点。

    然后他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说道:“可是一个国家把七八百名议员集在一起,还有什么办法改善法律!……至于我,虽然我自己牺牲了,至少还有个儿子将来能承继我……”

    我舅舅接着说:“一切宗教问题丢开不谈,我要向阁下提出一点,就是自然界只管叫我们活着,社会却应当给我们幸福。伯爵,你有没有孩子呢?”

    “我,我有孩子吗?”奥太佛伯爵的声音口吻变得那么厉害,使大家不敢再谈女人与婚姻问题了。

    喝过咖啡,两位伯爵和两位神甫看到可怜的奥太佛郁闷之极,便悄悄的溜走了;他连客人陆续走掉都没发觉,坐在壁炉旁边一张靠椅里,丧然若失。

    等到他发现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说:“现在你知道我生活中的秘密了。我结婚以后三年,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从仆人手中拿到太太一封信,声明离开我了。信写得相当有骨气,因为女人的天性使她一方面犯这种可怕的过失,一方面还能保持某些品德……现在大家只知道伯爵夫人在船上遇险,以为她死了。我只身独处,已经过了七年!……好了,莫利斯,今晚上不谈了。等我不怕和你谈这问题的时候再谈罢。一个人害了多年的病,一朝有了转机倒反受不了。好转的现象往往像害了另外一种病。”

    16 一位国务部长的自白

    我心里乱糟糟的去睡觉,因为疑团非但没廓清,倒反越来越重了。一个像伯爵那样性格的人和一个由伯爵挑选的女人之间,绝不会闹些琐碎无谓的纠纷,所以我预感到必有些古怪的内幕。伯爵既是一个如此高尚,如此可爱,如此完满,如此多情,如此值得人家爱的男人,那么促成伯爵夫人离开的事故至少也是很特殊的。我在隧道上面走了多年,特·葛朗维先生的一句话仿佛在隧道中丢进了一个火把,虽然没照清楚,但已经足够使我注意到隧道的深广。尽管不知道伯爵痛苦的深度与残酷的程度,我可明白了他痛苦的性质。细细推敲之下,我不禁堕入一切有情人都可能有的朦胧半睡的境界:伯爵的发黄的脸,干瘪的太阳穴,大规模的研究工作,常有的出神状态,结了婚的单身汉一切生活上的细节,登时变得通明雪亮,突出来了。噢!可怜的主人,我多么喜欢他啊!他在我心目中显得崇高伟大。我仿佛读到一首伤心的诗,看出我一向认为麻痹的心其实永远在那里活动。极度的痛苦不是常常会变成静止的吗?这位大权在握的法官有没有采取报复行动呢?是不是在那里咀嚼他长期的苦难呢?沸腾不已,达十年之久的怒潮,在巴黎不是一件大事吗?从那次惨变以后,奥太佛一向是怎么应付的?我们这时代和过去大不相同,私生活已经变了一个社会问题,所以夫妇的仳离更其不幸。我们两人考虑了几天,因为深刻的痛苦也有它的羞恶之心;可是有天晚上,伯爵终于音调很严肃的和我说道:“你别走!”

    以下大致都是他口述的话——

    17 门当户对而又情投意合的亲事

    “我离开中学,回到这所老屋子的时候,有个受我父亲监护的,漂亮而有钱的十六岁的姑娘。由我母亲一手教养起来的奥诺丽纳,那时刚好童年梦醒,看到人生。她妩媚可爱,稚气十足,想着将来的幸福像想着什么首饰一样,而幸福对她也许就是灵魂的首饰。奉教的虔诚使她体味到一些幼稚的乐趣,因为这颗纯朴的心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有诗意,连宗教在内。她远远的把自己的前途看作永远不散的筵席。无邪,纯洁,从来不曾因为精神骚动而有睡眠不安的现象,从来不曾因为有什么羞耻与悲伤而脸上变色或者掉过眼泪。她甚至也不追究为什么春光明媚的日子心头有些不由自主的冲动。她只觉得自己软弱,天生是听命于人的,她等着出嫁而并没急于出嫁的欲望。凡是文学作品用描写情欲的方式灌输给人的、也许是必不可少的毒素,她的轻松快乐的幻想是完全不知道的;她对于人生毫无认识,对社会上的危险茫无所知。亲爱的孩子受的痛苦太少了,从来没机会试验她勇气。总之,她的天真可以使她毫不畏惧的踏到毒蛇堆里去,像某些画家为无邪这个题目所拟想的画面一样。世界上再没一张脸比她的更开朗更快乐的了。明明是意义很清楚的不大得体的问句,她会莫名其妙脱口而出。我和她在一起跟兄妹一样。一年终了,就在这所屋子的花园里,站在池子前面扔着面包屑喂鱼,我和她说:

    “——你可愿意咱们俩结婚吗?嫁了我,你可以爱怎么就怎么;换了别个男人,你可能受罪的。

    “我母亲正好走来,奥诺丽纳便说:妈妈,我跟奥太佛说定了,将来我和他结婚……

    “我母亲回答:十七岁就结婚吗?……不,再等一年半;倘若这期间你们俩情投意合,那么你们的出身,财产,都相等,这门亲事可以说把门第与感情兼顾到了。

    “等到我二十六岁,奥诺丽纳十九岁的时候,我们结婚了。我的父母都是前朝的老人;为了尊重他们,我们保存这所屋子的本来面目,连家具都没换新,而我们住在这儿也和过去一样像两个孩子。可是我出去应酬,带太太去见世面,认为教导她是我的责任之一。到后来我才发觉,在我们那种情形之下结合的婚姻原来藏着一个暗礁;多少的感情,谨慎,生活,都是被这暗礁砸得粉碎的。丈夫变了教育家,成了老师;而老师的戒尺迟早会伤人,把爱情给摧残了的;因为一个年轻、美貌、安分、快乐的妻子,绝不答应她天生的长处被别的长处压倒。也许我有许多地方做错了。也许在夫妇生活最难处理的初期,我说话老气横秋。也许是相反,我犯了另外一种错误,太信任那个纯朴的天性,没监督伯爵夫人,以为她绝不会反抗的。唉,不论在政治方面,在夫妇生活方面,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上那些帝国的崩溃与个人的苦难,到底是由于太信任呢还是由于太严厉。说不定在奥诺丽纳心中,她的丈夫还没有符合她少女的梦想。一个人幸福的时候,怎么能知道自己违反了人生哪几条规则呢?……”

    伯爵像一个认真的解剖学家,对于同事们找不出原因的一种病竭力想找出原因来;他责备自己的话,我只记得一个大概;但那种宽大的精神,我觉得和耶稣·基督救渡犯奸妇人的精神不相上下。

    18 一股可怕而正当的痴情

    伯爵停了一会又说:“我母亲死了几个月,父亲也跟着下世;又过了一年半,终于临到那可怕的一晚,我出其不意的拿到奥诺丽纳的告别信。她受了什么幻想诱惑呢?是肉欲吗?是同情人家的患难呢,还是被天才催眠了?这两种力量究竟是哪一种把她突然之间勾摄去的,或是把她逐渐拖下去的?当时我不愿意追究。那一下的打击真是太残酷了,一个月之间我像发呆了一样。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知道原因为妙;而且奥诺丽纳所遭受的不幸,使我对这些事情只嫌懂得太多。至此为止,莫利斯,一切都很平淡;可是我再加上一句话,情形就不同了:就是说我爱着奥诺丽纳,始终疼着她!自从被遗弃的那一天起,我就靠回忆过活,把昔日的欢娱一桩一桩的回想起来,而那些欢娱在奥诺丽纳是一定不感兴趣的。”

    他看我眼睛里有些诧异的表情,便接着说:“噢!别把我当作英雄,也别把我看作那么傻,像帝政时代的一个上校说的,不去找点儿消遣。可是,莫利斯,也许那时我太年轻,或者是太痴情了,全世界我竟找不到第二个女人。经过了内心剧烈的斗争,我终于想让自己麻醉一下了;身边揣着钱,已经到了对妻子不忠实的门口:不料我心中的奥诺丽纳,好比一座雪白的雕像一般突然站在我面前。那种细腻滑润的皮肤,连血的流动和神经的震颤都看得出来;那张纯朴的脸,在出事的前一天,和我对她说‘你可愿意我们俩结婚吗?’的时候同样的天真;那股跟德行一样芬芳的天国的香味;还有她眼睛的光彩,举动的妩媚:这些都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马上溜了,仿佛一个盗墓的人,看到死者的灵魂从坟墓中活生生的走了出来。

    “在内阁会议上,在法院里,在夜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奥诺丽纳,甚至要拿出全部的毅力才能集中精神,注意我所做的事,所说的话。你瞧,我的工作骨子里是这么回事。我对她,并不比一个父亲看到心疼的儿子因为粗心大意而陷入危险的时候更气恼。我明白我把太太当作一首诗,因为自己欣赏到如醉若狂的程度,便以为对方也有同样的快感。啊!莫利斯,盲目的爱情是丈夫的过失,可能促成妻子犯各式各种罪恶!我把这孩子就当作孩子一般的疼着,让她的精力闲着不用;也许她心中的爱还没觉醒,我已经用我的爱情惹她厌倦了。她太年轻,没看出妻子对丈夫的忠诚是发挥母性的第一步,却把婚后第一关就当作整个的人生;于是这倔强的孩子私下诅咒人生,也许为了矜持而不敢在我面前诉苦。在这样一个残酷的局面之下,遇到一个使她大为激动的男人,她便无法抵抗了。而我这个被认为极有眼光的法官,心肠好而头脑老是不得空闲的人,对于无人了解的女子心理的规律,领会得太迟了,直到自己的屋子着了火才在火光底下看出来。那时我按照法律,把我的良心作为法庭;因为以法律来说,丈夫在家里等于一个法官:结果我赦免了妻子,判决我自己有罪。但这样以后,我的爱情竟变了一种痴情,正如在某些老年人身上发作的,那种没骨气的,死而无怨的痴情。现在我对于不在眼前的奥诺丽纳,仿佛一个人在六十岁上爱了一个非到手不可的女子,任何代价在所不惜;而且我觉得自己的精力并不亚于青年人。老头儿的大胆,青年人的谨慎,我兼而有之。朋友,要知道社会对于夫妇之间这种可怕的局面,只有冷嘲热讽的份儿。情人被遗弃,社会是可怜他的;丈夫被遗弃,社会只认为他无用。凡是经过教堂与市政府的仪式得来的女人,丈夫要保持不了,就非受人讪笑不可。所以我绝不能声张。赛里齐是幸福的。他因为宽宏大量,还能见到太太,加以庇护,加以保卫,又因为他是疼爱她的,所以能体会到极度的快乐,像一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怕给人笑话的大施主,他越受人家取笑,越像父亲溺爱儿女一般的得意。

    “——我为了顾全太太,才顶着丈夫的名义!赛里齐有一天从内阁会议出来和我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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