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上天既给了包比诺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长相,法官的职业更不会使他的外表变得好看一些。他的骨骼教你看到它的线条很不调和。跟大膝盖、大脚、大手成为对比的,是一张教士般的,跟小牛面孔有些仿佛的脸,没有血色,非常和善,简直毫无精神,配上两只颜色不同的没有光彩的眼睛,一个毫无曲线的坍鼻子,扁平的额角,最后是两只其大无比的耳朵软绵绵的往下挂着。细而稀少的头发,在好几处头螺不规则的地方让人看到脑壳。这张脸只有一个特点能引起看相的人注意,就是嘴唇有一股像神明一样慈悲的气息。那是非常厚实的,颜色鲜红的嘴唇,皱纹多得数不清,曲折很多,翕动不已,表现他有高尚的感情;那是直接跟你的心说话的嘴唇,显出他天资聪明,头脑清楚,目光深刻,心地纯洁。因此单从他瘪陷的额角,无精打采的眼睛,和寒碜的举止上面去判断,你就会误解他的为人。
他的生活和相貌是一致的:忙着一些默默无闻的工作,藏着圣者一般的德行。因为法学深湛,在一八〇六与一八一一年拿破仑改组司法机构的时候,经刚巴赛莱斯的推荐,他就成为巴黎高等法院最早的一批推事之一。但包比诺不会弄手段,从来不上大法官或司法部长的门,所以每次更改办法或是有什么人事调动,部长总把包比诺的职位降低一次。从高等法院降到初级法庭,他被善于钻谋与活动的人直挤到司法官的最低一级。终于有一天他被发表为助理推事!法院中人哄哄起来,异口同声的嚷着:“哎哟!包比诺降做助理推事了!”这件不公道的事使律师,执达吏,全司法界的人都大为诧异,只除了包比诺一个;他一点不叫屈。轰动过一阵,大家又觉得世界十全十美,一切的事也安排得十全十美;而所谓十全十美的世界,不用说便是司法界。包比诺就是这样的当着助理推事。直到王政复辟时代一位最有名的司法部长登台,才替那个不声不响,谦恭退让,被帝政时代的大法官们徇私枉法,压在底下的人,出了一口气。当了十二年助理推事以后,包比诺大概到死也不过是一个塞纳州法院的普通法官了。
要解释一个法律界中的优秀人物怎么会侘傺不遇,先得提到几个要点。根据那几点,我们可以揭露他的生活与性格,同时也可在司法界这架大机器里头看出某些关键。包比诺被塞纳州法院前后三任院长列入侦查吏一类,这倒是把意义表示得很恰当的独一无二的名词。他在同事中间并没靠了以前的成绩而得到能干的名气。正如画家被人分门别类一样,包比诺也有人替他决定了归宿,划定了他在本行中的范围。一个画家不是被认为风景画家,便是被认为肖像画家,或是历史画家,或是海洋画家,或是日常小景画家;做这种分类工作的也有艺术家,也有鉴赏家,也有愚夫愚妇;这个是由于妒羡,那个是由于成见,另外一个是凭着批评家万能的权威,一致替画家的聪明智慧树立栅栏,以为所有的头脑都有些肉茧;凡是作家,政治家,和一切以特殊才能显露头角而尚未被称为全才的人,都得受到这种狭窄的判断。殊不知法官,律师,诉讼代理人,一切在司法园地中吃饭的人,对任何一件案子都看到两个因素:一个是法律,一个是公道。公道是根据事实来的,法律是把一些原则应用于事实。一个当事人可能在公道方面是对的,在法律方面是错的,而责任倒也不在推事身上。良心与事实之间有个神秘的区域,藏着一些有决定作用的、法官不知道的、分别是非曲直的理由。法官并非上帝,他的责任是拿事实去适应原则,用一个固定的尺度去衡量变化无穷的争执。倘若当了法官就有本领窥透人的良心,辨别人的动机,而来一个公平合理的判决,那么每个法官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法国需要六千名左右的推事,而任何一代都产生不出六千个大人物为社会服务,更不可能替司法界找到这个数目的人才了。在巴黎的文明社会中,包比诺的确是一个极能干的推事;靠了特殊的天赋,也靠了他把法律条文放到事实中去琢磨的结果,他认为不假思索的硬性的运用是有缺点的。他凭着法律方面的真知灼见,看透当事人用来遮盖真情的,指东说西的谎话。法官之中的包比诺等于外科医生中的台北兰,他把人的良心看得雪亮,好比那位名医把人的身体看得雪亮。他的生活和操守,使他把事实推敲之下,能体会到别人最隐蔽的思想。他发掘一件案子,仿佛居维哀发掘地球上的泥土。和那位大思想家一样,他未下结论之前,必先一步一步的推论,把别人过去的心理全部挖出来,犹如居维哀把一只上古时代的野兽重新拼凑起来。为了一份报告,他常在半夜里惊醒,因为脑海中突然映出了事情的真相。无论什么官司,老实人无处不吃亏,坏蛋无处不沾光,这种不公平的情形,包比诺见得多了,所以遇到需要猜测的案子,他往往为了公道而违反法律。同僚们认为他不切实际,而他细细推敲得来的理由也使辩论的时间拖得很长;包比诺发觉同僚们听得厌倦了,便把自己的意见说得很简略。大家说他对这一类案子判得很糟;但他鉴别天赋之高,判断之明白,眼光之深刻,被认为特别胜任预审推事那种辛苦的职务。因此他一生大半都当着预审推事。虽则他的长处很适宜于干这个艰苦的生活,虽则在喜欢他当这个职位的人心目中,他以深刻的犯罪学者闻名,但因为心地慈悲,他老是非常痛苦,被良心与怜悯像一把钳子似的夹在中间。尽管预审推事的薪水比民庭推事高,但委屈太多,谁也不想要这个缺分。包比诺却为人谦卑,品学俱优,毫无野心,只知道孜孜矻矻的办事,从来不抱怨自己的前程。他把个人的嗜好与同情心为公众的福利牺牲:让人家把他放逐在刑事侦查庭的浅滩上,保持着恩威并用,宽猛兼施的作风。在侦查期间,他手下的执达吏把被告从推事室押回临时看守所的时候,往往给犯人一些买烟草的零钱,或是冬季御寒的衣服。总之,铁面无私的法官和怜贫恤老的善士,包比诺是同时做到了。因此谁也不能像他那样不用手段而很容易的得到被告的招供。并且他的观察十分精细。表面上头脑单纯,心不在焉,和善到近于痴騃的程度,他可是能识破苦役犯的狡计,不上刁猾的妇女的当,把流氓坏蛋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的目光还被一些特殊情形磨炼得非常尖锐;但要说出那些情形,先得了解他的私生活:因为法官在他不过是对外的一个面目;他还有更伟大的,很少人知道的另外一个面目。
一八一六年,在我们这故事开始以前十二年,正当所谓联盟国军队进占法国与可怕的饥荒两件大事碰在一起的时期,包比诺正想搬出他和太太同样厌恶的福阿街,不料被任为特别委员会主席,负责救济本区的灾民。这位才能卓越而被同事们认为头脑不清的法学大家,犯罪学专家,五年以来已经发现司法的后果,可是还没找出原因。在顶楼上进进出出,目击穷苦的情形,研究那些残酷的境遇如何逼迫穷人们一步一步走向为非作歹的路,又把他们的奋斗衡量之下,他不禁大为同情,由法官一变而为梵桑·特·保尔[87],专门救济贫病的成人与工人了。当然,他不是一下子转变的。做好事也会拖人下水,像吃着嫖赌一样。但救济事业的蛀空一个圣者的荷包,正如轮盘的玩意儿使一个赌徒倾家荡产,都是慢慢儿来的。他从这个苦难看到那个苦难,因施舍这个而施舍到另外一个;等到一年之后,公众灾难的披挂,遮盖恶疮的破烂衣裳统统被揭开的时候,他就变了一区里的上帝。他是慈善委员会委员,救济会会员,凡是尽义务的职司,都接受下来,不声不响的干着,正如那个短外套到菜市上和一切有饥饿的人聚集的地方去施粥一样[88]。但包比诺的活动范围更大,更高一级:他什么都照顾到,预防罪案的发生,替失业工人找工作,替残废老弱安排生活;一切遭遇不幸的人,他都按照实际情形援助:为寡妇作顾问,保护无家可归的儿童,借资本给小本经营的商贩。但是法院里,巴黎城里,谁也不知道包比诺这种私底下的生活。世界上有些光彩太强了,会使人眼花缭乱,急于要把它遮盖起来。受法官恩惠的都是白天做工的人,晚上累得要死,没有精力再去四处颂扬他;而且他们像孩子一样的忘恩负义,因为负欠太多,永远还不清的了。此外也有限于能力而忘恩负义的。但施恩望报而自以为了不起的善士,又能给人什么好处呢?
无声无臭的使徒生活到了第二年,包比诺把底层有三个装着铁丝网的窗洞的货房改作了接见室。大房间的墙壁与天顶都用石灰刷白,家具是一些像学校用的木凳,一口粗劣的柜子,一张胡桃木书桌,一张靠椅。柜子里放着日记簿,做好事的文件,以及开面包发票的样张。他事无巨细,一律像做买卖似的登在账上,免得因软心肠而受骗。区里的穷人在册子上都给编号,归类;每个受难的人都有详细记载,好比商人账簿上的各种客户。遇到一个需要救济的家庭,或是某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法官就由手下的公安机关供给材料。男当差拉维安纳等于他的副官;他们俩简直是天生的主仆。东家在法院里办公,仆人上当铺去赎当或者解利息,连最不安全的地方都敢去。夏季从早上四点到七点,冬季从六点到九点,楼下大房间里都挤满着女人,孩子,贫民,等包比诺接见;因为人多,空气暖烘烘的,冷天根本不用生炉子,只是由拉维安纳在潮气很重的地砖上铺些干草。时间久了,凳子给磨得很亮,像漆过的桃木;半人高的壁上,被这些穷人的破烂衣衫印着没法形容的黑沉沉的影子。可怜的人们对包比诺那么敬爱,冬天早上大门还没有开,他们麇集在街上,妇女捧着热水壶取暖,男人尽量活动筋骨的时候,从来没有一声喁语打扰包比诺的睡眠。捡破布的,过夜生活的,都认得这屋子,常常看到法官书房里深更半夜还点着灯。小偷走过总说:“这是他的屋子。”并且绝不侵犯。他把早上的时间分配给穷人,白天分配给罪犯,夜晚分配给法院的公事。
因此,包比诺观察的天才必然是双重的:既能够体会穷人的德行,受委屈的好心,合乎道义的行为,默默无闻的忠诚;也能在别人心里找出犯罪的线索,不论轻罪重罪都能寻到蛛丝马迹而获得真相。包比诺得之于父母的遗产每年有三千法郎收入。太太是皮安训的父亲——桑赛尔地方的医生——的姊妹,带来九千法郎年金。五年前她故世的时候,把遗产传给了丈夫。推事的薪水照例很小,包比诺升为正式推事才不过四年:收入那么微薄,行善的规模却那么可观,无怪他自身的用途和生活费要紧缩到最低限度了。并且,不修边幅固然显出包比诺的忙碌,同时也是渊博的学者,如醉若狂的艺术家,活跃的思想家的标记。为补足这幅肖像,我们只消附加一笔,就是在塞纳州法院中,包比诺是没有得到荣誉团勋章的少数推事之一。
两年以来,包比诺又调回民庭当推事,派在第二庭。那次庭长接到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申请予丈夫以禁治产处分的状子,便发给包比诺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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