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包括所有的行为?”
“是的。”
“连犯罪都在内吗?”
“连犯罪都在内。”
“这种话要不是你说的,我才不听呢。”
“我可以教你亲眼目睹。”皮安训说。
法官哼了两声,又道:“假定所谓勾魂摄魄的事真是由于这一类的原因,那也不容易拿到事实,在法律上也难以成立。”
“倘若那耶勒诺太太又老又丑,不可向迩,我就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诱惑男人了。”
“可是,”法官接着说,“据我们推算,倘有私情,应当在一八一四年左右开始,那时这女的比现在小十四岁;倘若特·埃斯巴侯爵和她的关系还要早十年,那就得退后二十四年,也许正当耶勒诺太太年轻俊俏的时代;她为了自己,为了儿子的前途,尽可以用极自然的手段笼络侯爵,对他取得一种为某些男人没法摆脱的势力。这势力的根源在法律上固然不能原谅,但人情上是讲得通的。当初特·埃斯巴侯爵和勃拉蒙-旭佛雷小姐结婚的时候,耶勒诺太太或许很生气。现在这件事可能只是女人之间的嫉妒,既然侯爵和太太不住在一块儿已经有多年了。”
“可是姑丈,别忘了她奇丑无比啊!”
“迷人的力量是跟丑陋成正比例的;这是老话了!并且,出天花的人又怎么的呢,医生?——好,咱们念下去再说。”
……且自一八一五年起,因供给该母子二人所需索之款项,特·埃斯巴侯爵竟携同二子移居圣·日内维岗街,寓所之简陋直玷辱其姓氏与身份。——(嘿,一个人爱怎么住就怎么住!谁管得了!)——侯爵将二子格莱芒·特·埃斯巴伯爵与加米叶·特·埃斯巴子爵幽禁屋内,生活状况与彼等之姓氏及前途均不相称。侯爵经济常感窘迫,房东玛里亚斯德先生最近曾请求法院扣押屋内家具。执行之时,侯爵竟亲出协助,对执达吏招待殷勤,谦恭备至,仿佛对方身份较侯爵更为高贵……
包比诺和内侄俩念到这里,不禁相视而笑。
……除有关耶勒诺母子的事实以外,侯爵行事均带有疯狂意味。近十年来,渠所关切之事仅限于中国事物,中国服装,中国风俗,中国历史,乃至一切均以中国习惯衡量;谈话之间往往以当代之事,隔日之事,与有关中国之事混为一谈;侯爵平日虽拥戴王上,但动辄征引中国政治故实,与我国政府之措施及王上之行为相比,加以评骘。
此种自溺狂使侯爵行为毫无理性,驯至不惜身份,一反平日对于贵族阶级立身处世的主张,经营商业,每日签发约期票;似此行动,实属危害其自身之安全与财产,因一朝身为商贾,拖欠债务即可使其宣告破产。侯爵为刊印分期出版的《插图本中国史》起见,与纸商、印刷商、镌版商、着色员等等订定合同,金额之大,使各该商人均要求具呈人申请予侯爵以禁治产处分,以便保障彼等之债权……
皮安训叫道:“这家伙简直疯了。”
法官道:“你认为他疯了吗?得听听他的话再说。一面之词,不足为凭。”
“可是我觉得……”
“可是我觉得,”包比诺接着说,“倘若我亲属之中有人想执管我的产业,倘若我不是一个每天都可以由同僚证明我精神正常的普通法官,而是一个公爵,贵族院议员,那么只要像台洛希那样会玩点小手段的诉讼代理人,就可能进一个状子,把我说成这样。”
……侯爵之自溺狂使儿童亦蒙受影响,彼等所受教育竟一反常规,学习内容与加特力教义抵触之中国史实,学习中国方言……
皮安训说:“台洛希说这种话,真有点莫名其妙了。”
法官回答:“这是他的首席帮办高特夏起的稿;你认得高特夏,他可是不喜欢中国人的……”
……儿童日常生活中之必需品往往极感缺乏;具呈
人虽一再要求,亦无法与儿童见面;侯爵每年仅率领彼等与母亲相见一次,具呈人屡次设法,亦无从致送生活用品及儿童需要之物……
“噢!侯爵夫人,你这是开玩笑了。话说得越到家,漏洞越多。”法官把卷宗夹子放在膝上,又道,“你想,天下哪有一个做母亲的人会没有心肠,没有感情,没有头脑,连动物的那点儿本能都没有,以至于一筹莫展的?母亲为了要接近孩子所发挥的机智,绝不亚于一个少女安排私情的手段。如果你那个侯爵夫人真要供给孩子们衣食,便是魔鬼也阻拦不了,你说是不是?狐狸的尾巴太长了,瞒不过一个老法官的眼睛的!好,咱们念下去再说。”
但儿童今已长成,亟需脱离此种教育之恶劣影响,生活享用亦当与其身份相称,同时彼等更不宜经常见到父亲之行为。
关于上述各点,钧院不难加以证实:特·埃斯巴侯爵常称十二区之简易庭推事为七品官,称亨利四世中学之教员为翰林。——(哼,他们听了生气了!)——事无大小,侯爵均谓在中国即非如此这般;谈话之间倘或提及耶勒诺太太或时事,侯爵即愁容满面,且常自以为身在中国。渠之邻居,例如同住一屋之医学生埃默·倍格,约翰·巴蒂斯德·弗莱弥奥教授,与侯爵往还之下,认为其有关中国之偏执狂,实出于耶勒诺母子之阴谋,意欲借此使侯爵完全丧失理性,盖耶勒诺太太对侯爵唯一的帮助,仅限于供给一切有关中国之材料。
具呈人并可向钧院证明,自一八一四至一八二八年间,耶勒诺太太及其子耶勒诺先生所得之款项,总数已不下一百万法郎。
为证明上述事实,具呈人可提出与特·埃斯巴侯爵经常见面之人作证,彼等之姓名及身份已见上文,其中不少人士并向具呈人建议向法院状请予侯爵以禁治产处分,认为唯如此方能使其财产及二子不致因侯爵行动乖张而蒙受危险。
以上所述既证明特·埃斯巴侯爵已陷于精神错乱之痴愚状态,具呈人自当请求钧院为执行禁治产起见,迅将本案咨送检察长,并指派推事克日办理……
包比诺念完了状子,说道:“你看,这里是庭长要我承办这件案子的批示。特·埃斯巴太太有什么事要求我呢?全部事实已经写在这里了。明儿我要带着书记官去讯问侯爵,我觉得这件事蹊跷得很。”
“姑丈,我在公事方面从来没求你帮忙;这一回我替特·埃斯巴侯爵夫人讨个情,可不可以为了她的特殊情形通融办理?要是她到这儿来,你愿意听她的陈诉吗?”
“当然愿意。”
“那么你上她家里去听罢:特·埃斯巴太太身体很娇,带点病态,非常神经质,到你这种耗子窝似的地方来会不舒服的。你晚上去,不必吃饭,既然法律禁止你们在当事人家里吃喝。”
包比诺以为在内侄的嘴角上看到一点讽刺的意味,便道:“法律不是也禁止你们从死亡的病家那儿接受遗赠吗?”
“得了罢,姑丈,单是为了推究事情的真相,也请你答应我的要求罢。你不妨以预审推事的身份去,既然你觉得这件案子不明不白。讯问侯爵夫人不是和询问侯爵一样重要吗?”
“你说得不错,”法官回答。“她自己倒可能是个疯子。好,我去罢。”
“到时我来陪你去;先在日记簿上记下来:明晚九时,访特·埃斯巴太太。”皮安训看见姑丈写好了,又道:“啊,行了。”
第二天晚上九点,皮安训爬上姑丈家全是灰土的楼梯,发现他正在为一件棘手的案子起草判决书。拉维安纳预定的新衣服,裁缝没有送来;包比诺只能穿上满是污迹的旧衣服,教不知道他私生活的人看了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发笑。皮安训要他把领带整了整;替他扣上外套的钮子,故意把右襟叠在左襟上,使一部分比较新的料子露在外面。但法官一会儿就拿衣摆往上翻起,因为他的习惯老是要把手插入背心口袋,外套前后都破得一团糟,背后正中有一处耸得很高,让人看到腰部的衬衣,不幸皮安训直到了侯爵夫人家里才发觉。
在此我们应当把医生与法官去访问的人物来一个简单的速写,才能使读者了解包比诺与对方的谈话。
04 一位时髦太太与包比诺法官的谈话
特·埃斯巴太太七年以来在巴黎非常走红。巴黎的潮流把人轮流的捧起来,压下去,使他们忽而伟大,忽而渺小,一会儿家喻户晓,一会儿默默无闻,然后变成一批讨厌家伙,和失宠的阁员与下野的帝王一样。他们老是为了过时的抱负怏怏不乐,一味颂扬过去,而且无所不知,无所不诋毁,无人不认得,跟挥金如土而破产的大爷们没有分别。既然特·埃斯巴太太是一八一五年左右被丈夫遗弃的,出嫁的时代就应当在一八一二年初;而两个孩子也应该是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了。一个做了母亲,年纪已经三十三的女人,靠了什么运气能走红呢?虽说潮流是无理可喻的,谁也不能预言它要抬举谁,而所捧的往往是姿色平常,连高雅大方都成问题的银行家太太之流,但说它会采取以年齿为序的立宪制度,似乎也出于情理之外。其实,当时的风气不过跟大众一样,把特·埃斯巴太太当作一个年轻女子。因为侯爵夫人在户口册上是三十三岁,在夜晚的交际场中只有二十二。
这个成绩可是用多少心血多少技巧换来的啊!安排得很巧妙的头发卷,遮着她的太阳穴。她装作病人,把家里整天弄得半明半暗的,因为唯有从窗纱中透进来的光线才不致损害她的皮色。和狄阿纳·特·博济哀[91]一样,她用冷水洗澡,睡的是马鬃做的床垫,枕头是摩洛哥皮的,为的要保护头发;她吃得很少,喝也只喝清水,注意自己的动作,免得身体疲倦,日常生活的细节都像修道院里的规矩一样刻板。
这种严格的摄生之道,到了一个大名鼎鼎的,活到上百岁而起居生活仍像少妇一般的波兰女子手里更进了一步,竟用冰水代替凉水,吃东西也吃冷的。那波兰贵妃自以为能和法国史上有名的美人,有些传记家说是活到一百三十岁的玛丽翁·特洛默[92]一样长寿:年纪近百了,头脑和心仍旧很年轻,脸蛋仍旧妩媚,身腰仍旧迷人;说起话来像枯藤着火,光芒四射;提到当代的人物与作品,动辄以十八世纪的作比较。人住在华沙,帽子非向巴黎的埃尔鲍太太定制不可。虽是朝廷命妇,她倒像小姑娘一般有情有义;游泳,奔跑,不亚于中学生;扑到沙发上去的姿势和风骚的姑娘同样惹人怜爱。她嘲笑人生,不怕死亡。当年她曾经使俄皇亚历山大诧异,现在还能以筵开不夜的局面教尼古拉吃惊。为她倾倒的青年男子照旧被她感动得下泪,因为她年龄的老少可以由她随意支配,待人像多情的女工一样有种说不出的热诚。总之,即使她不是童话中的仙女,至少本身就是一篇童话。特·埃斯巴太太可认得这位查雄撒克太太吗?是否有意把她的故事重演呢?不管怎么样,侯爵夫人的确受到这套养生之道的益处,她皮色匀净,额上没有一丝皱痕,身体像亨利二世的情妇一样柔软娇嫩,这些无形的魔力便是使男人爱情专一,欲罢不能的关键。上面所说的很简单的摄生方法,可以说由于艺术与自然的指示,也可以说由于经验的指示,在她身上还得到体格与性情脾气的协助。侯爵夫人对一切与本身不相干的事绝不关心。男人只能供她玩乐;凡是身心为之震动而受伤的剧烈的刺激,她是从来不会有的。她没有爱,没有憎;受了伤害,只是很冷静的报复;谁要不幸冒犯了她,她就记在心里,从容不迫的等适当的机会泄愤。她既不慌忙,也不骚动,只管说话,因为她知道一个女人可以用两句话断送三个男子的性命。她看到特·埃斯巴侯爵离家,心中非常欢喜;两个孩子当时已经使她厌烦,日后更会妨碍她的野心;丈夫一走,不是把他们都带走了吗?她的最亲密的朋友和最没恒心的崇拜者,因为没有绕膝的儿女间接泄露母亲的年龄,都把她当作少妇。众人对于侯爵,对于侯爵夫人在状子上表示那么挂念的两个儿子,其生疏正如水手之于东北航道[93]。特·埃斯巴先生被认为怪物,对妻子连一星星可抱怨的理由都没有,竟把她遗弃了。
二十岁就独立自由,财产自主,一年有二万六千法郎收入,侯爵夫人却踌躇很久,对生活方计打不定主意。住家的开销仍归丈夫负担,一应家具,车马,仆役,都由她保持原状;但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一八年间她竟杜门不出;而那几年正是许多家庭受了政治动乱的损害而想法恢复元气的时期。出身既是圣·日耳曼区最有势力最有声望的世家,她父母看到她为了丈夫莫名其妙的怪脾气而被迫分居,也劝她守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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