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两个儿子一样,外表与心灵非常调和。五十岁左右的侯爵,大可作为十九世纪世袭贵族的模型。身材瘦削,头发淡黄,脸部的轮廓与一般的表情都气概非凡,一望而知是个心胸高尚的人物,但有心装出冷若冰霜的神气,未免太庄严了些。他的鹰爪鼻下端有点向左弯曲,这小小的缺点倒也不无风韵;眼睛是蓝的,高爽的脑门在眉毛部分向外突出,把眼睛藏在阴影里;这些都表示他头脑清楚,极有恒心,为人光明正大;但同时也使他眉宇之间有股特别的气息。额角的弯曲的确带些疯狂的征象;浓密而距离很近的眉毛,把这个显而易见的怪相格外加强了。一双手完全是世家子弟的手,又白净,又保养得好;脚很小。说话吞吞吐吐,不但咬音像有口吃病,便是思想也表现得不清不楚,使听的人觉得他翻来覆去,想东想西,老在小地方斤斤较量,手势作了一半会忽然中断,始终没有一个结果。这个纯粹表面的缺点,和他神态坚决的嘴巴,刚毅果敢的相貌,恰好成为对比。走路不大平稳的姿势,和他说话的方式很相配。所有这些古怪的特点,对于说他疯狂的流言都成为旁证。他虽是个漂亮人物,衣着却很俭朴;一件由当差刷得很到家的黑外套,要穿到三四年之久。
两个孩子都出落得很美,妩媚之中带有贵族的傲气。旺盛的血色,雪亮的眼睛,透明的皮肤,无一不证明生活严肃,饮食有度,工作与游戏的有规律。两人全是黑头发,蓝眼睛,鼻子弯曲,像父亲;但也许母亲把勃拉蒙-旭佛雷家传的谈吐,目光,和庄严的姿态传给了他们。声音像水晶般清脆,有动人心坎的力量,也有那种迷人的柔媚的味儿;总之那种声音是女人们看到他们火辣辣的目光以后极希望听到的。他们尤其有种狷介的纯朴,高洁的矜持,对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将来可能被认为有心做作的,因为他们越是落落寡合,人家越想认识他们。大的一个,格莱芒·特·奈葛勒北里斯伯爵,刚好过十五岁。两年以来,他已经不像兄弟加米叶·特·埃斯巴子爵那样穿美丽的英国短褂了。小伯爵最近半年脱离了亨利四世中学,打扮得像年轻人,正因为初穿漂亮衣衫而非常得意。父亲不愿意他再进一年不必要的哲学班,而要他研究高等数学,把各种学问融会贯通。侯爵同时教他学东方语言、爵徽学、欧洲外交史;并且根据宪章、重要文献、真实材料,和诏书法令等等去研究历史。至于加米叶,最近才进中学的文科班。
包比诺预备去讯问侯爵的那天是星期四,学校放假的日子。早上九点左右,父亲还没醒,弟兄俩在花园里玩儿。兄弟从来没到过射击房,想去练习,非要哥哥在父亲面前帮他说情不可;哥哥不知道怎么拒绝。加米叶欺他软弱,常常喜欢跟他争。那天弟兄俩一边玩一边斗嘴,甚至像小学生一般打架了。他们在园子里追逐,大声嚷嚷,把父亲闹醒了,起来靠着窗口看他们;他们却闹哄得厉害,没有发觉。侯爵望着两个孩子像蛇似的扭作一团,精神充沛,眉飞色舞,脸又红又白,眼睛闪闪发光,四肢搅在一起像火烧的绳子;他们跌下去,爬起来,互相扑在怀里,仿佛杂耍场中两个角力的运动家,使父亲看了满心欢喜,觉得平时在紧张生活中所受的最剧烈的痛苦都有了补偿。
那时二楼和三楼上有两个人向园子里望着,说老疯子居然教两个孩子打架,给自己取乐,好几个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被侯爵看到了,便对孩子们说了一句话;他们立刻爬上窗子,跳进房间;格莱芒替加米叶向父亲提出要求,父亲答应了。但屋子里议论纷纷,说侯爵的疯狂又有了新的表现。
等到晌午时分,包比诺由书记官陪着到门上说要见特·埃斯巴先生的时候,看门女人带他们上四楼,一路把侯爵当天早上教两个孩子打架的事告诉包比诺,说那毫无心肝的家伙看见小的把大的咬出血来,居然笑了,大概还希望他们俩把命都拼掉呢。
然后她又补充说:“为什么要这样?哼!连他自己也说不上呢。”
这样断了一句,她已经把法官带到四层楼上一扇大门前面;门上装着小框子,黏着《插图本中国史》分期出书的广告。楼梯台上全是泥巴,栏杆脏得要命,大门上留着印刷所的污迹,破落的窗上和天花板上被学徒们拿蜡烛的烟熏满丑态百出的图形;或是由于故意,或是由于随便糟蹋的习惯,墙角堆满着垃圾;总之,这副景象的一切细枝末节,恰好配合侯爵夫人在状子里所举的事实,所以法官虽是大公无私,对侯爵夫人的话也不由得不信了。
看门女人说道:“这就是他的工场了;他在中国人身上花的钱,足够养活整个街坊呢。”
书记官微笑着望着包比诺,包比诺也不容易保持他一本正经的神气。两人走进第一间屋子;里面有个老人,大概是办公室的仆役,兼管铺面和银钱出纳的事,可以说是替中国打杂的。四壁的长搁板上堆着印好的图书。房间尽里头,用木条格子另外分出一个小间作为办公室,挂着绿布帘,有个授受银钱的窗洞说明那是账柜所在。
“特·埃斯巴先生在家吗?”包比诺问那个穿灰色工衣的人。
仆役听了,打开小间的门,让法官与书记官看到一个白头发的令人起敬的老头儿,衣服穿得很朴素,挂着圣·路易十字勋章,正坐在书桌前面校阅一批彩色图片。他停下工作瞧着两位来客。办公室陈设简单,放满着图书和校样;另外一张黑桌子大概是一个当时不在那儿的人办公用的。
“阁下可是特·埃斯巴侯爵吗?”包比诺问。
“不是的,先生,”老人站起身来回答,“你们找他有什么事?”他这样补了一句,向他们走过来,举动态度都显出是受过贵族教育的人。
“我们有些纯粹关于他私人的事和他谈。”
那人听了便走进最后一间屋子,向正在壁炉旁边看报的侯爵说:“特·埃斯巴,有两位先生找你。”
这最后一间办公室铺着旧地毯,挂着灰布窗帘;家具只有几张桃木椅,两张靠椅,一张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一张德龙兴式的书桌[104];壁炉架上放着一个起码座钟,两个旧烛台。
老人走在来客前面,推出两把椅子让坐,仿佛他是主人似的,侯爵也老实不客气让他这么做。双方行礼的时候,包比诺把所谓疯子打量了一下;侯爵不免问到两位客人的来意。包比诺向老人与侯爵很有意义的望了一眼,回答说:“我觉得我的职务和今天的使命需要和你单独谈话,虽然根据法律的本意,在这个情形之下进行的侦查也得有同住的人在场。我是塞纳州初级法院推事,奉庭长之命来讯问一些事实,都是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在申请禁治产的状子里提到的。”
包比诺说完,那老人就退出去了。
06 讯问
等到只有法官和当事人在场的时候,书记关上了门,径自走到德龙兴式书桌前面,铺上公文纸预备写笔录了。包比诺始终打量着特·埃斯巴先生,看他听了刚才的话有什么反应,因为那几句话对于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是极残酷的。侯爵的脸,平日是像所有头发淡黄的人一样没有血色的,突然气得通红;他微微打了个寒噤,拿报纸放在壁炉架上,坐下来把眼睛低下了。不久他恢复了上流人物的尊严,望着法官,似乎想从他相貌上找出一些关于他性格的标记。
他问:“先生,这样重要的状子,法院怎么没给我一个副本?”
“侯爵,本案的被告既被指为失却理性,送达副本就变成多此一举了。法院的责任,首先在于把原告的陈诉调查清楚。”
“很对,”侯爵回答,“那么先生,请你告诉我应当怎办……”
“只要答复我的问题,任何细节都不要省略。不论你使侯爵夫人作为借口的某些行为有怎样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论这苦衷怎样的难于启齿,你尽管直说,不必顾虑。不消说,法院方面很明白它的责任,在这种场合自会保守秘密……”
侯爵的面部表情非常痛苦,他说:“先生,倘若经过我解释以后,侯爵夫人的行事可能受到责备,那又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法院可能在判决书上对申请人的动机加以谴责。”
“这种谴责有没有伸缩性?如果我答复你问题以前向你要求,即使将来你的报告有利于我,判决书上也不说一句使侯爵夫人难堪的话,法院能不能加以考虑?”
法官望着侯爵;两人心照不宣,有些同样高尚的思想在精神上交流。
包比诺吩咐书记官:“诺埃,你到隔壁屋里去。等我用到你的时候再叫你。”
书记走出以后,包比诺又对侯爵说:“如果像我现在所推想的,这件事情中间有什么误会,那我敢答应你,根据你的请求,法院的行动可以留些余地。”法官停了一会,又道:“我请你解释特·埃斯巴太太陈诉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据说你把大宗款子送给一个船夫的寡妇,耶勒诺太太,更确切的说是送给她的儿子耶勒诺上校,同时凭你在王上面前的宠遇竭力保举他,你对他的照顾甚至帮他攀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原告的陈诉,似乎说这种友谊超过了一切感情的范围,连违背道德的感情也不到这程度……”
侯爵的脸和脑门突然胀得绯红,连眼泪都冒上来把睫毛沾湿了;然后他的傲气把这种在男人身上被认为懦弱的冲动压了下去。
他声音异样的回答说:“真的,先生,你使我非常为难。我本来预备把我行为的动机带到坟墓里去的……因为提到这问题,我就得向你暴露家庭的一些丑史,还要提到我自己,这最后一点,你知道又是我极难启齿的。先生,希望一切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在公文的程式方面,你起草判决书的时候一定有方法不提及我告诉你的事实……”
“侯爵,在这种情形之下,无论什么事都办得到。”
特·埃斯巴又道:“先生,我结婚以后不久,因为太太挥霍无度,不得不借一笔款子。贵族家庭在大革命时期的境况,你是知道的。我没力量雇一个总管或经纪人。今日之下,差不多所有的贵族都得亲自料理产业。我家里财产的契据,多数是由我父亲从朗格陶克,普罗望斯,公太几省带到巴黎来的,因为他很有理由害怕革命党人从田契和所谓特权执照上面追究业主。我们本姓奈葛勒北里斯。特·埃斯巴这个姓是我们在亨利四世的朝代,和特·埃斯巴家结了亲,连同财产一起承继下来的;那份人家是裴恩地方的一个大族,和我们联姻的条件便是要把他们的爵徽画在我们爵徽的中央。奈葛勒北里斯是一个小城,在宗教战争中跟我那些姓奈葛勒北里斯的祖先一样有名。和特·埃斯巴家结亲的时候,我们把奈葛勒北里斯的田地丢了。奈葛勒北里斯的职位是统领官,他损失了全部家产,因为新教徒痛恨蒙吕克[105]的朋友们,一个都不肯放过。王家对于这位牺牲惨重的奈葛勒北里斯很不公道,既不封他为元帅,也不给他一个缺分,或是对他的损失有何补偿。查理九世待他很好,可惜没有酬报他就死了;亨利四世替他撮合了特·埃斯巴家的亲事,让他承继他们的家业。可是奈葛勒北里斯的田产已经全部落在债主手里。我的高祖把妻子的财产花光了,只留下特·埃斯巴家的长房田给我曾祖,其中还得划出一部分作陪嫁。高祖死后,我的曾祖特·埃斯巴侯爵,像我一样年纪轻轻就当了家。他在宫廷里有一个差事,所以经济情形更窘。但路易十四对他特别宠幸,使他挣了一份很大的家私。那时我们家的爵徽就沾上了一个无人知道的,丑恶的,血迹斑斑的污点,我此刻正在想法洗刷。这秘密是我在有关奈葛勒北里斯田地的文契和家里的旧信中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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