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于絮尔·弥罗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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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絮尔·弥罗埃

    01 惊慌的承继人

    从巴黎方面进纳摩,必须过洛昂运河。在这个美丽的小镇外面,运河的堤岸仿佛野外的城垣,同时也是景物幽美的散步场所。可惜从一八三四年起,桥那一边盖了几所屋子;倘若这类似镇梢的区域发展下去,市镇的外貌就会丧失它妩媚动人的特色。一八二九年,大路两旁还是一片空旷:所以那高大肥胖,六十岁上下的车行老板,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坐在桥脊上,尽可把他行话所谓的飘带儿一览无余[1]。

    时方九月,秋色斑斓,笼罩着草原和石子的大气如火如荼,蔚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翳,极目所及,连远天都蓝得那么鲜明、纯净,足见空气稀薄到极点。那个叫作米诺莱-勒佛罗的车行老板,把一只手遮着太阳,才不至于眼花。他等人等得心焦了,一会儿瞧瞧大路右边,青葱可爱的草原割过一道又长起新草来了;一会儿瞧瞧左边,林木蓊郁的山峦从纳摩一直伸展到蒲隆。大路上的声响都被连绵不断的山陵送回到洛昂运河的盆地上:米诺莱-勒佛罗听见自己的马匹飞奔的声音,也听见手下的马夫挥舞鞭子的声音。

    草原上有些牲口,宛如保尔·波忒画的,天空像是拉斐尔笔下的,运河两旁杂树成荫,完全是荷培马的风味[2];对着这样的美景而还会烦躁的,恐怕只有车行老板这等人了。艺术的使命原是要让自然界有些灵气;而到过纳摩的人都知道那儿的大自然和艺术一样美,那儿的景色自有它的意境,能够动人遐想。但一个艺术家看到米诺莱-勒佛罗,可能丢下风景来描绘这个伧夫的,因为他实在平庸,倒反显得别具一格了。把所有的兽性集合起来,结果不是产生了卡列班吗?而卡列班的确可称为杰作[3]。无论哪儿,只要物质成了主体,就没有感情了。

    车行老板就是证明这定理的活生生的例子。凭他那副相貌,在他因为肉长得不可收拾而显得通红的皮色之下,便是思想家也不容易看出他有什么心灵。鸭舌头很小,两旁瓜棱式的蓝呢便帽,紧箍在头上;脑袋之大,说明迦尔[4]还没研究到出奇的相貌。从帽子底下挤出来的,似乎发亮的灰色头发,一望而知它们的花白并非由于多用脑力或是忧伤所致。一对大耳朵,开裂的边上差不多结着疤,充血的程度似乎一用劲就会冒出血来。经常晒太阳的皮肤,棕色里头泛出紫色。灵活而凹陷的灰色眼睛,藏在两簇乱草般的黑眉毛底下,活像一八一五年到巴黎来的卡尔摩克人[5];这双眼睛只有动了贪心的时候才有精神。鼻梁是塌的,一到下面突然翘得很高。跟厚嘴唇搭配好的是教人恶心的双折下巴,一星期难得刮两回的胡子底下,是一条旧绳子般的围巾;脖子虽则很短,却由臃肿的肥肉叠成许多皱裥,再加上他厚墩墩的面颊:雕塑家在当作支柱用的人像上表现的,浑身都是蛮力的那些特点,就应有尽有了。所不同的是雕像能顶住高堂大厦[6],米诺莱-勒佛罗却连自己的身体还不容易支持。这一类肩上不扛着地球的阿特拉斯[7],世界上多的是。他的上半身是巍巍然一大块,好比人立而行的公牛的胸脯。胳膊粗壮,一双厚实,坚硬,又大又有力的手,拿得起鞭子、缰绳、割草的叉,而且很能运用;没有一个马夫见了他的手不甘拜下风的。巨人的肚子硕大无朋,靠着跟普通人的身体一般大的腿和一双巨象般的脚支撑。他难得动怒,但发起性来非常可怕,大有中风的危险。他虽则粗暴,不会思索,可从来没作过什么事可以证明他的心地跟长相一样凶恶。谁要见了他发抖,他手下的马夫们就说:

    “噢!别怕,他并不凶!”

    按照许多地方的习惯,大家把纳摩的车行老板简称为纳摩老板。他穿着绿色猎装、有条子的绿呢裤、宽大的黄色羊皮背心,看他口袋外面有一圈黑印子,你就知道他口袋里头放着一个其大无比的鼻烟壶;塌鼻子用大鼻烟壶,这句俗话真是一点不错。

    米诺莱-勒佛罗生在大革命时代,经过帝政时代,一向不参加政治;至于宗教观念,除了结婚那天,他从来不进教堂;他的做人之道全部写在民法上:凡是法律所不禁或是无法惩戒的事,他认为都可以做得。所谓读物,只限于塞纳-俄阿士州的报纸,或是与他行业有关的法令规程。他被认为种庄稼的老手,但他的知识纯粹偏于实用方面的。因此米诺莱-勒佛罗的精神并不和肉体抵触。他难得说话;开口之前老是吸一撮鼻烟,以便腾出时间来,不是为了思索,而是找字眼。他喜欢多嘴而没法多嘴。想到这头没有鼻子没有悟性的像叫作米诺莱-勒佛罗,我们不禁和斯特恩有同感,觉得姓名的确有种神秘的作用,有时是讽刺一个人的性格,有时是预言一个人的性格[8]。米诺莱分明是个无用的人,却靠了大革命帮忙,三十六年中置了不少产业,有草原,有农田,有树林,合到一年三万法郎进款。有了这笔家私而米诺莱还在经营纳摩的运输生意和迦蒂南与巴黎之间的客运货运,倒不是因为老干这一行,成了习惯,而多半是要为他的独养儿子安排一个美好的前程。这儿子,像乡下人说的已经升格为先生了,刚念完法律,过了暑假就得宣誓当见习律师。米诺莱先生和米诺莱太太——因为从大汉身上,谁都看得出他必有一位太太,否则绝不会有偌大的家私——他们对于儿子的职业是听凭他挑选的:当巴黎的公证人也好,在别的地方当检察官也好,随便哪儿的稽征员也好,股票经纪人也好,车行老板也好。从蒙太奚到埃索纳,人人都说:“米诺莱老头有多少家业,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样一个人的儿子,还有什么欲望不能满足,什么职位不能希冀呢?米诺莱的家道殷实,四年前又有新的事实证明:他那时卖了客店,把大街上的车行搬到码头上,另外盖了华丽的马房和住宅。新店的开办费花到二十万,一百多里周围的传说把这数目又加了一倍。纳摩的运输事业需要大量的马匹,往巴黎去的路线要到枫丹白露为止,东南要过蒙太奚,东北要过蒙德洛。各路的站头都相隔很远,蒙太奚路上的沙石又可以作为多加一匹马的借口,但旅客是花了钱永远看不见多加的牲口的。一个人长着米诺莱那样的身材,有着米诺莱那样的家业,开着这种规模的铺子,的确当得上纳摩老板的称号了。

    米诺莱虽然从来不想到上帝或是魔鬼,虽然是个实际的唯物论者,正如他是个实际的庄稼人,实际的自私者,实际的吝啬鬼,至此为止却毫无遗憾的享着全福,假如单纯的物质生活可以算得幸福的话。生理学家若是看到他脑后一堆光秃的肉盖在最高的一根脊椎骨上面,把小脑压住了;听到他细而尖锐的声音和他的长相成为可笑的对比,就明白为什么这个高大、肥胖、笨重的庄稼人疼爱他的独养儿子,为什么他当初望子心切,甚至替他起个名字叫作但羡来[9]。倘若爱情真是男子生机旺盛,大有作为的标志,那么哲学家们也不难懂得米诺莱无用的原因了。儿子很运气,长得像母亲。而母亲就跟父亲争着宠孩子。那种无微不至的溺爱可没有一个儿童抵抗得了,不管他天性怎么样。但羡来看透自己有着予取予求的力量,便在父亲面前装作只向父亲要求,在母亲面前装作只向母亲要求,把两人的银柜和钱袋尽量榨取。他在纳摩镇上比一个王子在京城里还要威风;他要在巴黎跟在小镇上一样称心如意的享受,每年花到一万两千法郎以上。但凭了这笔钱,他换来许多新观念,那是在纳摩永远得不到的;他脱胎换骨,已经不是内地人了;他懂得金钱的势力,认为司法界确是一条上进的门路。

    最后一学年,他交结一般艺术家、新闻记者和他们的情妇,比往年又多花了一万法郎。

    最近他有封教人挂念的信写给父亲,谈到一门亲事,要求他支持;大概为了这个缘故,车行老板才在桥上老等;但米诺莱-勒佛罗太太,一边为庆贺胜利归来的法学士忙着端整丰盛的饭菜,一边也打发丈夫到路口上来接,还吩咐他看不见驿车,就该骑着马迎上去。这独养儿子搭的班车,平时清早五点就到纳摩的,此刻却已经敲了九点!怎么会这样脱班的?是不是翻了车?但羡来不要送了命吧?还是只断了一条腿呢?

    三下响鞭的声音,像排枪似的破空而至,马夫们的大红背心远远的出现了,十匹马都嘶叫起来。老板脱下帽子挥舞,人家看见他了。一个坐骑最好的马夫,带着两匹驾双轮车的灰色花马,把马一夹,超出了五匹驾驿车的肥马和三匹驾四轮车的马,直奔到老板面前。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大路上的客车都有些怪名字:什么加耶、杜格兰(那是纳摩与巴黎之间的班车)、大公司等等。一切新开车行的车都被称为抢生意的!勒公德经营的时代,他的车都被称为公德斯——“加耶没追上公德斯,可是大公司把公德斯丢得老远了!”——“法兰西(法兰西运输行的简称)给加耶和大公司比下去了。”倘若马夫乱砸东西,连酒也不要喝,你不妨向领班的打听一下,他会仰着头,眼睛望着远处,回答你:“抢生意的跑在前面去了!”那时马夫会把话接过去:“混蛋,他简直不让客人打尖!”领班的却说:“嗬,客人,他们会有客人吗?你把包里涅狠狠的抽几下就是了!”包里涅是一切劣马的总称。马夫和领班的在车顶上嘻嘻哈哈谈的无非是这一套。法国有多少种行业,就有多少种行话。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你是说但羡来先生吧?”马夫打断了老板的话,“哎!你该听见我们的了,我们料到你等在路口,特意用响鞭给你报信的。”

    “为什么班车迟到了四个钟点?”

    “在埃索纳和蓬蒂埃里之间,后面有个轮子脱了箍。可是没出乱子,上坡的当口,幸好给加皮洛发觉了。”

    那时,纳摩教堂的阵阵钟声正招呼居民去望星期日的弥撒;一个三十六岁左右的女人,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走近车行老板,说道:

    “喂,表叔,说来你才不信呢!咱们的叔叔带着于絮尔到了大街上,要去望弥撒了。”

    虽然现代诗学注重本地风光,定下许多规律,我们也不能过于写实,把这个表面上极平淡的新闻,从米诺莱-勒佛罗那张阔嘴里引出来的连咒带骂的丑话,照样述说。他的声音变得格外尖锐,脸上的神气正如俗语说的,像中暑一般。

    第一阵怒火发作过后,他问:“可是真的?”

    好几个马夫赶着马打前面过,向老板招呼,老板好像既没看见,也没听见。米诺莱-勒佛罗不再等儿子,竟和表侄媳俩走向大街去了。

    她接着说:“我不是早告诉你吗?米诺莱医生一朝老糊涂了,那假仁假义的小丫头准会哄他热心宗教的;抓住头脑就是抓住荷包;咱们的遗产准给她抢去的了。”

    “不过,玛尚太太……”车行老板迷迷糊糊的说着。

    玛尚太太打断了表叔的话:“啊!你也要跟玛尚一样来一套吧,说什么:这种计划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想得出、做得到的?八十三岁的老头儿,生平只有结婚进过教堂,恨死了神甫,连这孩子初领圣体也没陪着去,她怎有本领改变他的思想?——好,我问你,倘若米诺莱医生果真恨教士,为什么十五年工夫,他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跟夏伯龙神甫在一起?于絮尔每次领圣餐,假道学的老头儿都让她捐二十法郎香烛钱。为了酬谢神甫替她准备初领圣体,于絮尔还送了一笔很重的礼,难道你记不得了?她把自己的积蓄都花光了,事后她干爹[10]却加倍还她。你们男人,什么事都不知道留神!我当初听到这些,就说:葡萄割完,篮子没用啦!一个有遗产的老叔,这样对待一个从街上捡来的小娃娃,绝不会没有用意的。”

    车行老板回答:“呃,老头儿送于絮尔上教堂,也许只是偶巧。天气很好,咱们老叔想出来遛遛也说不定。”

    “哼,他手里挟着一本经文,还扮着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总而言之,你自己去瞧罢。”

    大胖老板答道:“没想到他们的把戏瞒得这么紧;蒲奚伐女人明明告诉我,医生跟夏伯龙神甫从来不提宗教。并且这本堂神甫是天底下最规矩的人,哪怕只剩一件衬衫,也会送给穷人的;他绝不会阴损人家;而走漏遗产,那简直是……”

    “简直是偷盗。”玛尚太太说。

    “比偷盗还要不得!”米诺莱-勒佛罗叫起来。他听了多嘴的表侄女的意见,气坏了。

    玛尚太太道:“我知道,夏伯龙神甫虽是教士,人倒挺规矩的;但他为了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可能从里头蛀呀蛀的,把咱们的老叔从里头蛀空,而医生也会变成宗教狂的。我们一百二十分的放心,谁知他一下子走了邪路!一个从来不信宗教的人,极正派的人:谁想得到!噢!咱们完啦。我丈夫心里七上八下,烦死了。”

    玛尚太太这些话,等于放出许多箭射在大胖表叔身上;她使米诺莱不管身体怎么笨重,居然和她走得一样快,那些望弥撒的人见了都大为惊奇。玛尚太太特意要赶上米诺莱医生,让车行老板亲眼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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