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为了梅斯曼的催眠术大开论战的时期,米诺莱颇享盛名,他的本家还不时想起他。但大革命的分解力量太强了,家庭关系都为之中断;一八一三年左右,纳摩镇上已经没人知道有米诺莱医生这个人。那时他倒由于偶然的机会,想起归隐故乡,像兔子一般躲到老窟里来终老了。
在法国境内游历,单调的平原很容易教人厌倦;倘在山岗高头,或是下坡的时候,或是峰回路转的当口,满以为迎面无非是一片荒凉的景色,而事实上却看到一个清秀的山谷,受着河流灌溉,岩石之下荫蔽着一座小镇,好似中空的枯树之间藏着一个蜂房,那时谁不欣喜欲狂呢?你听见走在牲口旁边的马夫一声吆喝,自会驱走睡魔,欣赏那美丽的景致,当做梦中之梦。正如读者在一本书里发现了精彩的段落,旅客也体会到了大自然中的一股灵气。从蒲尔高涅方面来的人一眼看到纳摩,就有这种感觉。市镇四周尽是光秃的岩石,有灰的,有白的,奇形怪状,跟罗列在枫丹白露森林中的一般无二;其中挺立着疏疏落落的树木,很显明的在天边映出它们的倩影,使那些像倒坍的城墙般的岩石另有一种田园风味。蒲隆与纳摩之间,沿着大路连绵起伏的、全是树木茂盛的岗峦,到这里才告结束。形状不一的巉岩底下,展开着一片草原,洛昂河横贯其中,形成许多瀑布。蒙太奚大道旁边的这幅秀美的风景,颇像歌剧中的布景,一切效果仿佛都是经过设计的。
一天早上,米诺莱医生到蒲尔高涅看了一个有钱的病人,急于回巴黎,没有在前一站上说明要走哪一条路,不知不觉被马夫带到了纳摩。他一觉醒来,看到那片风景,正是他消磨童年的地方。那个时期,好几位老朋友都故世了。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眼看拉·哈泼信了旧教;勒勃伦-班达尔、玛丽-约瑟·特·希尼埃、莫勒莱和埃凡丢斯太太的葬礼,他都参加过了;看着伏尔泰声望低落,在弗莱隆之后又受到乔弗罗埃的攻击;米诺莱医生自己也想到退休了。包车停在纳摩的大街上段打尖,他便有心打听一下亲属的情形。米诺莱-勒佛罗亲自跑来见医生,医生发觉车行老板原是他大哥的嫡亲儿子。这侄儿说,他娶的老婆是勒佛罗-克莱弥埃老头的独养女儿;十二年前丈人死了,把车行和纳摩镇上最漂亮的客店传给了他。
医生问:“那么侄儿,我还有别的承继人吗?”
“还有我的姑母,嫁给玛尚-玛尚家的,是你的姊妹。”
“不错,她丈夫是圣·朗日田庄的总管。”
“姑夫先死,接着姑母也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最近嫁了克莱弥埃-克莱弥埃;他人很不错,只是还没找到差事。”
“啊!她就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啰。我弟兄之中,一个当水手的,没娶亲就死了;一个当上尉的,在蒙德-莱奚诺阵亡了,可见父系方面的人都完啦。那么我母系方面还有亲戚没有?我母亲是约翰·玛尚-勒佛罗家的人。”
米诺莱-勒佛罗答道:“约翰-玛尚-勒佛罗一家只剩一个女儿,嫁给克莱弥埃-勒佛罗-第奥尼斯,他是承包军中的草料生意,死在断头台上的。他老婆因为家破人亡,郁郁闷闷的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嫁给勒佛罗-米诺莱,在蒙德洛种田,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女儿最近嫁了玛尚-勒佛罗,在蒙太奚的公证人手下当书记,他父亲在蒙太奚当铜匠。”
“原来我的承继人不少哇。”医生高高兴兴的说着,要侄子陪他在纳摩镇上走走。
微波荡漾的洛昂河在镇上横贯而过;两岸有些砌着平台的花园和整洁的屋子,单看外表,好像这地方竟是人间福地。医生从大街拐进布尔乔亚的当口,米诺莱-勒佛罗指着勒佛罗先生的一所屋子,说主人是巴黎有钱的五金商,最近才故世的。
“叔叔,这所漂亮屋子要出卖呢,临河还有一个挺好的花园。”
屋子前面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小院子,两旁是邻屋的界墙,邻居被浓密的树荫和蔓藤遮掉了。医生看着,说道:“进去瞧瞧罢。”
他走上很高的石梯,扶手高头摆着白的、蓝的珐琅盆,盆中柘榴红开得很盛。医生道:“原来底下还有地窨子。”
像多数内地房屋的格式,屋子中间是一条过道,前通院子,后通花园;过道右边只有一间客厅,开着四扇窗,两扇朝院子,两扇朝花园;勒佛罗把其中一扇改做了门洞子,通到一所砖砌的花房,花房很深,从客厅直达河边,尽头又有一间恶俗不堪的中国式的水阁。
米诺莱老人道:“这花房盖上屋顶,铺上地板,就能安放我的藏书;那古怪的小建筑可以改做一间精雅的小书房。”
过道那一边,靠花园有一间餐室,墙壁是黑漆底子,画着金碧花卉。餐室后面是楼梯道,再往后去有一个放碗盏的小间,过去便是灶屋;灶屋的窗朝着院子,装有铁栅。二层楼上有两个兼带套房的卧室;顶上是几间阁楼,装着护壁板,还能住人。临着院子和花园的外墙,为了爬墙的藤萝,从上到下都钉着绿漆的木条子;临河一带砌着平台,摆着珐琅质的花盆。医生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说道:
“嗯,勒佛罗-勒佛罗倒着实花了些钱!”
米诺莱-勒佛罗答道:“噢!花了很多呢!他喜欢花草,那真是胡闹!我女人说的:‘花有什么出息?’你瞧,还有一个巴黎画家把过道的壁上也画满着花呢。到处嵌着大镜子。平顶也重新做过,光是四角堆花的嵌线就要六法郎一尺。饭厅的地板都用小木块拼的,简直发疯!屋子并不因此多值一个钱。”
“好吧,侄儿,你替我买下来,帮我出点儿主意;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你。其余的事,只要跟我的公证人接洽好了。”他走出门,又问了声:“对面住的是谁?”
车行老板回答:“是个逃亡贵族[22],叫作什么特·包当丢埃骑士。”
屋子买进以后,那名医并不搬来,却写信教侄儿出租。纳摩的公证人刚把事务所盘给首席帮办第奥尼斯,便租下老勒佛罗的别墅。过了两年,正当拿破仑在纳摩附近作最后挣扎的时节,老公证人死了,医生的屋子又得另招房客。那些承继人空欢喜了一场,大失所望,认为他想回故乡的念头只是有钱人一时之兴,巴黎一定有什么得宠的人把他留着,将来会夺掉他们遗产的。但米诺莱-勒佛罗的女人借此机会写信给医生。医生回信说,等巴黎和约签了字,路上没有了乱兵,交通恢复了,他立刻住到纳摩来。随后他带着两个病家来了一次,一个是救济院的建筑师,一个是家具商。这两人负责修理屋子,改造内部,搬运家具。米诺莱-勒佛罗太太把已故公证人的厨娘荐去看守屋子,医生也就雇用了。
虽则迦蒂南与勃里一带在那时是大局演变的中心,但承继人们一知道他们的叔叔,或是舅舅,或是表叔祖,要正式住到纳摩来的消息,他们的家属便心里痒痒的,但也差不多是名正言顺的,急于打听消息。大家在心里盘算:老人家是不是很有钱?是俭省的还是会花钱的?有没有存着什么终身年金?他们费了不知多少心计,经过不知多少暗中的刺探,终于打听出下面一些事实。
医生自从太太于絮尔·弥罗埃死了以后,在一七八九至一八一三年间挣的钱照理是不少的,因为他从一八〇五年起就担任皇帝的顾问医师[23];但谁也不知道他财产的总数。他生活很简单,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包着一辆论年的马车,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开支了;他从来不请客,几乎老在外边吃饭。女管家因为不能跟着到纳摩来,非常气愤,告诉车行老板的女人才莉,说医生手里有年息一万四的公债。他行医二十年,加上医院的主任医师、皇帝的顾问医师、学士会会员等等的头衔,业务收入当然格外可观;但历年存放所得,只有一万四的利息,可见他至多只积了十六万法郎。既然一年只能积蓄八千法郎,他不是有许多不良嗜好要满足,便是有许多善事要做;但女管家和才莉都猜不透资产不丰的原因。事实上,米诺莱医生是巴黎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人,区里的居民对于他的告老还乡惋惜不置,但他和拉莱[24]一样,做的好事都是极秘密的。
他已经得了荣誉团四等勋章,最近路易十八又封他为圣·米歇骑士,大概是他的退休使王上能够安插一个私人的缘故。一般承继人,看见老叔的华丽的家具和大量的藏书装运到纳摩来,觉得非常惬意。可是建筑师、漆匠、家具商,把一切都布置得极其舒服了,医生还是姗姗来迟。米诺莱-勒佛罗太太把屋子当作自己的产业一般,监督建筑师与家具商的工程。一个派来整理藏书的青年对她漏出一句话,说医生抚养着一个孤女,叫作于絮尔。这消息使纳摩镇上大大的骚动了一阵。一八一五年正月,老人终于带着一个十个月的小娃娃和一个奶妈,不声不响的在屋子里安顿下来了。
那些惊慌的承继人都说:“于絮尔绝不是他生的,他已经七十一岁了!”
玛尚太太说:“不管她是什么关系,反正是我们心上的一块疙瘩!”
医生接待母系方面的表侄孙女相当冷淡。表侄孙婿玛尚才盘进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职位;在所有的承继人中,他夫妇俩首先向医生提到处境艰难的话。玛尚家并无财产。父亲在蒙太奚当铜匠,为了拔清债务,年纪到了六十七还像年轻人一样的做活,将来绝不会有什么遗产的。玛尚太太的父亲,勒佛罗-米诺莱,新近受到战祸,死在蒙德洛,因为眼看自己的农庄烧了,田地荒了,牲畜也完了。
“从你叔公那儿,咱们一个子儿也弄不到的。”玛尚对妻子说;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的身孕。
可是医生私下给了他们一万法郎。玛尚跟纳摩的公证人和书办都是朋友,便拿这笔钱去放高利贷,把四乡的农民狠命盘剥;多少年下来,据古鄙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积到八万法郎了。
至于外甥女,医生凭着巴黎的人事关系,替外甥婿克莱弥埃谋到了纳摩稽征员的职位,代他缴了保证金。米诺莱-勒佛罗丰衣足食,绝对不需要帮忙;但老叔对其余两个亲戚如此豪爽,才莉看了不免心中妒忌,便带着儿子去拜见;他才十岁,不久要到巴黎进中学,据她说费用很贵。因为冯太纳是米诺莱医生的病家,米诺莱就替侄孙在大路易中学弄到一个半费额子,进了四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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