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奚伐女人站在石级高头,那在花园这边正好是走廊尽处;她喊了声:“吃晚饭了!”
饭厅壁上是用漆描的中国画,还是勒佛罗-勒佛罗遗下的装饰。于絮尔和干爹在这间精致的餐室内吃到饭后点心,治安裁判所的法官来了。医生请他喝一杯自炒、自磨、用一只叫作夏伯太的银壶自煮的莫加、蒲蓬和玛蒂尼葛的混合咖啡;那是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能受到的款待。
“哎,哪!”篷葛朗抬了抬眼镜,带着俏皮的神气望着老人,“外边可闹得满城风雨了;你一踏进教堂,你那批承继人就起哄啦。你的财产要捐给教会了,要送给穷人了,诸如此类。你刺激了他们,他们发急了。我看见他们在广场上的第一阵骚动,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老人嚷道:“于絮尔,我刚才对你怎么说的?我知道你听了会难过,可是也顾不得了;你应当认识认识世道人心,才能提防那些没来由的仇恨。”
“关于这件事,我有句话跟你说。”篷葛朗想借此机会,和老朋友谈谈于絮尔的前途。
满头白发的医生,抓起一顶黑丝绒便帽戴上了;法官怕着凉,也戴着帽子;两人沿着平台踱来踱去,商量用什么方法,才能替于絮尔保全干爹预备给她的财产。第奥尼斯认为照顾于絮尔的遗嘱不能生效的主张,法官是知道的;纳摩镇上的居民太关切米诺莱的承继问题了,不能不引起当地的法学家们纷纷议论。篷葛朗认定于絮尔和米诺莱医生根本不算亲戚;但他也感觉到,立法的本意是不允许有非正式的分子羼入家庭的。起草法典的人只想着父母对私生儿女的褊心,没料到旁系尊亲对私生子女的后人也会有感情。显而易见,法律在这方面是有疏漏的。
古鄙,第奥尼斯,但羡来,刚才讲给承继人们听的法理,篷葛朗也和医生说了一遍,又道:“在别的国家,于絮尔绝对不用担心;她是合法配偶所生的女儿,她的父亲仅仅是不能承继令岳华朗丁·弥罗埃的遗产。不幸我们的司法界很有才气,喜欢一步一步做推论,揣摩立法的精神。律师们会大谈道德,说法典上的疏漏是由于立法者太老实,没预料到这种情形,但他们至少已经把原则确定了。这场官司必定拖延时日,所费不赀。以才莉那个性格,恐怕只要告到最高法院为止,那时我是不是还在世界上可没有把握了。”
医生嚷道:“尽管是理直气壮的官司,也不一定准赢。我已经想到辩诉状上的理由:私生子继承权利的限制应当推广到什么程度?一个大律师的声名,就靠能够打赢下风官司。”
篷葛朗道:“婚姻是社会的永久基础,我恐怕推事们为了保护婚姻制度,会把法律的含义尽量推广。”
老人没有说明自己的主意,只是拒绝采用委托赠予的办法。篷葛朗提议用结婚来保障于絮尔的财产,医生却回答说:“可怜的孩子!我可能再活十五年,那她怎么办呢?”
“那么你打算怎办呢?”篷葛朗问。
“咱们再考虑,让我再想想罢。”老医生显然是支吾其词。
那时,于絮尔过来说第奥尼斯要找医生谈话。
“第奥尼斯已经上门了!”米诺莱望着法官叫了一声,又回答于絮尔说:“好吧,请他进来。”
“我敢打赌,他是替你的承继人做幌子的;他们和第奥尼斯一块儿在车行里吃饭,一定安排好什么计策了。”
公证人由于絮尔带到花园的尽头。行过礼,无关紧要的说了几句,第奥尼斯要求医生和他单独谈话。于絮尔和篷葛朗便回进客厅。
篷葛朗记着医生说的最后两句话:“咱们再考虑,让我再想想罢……”心上想:“哼,聪明人老是这一套;有朝一日,冷不防被死神请了去,他们心爱的人儿就受累了。”
专办事务的人对优秀人物的不信任是很显著的,他们承认优秀人物的长处,却不容许他们有短处。但这不信任的心理也许倒是一种褒奖。事务家看到高明的人站在山峰上,便以为他们不会走到平地上来,照顾到在金钱方面能变成大资本、在自然科学方面能变成整个世界的、极细微的小节。这个见解可是错了!一个有感情的人,一个有天才的人,都是巨纤不遗、无所不见的。篷葛朗因为医生不露口风,未免心中怏怏;但为了于絮尔的利益,并且觉得这利益的确受到危险,便打定主意要保护她,不让承继人欺负。篷葛朗又因为没法知道老人和第奥尼斯谈些什么,心里焦急得很。
他打量着于絮尔,暗暗想着:“不管于絮尔多么纯洁,至少有一件事,少女们都是有自己的主张的。让我来试她一下!”他用手扶了扶眼镜,对于絮尔说道:“米诺莱-勒佛罗夫妇,很可能替他们的儿子向你说亲。”
可怜的孩子脸色发了白;以她的教养和庄重的性格,她绝不肯去偷听第奥尼斯和老医生的谈话的;但她盘算了一会,觉得自己可以出场,如果干爹认为不妥,会向她示意的。医生做书房用的那间中国式水阁,落地长窗外面的百叶窗,还打开在那里。于絮尔灵机一动,走过去关窗。她先向法官告罪,表示要失陪一下。法官微笑着回答:
“你请便罢!请便罢!”
09 初次泄露
于絮尔走到从中国式水阁通往花园的石级上,逗留了一会,慢条斯理的关着百叶窗,望着落日。医生正向水阁这里走过来,于絮尔听见他回答第奥尼斯,说着:
“我那些承继人就喜欢我有不动产,希望我接受人家的抵押品,以为那么一来,我的财产更可靠了;他们之间说的话,我都能猜到;也许你是来替他们做说客的罢?告诉你,先生,我的办法绝不更改。我带到这儿来的本金,将来是给承继人的;叫他们放心,别跟我烦。对于这个孩子(他指着干女儿),我自有权衡,另作安排,倘若承继人中有人出来捣乱,我即使死了,也要回到阳间来叫他不得安宁!”接着又补充道,“所以,要是希望我借钱给萨维尼昂先生还债,那他只好在牢里白等了。我不会卖掉公债的。”
听到最后两句,于絮尔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痛苦,她赶紧把身子和脑袋靠着百叶窗,才不至于倒下去。
“天哪!怎么的?她脸上血色都没有了。饭后这样冲动,对她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医生嚷着,伸出手来抱住于絮尔,她差不多已经发晕了。
“再见,先生,”他招呼公证人,“我不奉陪了。”
他把干女儿抱进书房,放在一张路易十五式的大沙发上,从药瓶堆里抓了一小瓶依太给她闻。
篷葛朗在旁骇坏了;老医生对他说:“你代我送送客人罢。我要一个人在这里陪她。”
法官把公证人直送到铁门,漫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于絮尔怎么的?”
“不知道,”第奥尼斯回答,“她站在石级上听我们谈话。包当丢埃家的儿子欠了债,关在牢里,因为他不像杜·罗佛侯爵有篷葛朗先生帮忙。我劝医生借钱给包当丢埃还债,医生不答应,于絮尔听了就面无人色,倒下来了……不知她是否爱上了他,或者两人之间有什么……”
“她才不过十五岁,难道就……”篷葛朗打断了第奥尼斯的话。
“她是一八一四年二月生的,再过四个月就十六岁了。”
法官回答:“不会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位邻居。大概是病罢?”
“是心病。”公证人接着说。
公证人发觉了这件事很高兴:这样,医生就不可能到最后关头娶于絮尔,来损害他的承继人了。篷葛朗却是全部希望都落了空,因为他久已想替儿子娶于絮尔做媳妇。
他歇了一会,说道:“于絮尔要是爱那小伙子可倒霉啦:包当丢埃太太是布勒塔尼人[69],而且把她贵族门第看得比什么都重。”
“幸亏是这样……”公证人差点儿露出马脚来,急忙改口道,“为包当丢埃家的声望着想,幸亏是这样。”
关于这位好心和老实的法官,我们得说句公道话:从大门口走回客厅的路上,他死了心,不敢再希望有朝一日把于絮尔叫作媳妇了;当然他心里是替儿子惋惜的。篷葛朗本意是等儿子当上署理法官的时候,给他六千法郎一年收入的财产;假定医生再给于絮尔十万法郎陪嫁,这两个青年便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夫妇;他的欧也纳的确是个忠诚可爱的小伙子。或许就因为他过分的称赞欧也纳,引起了米诺莱老人的疑心。
篷葛朗心上想:“还是回头去打镇长女儿的主意罢。不过于絮尔即使没有陪嫁,也强似有一百万妆奁的勒佛罗-克莱弥埃小姐。现在得想法让于絮尔嫁给包当丢埃,万一她真爱他的话。”
老医生关上通往藏书室和花园的门,带着干女儿坐在临河的窗下对她说:
“狠心的孩子,你怎么的?我跟你相依为命;没有你的笑容,我怎么过日子呢?”
“萨维尼昂关在牢里啊。”她回答了这句,泪如泉涌,抽抽噎噎的哭了。
老人像父亲那样好不焦急的按着她的脉,想道:“这一下没事了。可怜!她和我女人一样神经脆弱。”他去拿了听筒来放在于絮尔胸口,把自己的耳朵凑上去,自言自语的说着:“啊,好啦!好啦!”然后又望着她说:“我的宝贝,没想到你爱他已经爱到这个地步。但是你得把我看作你自己一样,把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统统说给我听。”
于絮尔哭着回答:“干爹,我并不爱他,我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可是我一知道这可怜的青年关在牢里,你这个多慈悲的人竟狠着心肠,不肯救他出来……”
“于絮尔,我的小天使,你不爱他,为什么把圣·萨维尼昂的节日和圣·但尼的节日同样画上一个红点呢?来,来,把这桩爱情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于絮尔脸上一红,含着眼泪;两人静默了一会。
“我是你的父亲、你的朋友、你的母亲、你的医生、你的干爹,这几天对你的疼爱更进了一步,难道你还怕我不成?”
“好!亲爱的干爹,我把心打开来给你看罢。今年五月里,萨维尼昂先生回来看他母亲。以前我从来没留意到他。他最初住到巴黎去的时候,我年纪很小,我可以起誓还看不出一个年轻人跟你们别的男人有什么分别,所知道的只是非常爱你,万万想不到会更爱别人的。萨维尼昂在他母亲生日的前夜,搭了驿车回来,当时我们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做完祷告,打开窗子让房间换换空气,看见萨维尼昂先生的卧房开着窗,他穿着晨衣正在剃胡子,那种动作可真有风度……我觉得他长得挺好看。他梳理他的黑髭和下巴上的一撮须,我看到他的脖子,又白,又圆……唉,都告诉你罢,我发觉那个多娇嫩的脖子,那张脸和那些美丽的黑头发,跟我在你剃胡子的时候见到的完全不同。当时不知打哪儿来了一阵一阵的热潮,直冲到我的心里,我的喉咙口,我的头里;而且来势猛烈,使我不得不坐下来。我直打哆嗦,站不住了;可是一心只想再看,便提着脚尖瞧,那一下被他看到了。他跟我打趣,用手指送了一个飞吻,后来……”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躲起来了,又害臊,又快活,也弄不清为什么我觉得这种快乐有点儿不好意思。以后每逢他那张年轻的脸在我心中浮现的时候,总有那股使我神魂颠倒,来势多么猛烈的巨潮涌上来。再说,我也极喜欢常常体验到这种情绪,不管它多么猛烈。去望弥撒的路上,有种抑制不住的力量,逼我去瞧扶着母亲的萨维尼昂先生:他走路的姿态,穿的衣服,连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我都觉得美不可言。他身上一切的小地方,戴着多细软的手套的手,都把我迷住了。可是在弥撒祭中间,我还能压制自己,不去想他。从教堂出来,我故意留在后面,让包当丢埃太太先走,那我就能挨在萨维尼昂旁边走出去了。这些小手段使我感到多少兴趣,简直没法形容。回到家里,我转过身去关铁门的时节……”
“蒲奚伐女人呢?……”
“噢!我让她到厨房去了,”于絮尔很天真的说,“那时我就看到萨维尼昂站在那儿,望着我出神。我以为他眼中有些惊奇和赞美的表情,便得意极了,恨不得想尽办法让他把我多瞧几回。我觉得以后非讨他喜欢不可了。只要他瞧我一眼,我做的好事就算得了最甜蜜的酬报。从那时起,我就时时刻刻不由自主的想着他。当天晚上,萨维尼昂先生动身了,我没有再看见过他;布尔乔亚街变得空虚得很,似乎他无意中把我的心带走了。”
“事情就是这些吗?”医生问。
“就是这些,干爹。”于絮尔叹了口气,觉得没有更多的事可说,非常遗憾;但当时的悲痛把遗憾的情绪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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