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于絮尔·弥罗埃(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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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五点,车到纳摩的时候,于絮尔醒了,发觉自己仪容不整,被萨维尼昂不胜赞美的望着,不由得很难为情。班车在蒲隆停了几分钟,而在蒲隆到纳摩的途中,萨维尼昂已经爱上了于絮尔。她淳朴的心地、俊美的身体、白皙的皮肤、清秀的相貌、迷人的声音,萨维尼昂都细细研究过了;他所听到的声音,便是头天晚上她说的那句简短而意义深长,明明不愿泄露心事而仍不免泄露的话。萨维尼昂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觉得老医生向他描写的女子,用七八十万陪嫁把她装饰得金光灿烂的人物,就是于絮尔。

    他心上想:“再过三四年,她二十岁,我二十七;老头儿说过考验、用功、好好做人的话。嘿!不管他多么精明,早晚会把他的心事告诉我的。”

    三位邻居在他们的屋子外面分手了,萨维尼昂临别对于絮尔一往情深地瞧了一眼。包当丢埃太太让儿子睡到中午。医生和于絮尔不管路上辛苦,照旧去望正场弥撒。既然萨维尼昂释放出狱,由医生陪着回家了,镇上一般好事者和那些承继人也就明白医生出门的原因。他们和半个月以前一样,又聚集在广场上议论纷纷。大家很奇怪:弥撒完毕,包当丢埃太太居然招呼米诺莱老人,由老人搀着送回家。原来老太太要请医生和他干女儿当天晚上去吃饭,说除了本堂神甫,并无外客。

    米诺莱-勒佛罗道:“他大概是带于絮尔去见识见识巴黎的。”

    克莱弥埃嚷道:“该死!老头儿一步都离不开他的小丫头。”

    玛尚说:“要包当丢埃太太肯让他挽着走,他们之间一定有了很密切的关系。”

    古鄙叫道:“你们还没猜到老叔卖了公债,把小包当丢埃赎出来吗?他不接受我东家的提议,倒接受了他小东家的提议!……啊!你们完啦。包当丢埃子爵不会立借据,只会订婚约的了;医生要攀这门亲,自然要拿一笔相当的陪嫁给他的宝贝女儿,只消做丈夫的在婚书上承认产业归妻子就行了。”

    肉店老板说:“把于絮尔嫁给萨维尼昂,这主意倒是不错。老太太今儿请米诺莱先生吃晚饭,蒂安纳德清早五点就来向我定了牛排。”

    第奥尼斯也走到广场上来了,玛尚奔过去说:“喂!第奥尼斯,局势越来越好了!……”

    “嗯,怎么啦?事情不是很好吗?”公证人回答,“你们老叔卖了公债;包当丢埃太太约我到她家去,立一张十万法郎的借据,拿产业作抵押。”

    “对;但要是两个年轻人结了亲呢?”

    公证人回答:“你这句话,就像说古鄙要受盘我的事务所。”

    古鄙道:“两桩事都不是不可能呀。”

    老太太望了弥撒回家,吩咐蒂安纳德叫萨维尼昂来见她。

    那幢小屋子,二层楼上共有三间房。包当丢埃太太的和她亡夫的卧室都靠在一边,中间隔着一大间只开一个小窗洞的盥洗室,还有一个公用的小穿堂相连,外面便是楼梯。

    另外一间房一向是萨维尼昂住的,窗户像他父亲房内的一样临着街道。房后楼梯道的地位,给萨维尼昂的卧房留出一小间盥洗室,靠天井开着一个小圆窗洞。

    老太太的卧房靠着天井,是全家最凄凉的一间;但她日常起居都在楼下的堂屋内;因为有一条甬道直达天井尽头的厨房,所以堂屋兼做了客厅和餐室。故包当丢埃先生的卧房,至今保持着他故世那天的原状,就是少了他这个人。床是包当丢埃太太亲手铺的;上面放着舰长的佩剑、制服、帽子、红的绶带、各种勋章的标识。他临终以前用过的鼻烟壶,喝过水的杯子,连同他的表、祈祷用的经文,都摆在床侧小几上。床头挂着带圣水缸的十字架,十字架高头的壁上有个框子,里头供着包当丢埃先生的白头发,编成一卷。室内还有他看过的报纸、动用的家具、荷兰式的唾盂、挂在壁炉架上面的军用望远镜、零星杂物,式式俱全。他死的时候,寡妇把古老的座钟拨停了,永远指着那个钟点。房间里还能闻到亡人的扑粉[79]和鼻烟的气味。壁炉也保持原状。走进这儿等于看到他的人:所有的东西把他的生活习惯全告诉你了。柄上装着金球的粗大手杖,还在他撂下的老地方,大麂皮手套也放在那儿附近。哈瓦那城送的一个雕工粗劣而价值三千法郎的黄金花瓶,在半圆桌上闪闪发光。美国独立战争的时候,他先护送一批商船进了哈瓦那港,又跟兵力优越的英国舰队作战,使哈瓦那城没有受到袭击。事后西班牙王[80]给了他一个勋位作酬报。法国政府把他列入晋升司令的名单,给了他圣·路易勋位的红绶带。然后他利用休假的时间结了婚;太太带过来二十万法郎陪嫁。但大革命把升级的事搁浅了,包当丢埃自己也亡命到国外去了。

    “母亲在哪儿?”萨维尼昂问蒂安纳德。

    “在你父亲房里等着。”女佣人回答。

    萨维尼昂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母亲把道德和荣誉看得很重,也知道她为人清白,贵族的成见很深;大概训责一顿是免不了的了。他像上阵打仗似的去见母亲,面无人色,心也乱跳。在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看见母亲穿着黑衣服,神色庄严,跟那间亡人的卧室正好是一个情调。

    她一看见儿子就站起身来,抓着他的手带到父亲床前,说道:“子爵,你的父亲是死在这儿的;他一生清白,到死都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他的英灵就在这儿。看到儿子负债入狱,他在天上一定很伤心。现在不比从前的朝代可以求王上赐一封密诏,把你下在国家监狱,免得你受这番耻辱[81]。你此刻站在听得到你说话的父亲前面。进监以前做的事,你心里有数;你能不能对着父亲的英魂和无所不见的上帝发誓,担保你没有做过一件不名誉的事?能不能担保你欠的债只是少年人的荒唐,而并没损害你的荣誉?假定你一生清白的父亲还活着,坐在这张椅子上,要你把所有的行为和盘托出,你敢说他听完以后是不是还会拥抱你?”

    “母亲,我可以这样担保。”萨维尼昂很尊敬很郑重的回答。

    母亲张开手臂,紧紧的搂着儿子,掉了几滴眼泪。

    “好,这些事都不提了,”她说,“归根结底,不过损失了一笔钱,但愿上帝帮我们挣回来。你既然没有玷辱门楣,你就拥抱我罢,我痛苦得够了!”

    萨维尼昂把手悬空伸在床高头,说道:“亲爱的母亲,我发誓不再给你受这一类的痛苦。我初次铸成的错误,一定要尽力补救。”

    “孩子,来吃饭罢。”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房间。

    假定讲故事也需要遵照戏剧的规律,那么萨维尼昂一回到纳摩,应该在这一小出戏里出场的人物都齐了,序幕部分也在这儿告终了。

    12 情人之间的障碍

    这出戏是靠一根发条的作用来推动的,那在新旧文学中已经用得俗滥了[82],要不是里头有一个布勒塔尼老太太——甘尔迦罗埃家的小姐,大革命时代的流亡贵族——恐怕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发条在一八二九年还有什么作用。可是我们得承认:一八二九年,贵族在政治方面丧失的地盘,在风俗习惯方面略微争回了一些。并且,我们祖父母一辈对于婚姻要门当户对的心理是不会消灭的,它跟文明社会关系极密,又是从家庭观念中来的。就是现在,不论在日内瓦、在维也纳、在纳摩,那心理依旧占着优势,正如当年才莉·勒佛罗不许儿子娶一个私生子的女儿一样。可是一切社会成规都有例外。所以萨维尼昂想叫母亲的傲气向于絮尔天生的高贵低头,而母子两人也就立刻开始摩擦了。萨维尼昂才坐上饭桌,母亲便提到甘尔迦罗埃和包当丢埃的来信,她认为他们态度恶劣透了。

    萨维尼昂回答说:“母亲,现在没有家庭,只有个人了!贵族之间也没有什么休戚相关的情谊。今日之下,人家不问你是否姓包当丢埃,是否勇敢,是否政治家,只问你纳多少税[83]。”

    “那么王上呢?”

    “王上处于两院之间[84],仿佛一个男人处于大妇与情妇之间。所以我应当娶一个有钱的姑娘,不管什么家庭出身,只要有一百万陪嫁,教养不坏,就是说受过私塾教育的就行。”

    “那是另外一件事了!”老太太回答。

    萨维尼昂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头。他知道母亲的特性就是有那种顽石一般的,所谓布勒塔尼人的固执;他想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把母亲的意见马上弄清楚。

    “那么,”他说,“倘若我爱上一个姑娘,譬如说,像我们邻居的干女儿小于絮尔那样的,你是反对我跟她结婚的了?”

    她回答:“是的,只要我活着。我死了以后,包当丢埃和甘尔迦罗埃两家的血统和荣誉,就归你一个人负责了。”

    “今日之下,倘没有财富的光彩,门第就是虚空的;难道你愿意我为了一个虚空的观念而潦倒一辈子吗?”

    “你可以替国家出力,你应当听上帝安排!”

    “你要把我的幸福耽搁到你百年之后吗?”

    “那只能证明你的不孝罢了。”

    “路易十四差点儿娶暴发户玛查冷的侄女。”

    “那是玛查冷自己也反对的。”

    “还有斯加隆的寡妇呢?”

    “别忘了她是特·奥皮涅出身[85]!并且是秘密结婚的。孩子,我已经为日无多,”她侧了侧头说,“等我离开了世界,你要娶谁都可以。”

    萨维尼昂素来敬重母亲,爱母亲;他一声不出,但暗中拿出同样固执的脾气,对抗甘尔迦罗埃家的固执脾气,决意非于絮尔不娶;因为一有人反对,情人当然像禁果一般变得更有价值了。

    晚祷以后,米诺莱医生带着于絮尔走进那间冷冰冰的客堂,她穿着白跟粉红两色的衣服,一进去就浑身紧张,打了一个寒噤,好似站在法兰西王后面前要求什么恩典似的。自从于絮尔向干爹吐露心事以后,这所小小的屋子便有了宫殿般的规模,老太太的地位也不亚于中古时代平民心目中的公爵夫人。这时候,于絮尔方始很痛苦的看出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一个是堂堂子爵,一个是靠善心的医生抚养大的孤女,父亲是军乐师,前意大利剧院的歌唱家,大风琴师的私生子。

    “孩子,你怎么啦?”老太太说着,教于絮尔坐在她旁边。

    “我惭愧得很,承蒙太太不弃……”

    “唉!孩子,”包当丢埃太太用她最尖刻的声调回答,“我知道你的监护人多么喜欢你,我要对他表示好感,因为他替我把浪子带回家了。”

    于絮尔满面通红,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脸都抽搐了;萨维尼昂看了大为不忍,说道:“可是,亲爱的母亲,即使你不欠米诺莱骑士什么情分,我觉得小姐肯光临,我们也很高兴的。”

    年轻的贵族意义深长的握着医生的手,又道:“先生,我知道你受过圣·米歇勋位,那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荣衔,得到的人,身份跟贵族一样。”

    近乎绝望的爱情,几天以来使于絮尔的绝世姿容更多了一种深度,就是大画家在肖像上用来刻画心灵的那种深度。老太太看到于絮尔这样美丽,吃了一惊,不禁怀疑医生的热心帮忙是有计划的了。引起萨维尼昂那句回答的话,她是为了要从老人最心爱的人身上去刺伤老人,而故意说的。米诺莱听见萨维尼昂称他为骑士,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在这种浮夸的措辞中,体会到情人们大胆的程度,无论怎样可笑的事都做得出来。

    当过御医的老人回答说:“子爵,从前大家为了要得圣·米歇勋位,笑话也不知闹过多少,现在却跟许多别的特权一样,不值钱了。今日之下,这勋位只赏给医生和可怜的艺术家。那些君王把它和圣·拉查勋位合而为一,倒是很好的办法;我记得圣·拉查是个穷光蛋,靠着奇迹而复活的。由此可见,圣·米歇和圣·拉查的勋位对我们的确是个象征。”

    这几句回答,又尊严又挖苦;说完以后,室内寂静无声,谁也不愿意开口;等到大家有点儿发僵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啊,咱们的神甫来了。”老太太说着,丢下于絮尔,起身去迎接夏伯龙;那是对于絮尔和老医生都没有的礼数。

    老人微微笑着,望望干女儿,望望萨维尼昂。一个胸襟狭窄的人看到老太太这种态度,不免要抱怨或生气的;但米诺莱深于世故,绝不会去触这种暗礁;他跟萨维尼昂谈着查理十世任命包里涅克亲王组阁的事,和这件事所能引起的危机。直过了相当时间,等到提及债务不至于有报复嫌疑的时候,医生才用半正经半说笑的态度,把萨维尼昂被控的文件和公证人的账单,连同付讫的票据,交给老太太。

    “这些都经小儿核对过吗?”她对萨维尼昂瞥了一眼,萨维尼昂点点头。

    “噢!那么是第奥尼斯的事了。”她不胜鄙夷的把文件一推,表示她对这件事跟对金钱一样的瞧不起。

    据包当丢埃太太的想法,看轻财富等于抬高贵族的身份,把布尔乔亚的势力一笔勾销。过了一会,古鄙奉东家之命,来索取萨维尼昂和米诺莱之间的账目。

    “做什么用?”老太太问。

    “立借票需要有根据,你们这项债务并没银钱过手。”首席帮办说着,很放肆的在屋子里东张西望。

    于絮尔和萨维尼昂,都是第一次跟这个丑八怪照面,当时的感觉像见了癞蛤蟆一样,更可怕的是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两人对于自己的前途,都看到有个模糊的,无法肯定的景象,非言语所能形容,但可以用斯威登堡信徒告诉医生的精神作用说明。于絮尔肯定这阴险的古鄙将来会对他们不利,不禁浑身战栗;但看到萨维尼昂跟她一样的骚动,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心也跟着安定了。

    古鄙才带上门,萨维尼昂就说:“第奥尼斯先生的帮办,长相真难看!”

    包当丢埃太太说:“这些人长得好看难看,有什么关系?”

    本堂神甫接口道:“我不埋怨他长得丑,而埋怨他心地坏;他恶毒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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