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于絮尔·弥罗埃(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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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波旁纳先生啪的一声盖上鼻烟壶,过去穿上套鞋,走了。

    下一天吃过早饭,男爵夫人单独陪着副堂长,明摆着一副尴尬面孔,说道:

    “亲爱的皮罗多先生,你一定会觉得我的要求太不公道,自相矛盾;可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第一要撤回你告迦玛小姐的案子,放弃你的要求;接着你得离开这儿。”

    可怜的神甫听着面无人色。

    男爵夫人又道:“我无意之间造成了你的不幸,我知道没有我的侄儿,你不会发动官司,使你和我们一同为难的。可是你听我说……”

    她把事情所牵涉的范围之广、后果之严重,简单扼要告诉皮罗多。特·李斯多曼太太隔夜细细想过一番,猜到脱罗倍过去的历史大概是怎么回事,所以她很正确地向皮罗多指出那个包围他的天罗地网,告诉他敌人的雄才大略,权势、仇恨和仇恨的原因;说脱罗倍在夏波罗面前屈服了十二年,对夏波罗咬牙切齿,如今算计夏波罗的朋友实际仍是向夏波罗出气。天真的皮罗多合着手,仿佛为着人间的丑恶向天祈祷,痛哭流涕;在他纯洁的心中,从来没想到有这样卑鄙的事。他像面临万丈深渊一样的恐怖,听着保护人的长篇大论,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也不表示什么感想。特·李斯多曼太太结束的时候说:

    “撇下你不管是多么讲不过去,我完全知道。可是,亲爱的神甫,对家庭的责任比对朋友的责任更重要。请你像我一样在大风暴前面退下来,我会表示我的感激的。你的损失用不着提,我一定负责。你生活决无问题。我将来经波旁纳的手,想法使你照样生活,什么都不短少;至于面子,波旁纳也会替你顾到。朋友,请你允许我做一桩对你不起的事。我尽管服从社会的惯例,可始终是你的朋友。请你决定吧。”

    可怜的神甫呆住了,叫道:

    “夏波罗说过,要是脱罗倍能把他从坟墓里倒拖出来,他一定拖!这话果然不错。他此刻就躺在夏波罗床上。”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形势紧急,你说怎么样?”

    皮罗多心肠太好了,在危急的关头不会不凭着一时的义气马上答应下来。何况他的生活已经变成垂死的挣扎。他回答保护人的时候,伤心绝望的眼神叫男爵夫人看了很难过。他说:

    “我完全信托你。如今我只不过是街头巷尾的一根烂梗子了!”

    这句都兰的乡谈只有我们说的一根干草[129]的意义可以相比。不过干草还有好玩的,黄湛湛的,又光又亮,孩子们拾到了当作宝贝一般;不比烂梗子是褪了颜色,沾着泥浆,卷在阴沟里翻腾,风吹雨打,被行人踩得不成模样的枯草。

    “可是,太太,夏波罗的肖像我不愿意留给脱罗倍神甫;那是特意为我画的,属于我的,希望替我要回,其余的东西我都放弃就是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既然这样,我就上迦玛小姐家走一趟吧。”

    说这句话的口吻显出特·李斯多曼男爵夫人花了很大的劲硬逼自己,预备忍着委屈去满足老姑娘的虚荣心。

    她又补上两句:“我要想法把样样事情安排妥帖,可是没有把握。你去找特·波旁纳先生,让他替你把撤回诉讼的呈子正式办起来,写好了交给我。再托总主教帮帮忙,或许事情可以了结。”

    皮罗多心惊胆战的出去了。脱罗倍在他眼中变得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大:一双手在巴黎,胳膊肘子在圣·迦西安大堂的回廊底下。

    皮罗多心上想:“他!他竟有本领不让特·李斯多曼侯爵进贵族院?……托总主教帮帮忙,或许事情可以了结!”

    在这样重大的利害关系前面,皮罗多好像只是一个虱子:他自己也承认了。

    皮罗多搬走的消息特别令人奇怪,因为大家摸不到底情。特·李斯多曼太太说侄儿打算成家,退出海军,她要扩充上房,不能不收回副堂长住的屋子。至于皮罗多撤回诉讼,外面还无人得知。

    特·波旁纳先生出的主意就这样乖巧的执行了。两个消息传到副主教耳朵里,他的自尊心定会满足,知道特·李斯多曼家即使不投降,至少已经保持中立,对坚信会的势力也表示默认了:默认对方的权势不就等于认输了吗?但案子还在法院里悬而未决。这岂不是一边低头一边威胁吗?

    这么一来,特·李斯多曼家在斗争中所处的地位跟副主教完全相同:置身局外而能操纵一切。不料忽然出了一桩大事,使特·波旁纳和特·李斯多曼缓和敌人的计划越发难于成功。迦玛小姐隔天从大堂出来受了凉,上了床,说是病势凶险。城里人就沸沸扬扬,假仁假义的对她表示同情。“迦玛小姐一生清白,这场官司侮辱了她,她受不了。她虽然理直,一气之下也快气死了。皮罗多害了恩人性命……”那个无孔不入的女人帮口所放的空气,内容就是这几句话,都尔城里的人挺高兴的争相传说。

    特·李斯多曼太太到了老姑娘家得不到结果,下不了台,便恭恭敬敬要求见副主教。脱罗倍一向被这位太太轻视,如今能在夏波罗的书房中壁炉架旁边接见她,大概心中很得意;双方所争的两幅名画就挂在壁炉架高头。脱罗倍让男爵夫人等了一会才答应接见。朝臣也罢,外交家也罢,不论是谈判私人利益还是国家大事,从来没有比男爵夫人和神甫两个出台照面的时候手段更高明、说话更虚假、心计更深的了。

    中世纪的骑士进场比武之前,副手[130]总帮他穿戴盔甲,指点几句,替他打气;同样,老狐狸事先也嘱咐男爵夫人:

    “别忘了你扮的角色是和事佬,不是当事人。脱罗倍也是中间人。你每句话都要掂斤估两。副主教的声音语调值得细细推敲。只要他拿手去摸下巴颏儿,你就得手了。”

    某些素描家喜欢用漫画来表现心里想的跟嘴里说的不一致,那是谈话之中常有的现象。现在神甫和贵族太太舌剑唇枪交起锋来,若要体会其中的妙处,必须在表面上平淡无奇的说话之下,揭露出双方隐藏的思想。特·李斯多曼太太先表示皮罗多的诉讼使她感到遗憾,然后说希望这件事能在双方都满意的情形之下宣告结束。

    神甫口气很严重地说:“太太,祸已经闯下了。贤德的迦玛小姐快死了。(他心上想:那蠢姑娘跟约翰教士[131]一样不在我心上;可是我要把送她性命的责任推在你们头上,叫你们良心不得安宁,只要你们发傻把事情当真。)”

    男爵夫人回答说:“先生,我知道了迦玛小姐的病,就要副堂长撤回诉讼,公事我特意带来,交给那位贤德的小姐。(她心上想:坏东西!你的心思我猜到了。现在我们撇清了自己,看你还能不能诬蔑我们!可是你呀,你要收下了撤回的公事,你就不打自招,承认是同党!)”

    双方不出一声,静默了一会。

    终于神甫低下大眼皮盖住他的老鹰眼睛,免得泄露心中的情绪,一边说:“迦玛小姐的俗务与我不相干。(嘿!我不上你的当!可是谢谢上帝!那般混账律师不会再把官司打下去带累我了。李斯多曼家这样奉承我有什么作用呢?)”

    男爵夫人回答说:“我对皮罗多先生的事正如先生和迦玛小姐的利益一样渺不相关;不幸他们的争执会影响到教会,我出来调解,认为先生也是个中间人……(她想:脱罗倍先生,咱们都心中有数。我话中带刺,你感觉到没有?)”

    副主教说:“太太,怎么谈得上影响教会呢?宗教高高在上,不是凡人所能侵犯的。(他想:教会就是我啊!)”又道:“太太,上帝对我们的判断才不会错误,我心目中只有上帝的法庭。”

    男爵夫人道:“那么让我们使人间的判决和上帝的判决归于一致吧。(对,教会就是你。)”

    脱罗倍神甫换了一种口吻,说道:

    “令侄不是去过巴黎吗?(他想:你该知道我的颜色了吧?以前你瞧我不起,我可是能压倒你们。你是来投降的。)”

    “是的,先生,多谢你关切。他今晚就得回巴黎,部长对我们太好了,特意召他去,不愿意他退伍。(她想:阴私鬼,你压不倒我们的,你开的玩笑,我知道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

    男爵夫人往下说道:“他在这桩纠纷中的行动,我认为不大得体;不过当水手的不懂法律也还可以原谅。(她想:咱们还是联合起来吧,打架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神甫脸上掠过一丝轻微的笑意。

    他望着两幅画说道:“令侄要能告诉我们这两件作品的价值,对我们倒大有帮助;这些画挂在圣母堂里也是挺好的装饰品。(他想:你对我放一支冷箭,我回敬你两支;咱们两讫了,太太。)”

    “要是神甫把画送给圣·迦西安大堂,请允许我捐献两个框子,绝不辱没作品和挂画的场所。(她想:我正要你承认看中皮罗多的家具。)”

    神甫提防得很紧,回答说:“画不是我的。”

    特·李斯多曼太太把撤回诉讼的公事往桌上一放,说道:“对啦,这个文件把一切争执都解决了,画也还给迦玛小姐了。(你瞧,先生,我多么信托你。)”接着又道:“先生,像你这样的人,这样高尚的品性,着实有资格出来给两个基督徒排难解纷;虽则我现在不大关切皮罗多先生……”

    神甫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过他寄宿在府上呢。”

    “不,先生,他不在我家里了。(她想:我小叔要进贵族院,侄儿要升级,害得我对不起人。)”

    脱罗倍听着不动声色,但他态度越镇静,表示他情绪越紧张。这种表面上的安定就是瞒不过特·波旁纳一个人。那时脱罗倍心中才得意呢!

    “那么太太为什么送撤回诉讼的文件来呢?”神甫问这一句的心情,跟妇女要人把奉承话再说一遍的心情差不多。

    “我压制不住我的同情心。皮罗多为人懦弱,想必先生也知道;他央我来看迦玛小姐,提出一个要求,既然他放弃了……”

    脱罗倍皱了皱眉头。

    “放弃了一般名律师所公认的权利……”

    神甫拿眼睛直盯着特·李斯多曼太太。

    特·李斯多曼太太往下说:“……他希望能收回夏波罗的肖像。该怎么办,请先生做主吧……(她心上想:官司打下去,你非输不可!)”

    男爵夫人说出名律师几个字的口气,叫神甫明白她对于敌人的厉害和弱点全知道。这种口吻的谈话继续了好一会,特·李斯多曼太太在内行面前拿出全身本领,脱罗倍神甫终于下楼去把谈判的条件请示迦玛小姐。一会儿就上来回报说:

    “太太,病情凶险的迦玛小姐话是这样说的,‘夏波罗神甫待我太好了,我舍不得送掉他的像。’——老实说,倘若那张像是属于我的,无论哪个向我要,我都不给。我对过世的神甫感情始终不变,绝不肯放弃权利,不保存他的肖像。”

    “先生,我们犯不上为一幅不高明的画闹意见。(你不在乎什么肖像,我何尝在乎呢。)你们留下吧,日后叫人临一幅就是了。我很高兴能把这场令人遗憾的官司了结;借此机会认识了先生,我也心中愉快。听说先生是打韦斯脱的好手。”她又微微笑了笑说:“请您原谅,女人家总不免好奇。倘蒙先生赏光,上我家去打几回韦斯脱,真是不胜欢迎。”

    脱罗倍拿手摸着下巴颏儿。——(特·李斯多曼太太想道:唔!上钩了!波旁纳看得不错,他也有他的虚荣。)

    米拉菩[132]得势的时期,看见他从前走不进的府第,如今车子一到就大开正门,不由得心里甜滋滋的十分受用,副主教当时也是这个感觉。

    他回答说:“太太,我正事都忙不过来,没有时间出去应酬。可是你太太有命,我怎么能不登门领教呢?(他心上想:老姑娘快断气了,还是结交李斯多曼吧;他们要支持我,我也支持他们;与其和他们作对,不如交个朋友。)”

    特·李斯多曼太太回去,觉得讲和的谈判开场很顺利,只消总主教再出一把力,就功德圆满了。可是皮罗多撤回了诉讼,一点好处都不曾到手。第二天,特·李斯多曼太太知道迦玛小姐死了。老姑娘的遗嘱一拆开,不出众人所料,果然全部遗产都送给脱罗倍神甫,估计值到三十万。副主教着人送了两份迦玛小姐的丧事弥撒和葬礼的通知单给特·李斯多曼太太,一份给她,另外一份给她的侄儿。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那倒是要去的啊。”

    特·波旁纳先生道:“还用说么?脱罗倍大人特意要试试你们。”又转身对海军少校说:“男爵,一直送到公墓吧。”男爵也算倒霉,不曾离开都尔。

    丧事弥撒场面很大。只有一个人掉了眼泪,就是皮罗多。他背着人躲在一个偏僻的小堂里[133],自以为送了迦玛小姐性命,诚心诚意为她祷告,超度她的灵魂。皮罗多不曾在迦玛临终之前得到她的原谅,更是悔恨不迭。脱罗倍神甫把亡友的遗体一直送到墓穴,在墓穴旁边发表一篇悼词。死者一辈子所过的狭窄的生活,靠着他的口才变得伟大得不得了。在悼词的最后一段,送葬的人特别留意到下面几句:

    她的一生,多少岁月都是奉献给上帝的,奉献给宗教的,暗中做的善事不知有多少,无人知道的朴实的美德也不知有多少;这个生命却是被一场无妄之灾摧毁了。一切的苦难当然都出于上帝之赐;但若我们进入天国之前暂时忘了这一点,那么她最后一次的痛苦的确是不应该受的。朋友们既然知道这位圣洁的女子人格高尚,天真坦白,就不难预料她一切都能忍受,除了诬蔑她整个的为人。也许就因为此,上帝才召她归天,超脱人间的苦难。谁要活在世界上能够良心平安,毫无内疚,像纯洁的索菲在极乐的天国中一样,就是幸福的了!

    特·李斯多曼家牌局散了,关上大门,只有男爵夫人和她侄儿在场,特·波旁纳报告了下葬的情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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