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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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赛查,话都说尽了,不用再提。总之,名誉比财产要紧。来,朋友,睡觉吧,咱们柴火也烧完了。你喜欢谈天,床上谈舒服得多。噢!那个噩梦!我的天哪,看见自己变成那副形景,多可怕……我要跟赛查丽纳去好好的念一台九日经,保佑你的地产生意成功。”

    皮罗多一本正经的说道:“有老天爷帮忙自然没有害处;可是太太,榛子油也是一股力量呢!我这个发明,像我从前发明女苏丹雪花膏一样是碰巧。上回是随便翻开一本书,这回是看到一幅版画,题目叫作《埃罗与莱安特》,画着一个女人在情人头上洒香油,你想多有趣!最可靠的投机生意是利用人的虚荣心,利用人的自尊心和爱打扮的心理。这些心理是永远不会消灭的。”

    “唉!是啊,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男人到相当年纪,头发没有了,会千方百计的想要。理发师告诉我,近来不但玛加撒油畅销,凡是可以染头发的,大家认为可以长头发的药品,销路都好。自从和平以后[12],男人对女人热心多了,女人可是不喜欢秃顶的,嗨,嗨,咪咪!可见这一类商品的销路跟时局有关。保护头发的药品跟面包一样好卖,尤其我的香精将来可以请科学院批准,好心的伏葛冷先生一定还会帮我一次忙。明天我要把我的主意告诉他,向他请教;他喜欢的版画也要拿去送给他,我托人在德国找了两年才找到。和他合伙做化学药品的希佛勒维说,他正在研究头发。我的发明倘若跟他的发明合得拢,男男女女都要买我的香油。我再说一遍,我这个主意就是一笔财产。天哪,我简直睡不着觉了。总算运气,小包比诺长着一头世界上最好看的头发。咱们再雇一个头发拖到地下的女店员,只要不亵渎上帝不得罪人,就叫她说是多亏了我的生发油,因为那东西的确是油,一点不假。这么一来,凡是头发花白的家伙都要盯着我的油了,好比晦气星老盯着穷人一样。除此以外,亲爱的,还有跳舞会哩!我不是要吓唬人,只想见见那个小流氓杜·蒂埃,他有了几个钱耀武扬威,一到交易所可就躲着我啦。他知道有桩不光彩的事落在我手里。也许我当初对他太厚道了。太太,你说奇怪不奇怪,一个人做了好事老吃亏,当然我说的是这一世!我待他像待儿子一样,你才不知道我帮了他多大的忙呢。”

    “提起他来,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他要你当什么角色,你要知道了就不会把他偷三千法郎的事瞒起来了;我早猜到那桩事是怎么了结的。你如果送他上法庭,对大家倒是做了件功德。”

    “他想叫我当什么角色呢?”

    “别提了。今晚上你要肯听我的话,皮罗多,我就劝你不要再理睬杜·蒂埃。”

    “他从前是我的伙计,他刚做生意的当口,我还替他作了两万法郎的保;现在不准他进门,人家不要奇怪么?算了吧,咱们总是为好,别的不用管了。再说,杜·蒂埃已经变好了也说不定。”

    “那么咱们屋子里要弄得一塌糊涂了!”

    “什么一塌糊涂?放心好了,样样会安排得有条有理,像五线谱一样。我才告诉你,楼梯要改向,我跟卖伞的加隆办过交涉,要租隔壁的屋子,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我明儿要和他一同去找他的房东莫利奈,明儿我事情多得跟部长一样……”

    公斯当斯道:“你那些主意把我搅得头昏脑涨,什么都弄不清了。再说,皮罗多,我快睡着了。”

    丈夫答道:“啊,你早。因为咪咪,现在已经是早上了。啊!她睡熟了,亲爱的孩子!嘿,你要不发一笔大财,我才不叫赛查呢。”

    一会儿,公斯当斯和赛查都安安静静的打起鼾来。

    我们只要把这出戏里两个主角的身世大致看一看,就知道这场不伤和气的争论给人的印象,和他们过去的历史完全一致。我们这幅速写除了描写一般零售商的生活,也要交代清楚做花粉生意的赛查·皮罗多,怎么会碰巧当上副区长,从前怎么会在民团中当队长,现在又怎么会得荣誉团勋章。摸透了他的性格,弄清了他发迹的原因,我们就懂得为什么生意上的风浪,精明强干的人能够战胜,临到无能的人头上就会变作不可挽回的灾难。世界上的事情永远不是绝对的,结果完全因人而异: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基督徒是一口受洗礼的池子,对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一个万丈深渊。

    02 赛查·皮罗多的出身

    希农附近有个穷苦的农民叫作约各·皮罗多,在一位有钱的太太家里种葡萄,和她的丫头结了婚,生了三个儿子。老婆生下小儿子就死了,可怜的男人也没有再活多久。女主人对丫头感情不错,让约各的大儿子法朗梭阿和她自己的孩子一同上学,又送他进神学院。法朗梭阿·皮罗多做了神甫,在大革命中躲来躲去,和一般拒绝向政府宣誓的教士[13]一样到处流浪,被人当作野兽一般追捕,抓住的话至少是上断头台。我们这故事开场的时节,法朗梭阿是都尔大教堂的副司祭。他只离开过一次都尔,去看他的弟弟赛查。巴黎的喧闹拥挤把老实的教士吓昏了,躲在房里不敢出去。他把双轮马车叫作小街车,看到每样东西都大惊小怪。住了一星期,他回到都尔,打定主意从此不进京城。

    种葡萄的第二个儿子约翰·皮罗多当了民兵,在大革命初期打了几仗,很快就升到上尉。德莱皮阿一役[14],麦唐那招募敢死队攻打一座炮台,上尉带着部队冲上去,打死了。皮罗多一家的命运就是这样到处受人压制,或者受时势播弄。

    最小的孩子便是这出戏[15]的主角。赛查在十四岁上识得字,能写能算,带着一个金路易离开本乡,步行到巴黎去找出路。都尔的一家药店老板介绍他进拉贡的花粉铺,做个打杂的小厮。那时他的全部家当不过是一双底上有铁钉的皮鞋,一条扎脚裤,几双蓝袜子,一件花背心,一件乡下人穿的上衣,三件厚厚实实的粗布衬衫和他上路用的棍子。头发虽则剪得像唱诗班里的孩子,可是身体结实,到底是都兰地区的人。他有时像他同乡人一样懒散,但成家立业的愿望把这一点给补救了。他既不聪明,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却是天性正直,一丝不苟,像他的母亲。照都兰的俗语说,他母亲是个有钱难买好心肠的女人。赛查吃了东家的,每月拿六法郎工钱,睡在阁楼上,靠近厨娘的卧室搭一张破床。伙计们指点他打包,送货,扫街,扫栈房,一边教他干活,一边拿他打哈哈。按照小商店的习惯,师兄传授本领,说笑打趣也是一个重要项目。拉贡先生和拉贡太太跟他说起话来好像他是条狗。他在街上跑了一天,夜晚两只脚痛得要命,肩膀像断下来似的;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学徒的苦处。在所有的京城里,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是天经地义;赛查尝到这种冷酷的滋味,觉得巴黎的生活苦极了。他晚上一边哭一边想着都兰。那边的乡下人做起活来才悠闲呢:泥水匠慢吞吞的砌着墙,很聪明的把劳动和懒散联在一起。但他还来不及想到逃跑就睡着了,因为第二天早上还得出差,他又生来像看家的狗一样尽职。他偶尔嘀咕几句,领班伙计就嘻嘻哈哈的笑道:

    “啊!小伙子,玫瑰女王店里不是样样都玫瑰色的,云雀不是现成炸好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先得去追,去捉,末了还得有烹调的作料。”

    胖子厨娘是比加地人;她把好菜都自己吃了,从来不和赛查说话,除非是向他抱怨拉贡夫妻管得紧,什么都不让走漏。第一个月月终,星期天轮着这姑娘看家,不免跟赛查谈起话来。于絮尔身上一经收拾干净,在打杂的小厮眼里就很动人了。这是他一生第一个暗礁,要不是后来事情起了变化,他说不定就会这样断送了的。跟所有无依无靠的人一样,他碰到第一个对他和颜悦色的女人就爱上了。厨娘做了赛查的保护人,和他有了私情,给伙计们毫不留情的作为嘲笑资料。过了两年,厨娘高高兴兴的丢开了赛查,另外挑上一个二十岁的同乡。他为了逃避兵役,躲在巴黎,家乡有几亩田,听凭于絮尔做主和她结了婚。

    那两年,厨娘尽拣好东西给她的小赛查吃;教他从下面去看巴黎的生活,把一些秘密替他拆穿了;为了抓住赛查,她告诉他下流场所的可怕,使他听了毛骨悚然;那些地方的危险,她自己好像并不陌生。一七九二年赛查失恋的时候,两只脚已经在巴黎街上锻炼出来了,肩膀上箱子也扛惯了,他所谓巴黎人的噱头也听惯了。因此于絮尔把他扔下,他也不怎么伤心,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的许多理想,于絮尔一桩都配不上。她又淫荡又暴躁,会撒娇会揩油,又自私又纵酒。她既伤害了皮罗多那颗纯洁的心,又没有什么美丽的远景好让他指望。天真的人总以为爱情的关系是最牢固的;可怜的孩子和一个并不投机的姑娘有了这种关系,有时感到很痛苦。等到他在感情方面恢复自由的当儿,他成熟了,年纪也到了十六岁。头脑经过于絮尔的栽培,经过伙计们说笑打诨的启发,他开始研究生意经了;别看他眼睛的神气老实,骨子里还是聪明的呢。他留心主顾,有空就打听关于商品的知识,把品种和来路记在心里。终于有一天,他对货色,价钱,暗码,比新来的同事熟悉得多;拉贡先生和拉贡太太也把他使唤惯了。

    共和二年[16]全国征发壮丁,拉贡公民手下的人抽调一空,赛查·皮罗多升了二伙计,趁此机会拿到五十法郎一月的薪水,能够和拉贡夫妻同桌吃饭更是说不出的得意。玫瑰女王的二伙计本来积着六百法郎,如今又有了一间正式的卧房,把他添置的一些蹩脚衣服放进眼红了多年的柜子里。当时的风气,年轻人都喜欢做出粗野的举动,算作时髦;这个温和朴实的乡下佬,逢着十天一次的例假[17],也照他们的款式打扮起来,模样儿也不输他们了。他和布尔乔亚的雇佣关系,在别的时代原是一道高墙,这一下可被他轻轻跳了过去。那年年底,因为他诚实可靠,当了出纳。威严的拉贡女公民[18]管着伙计的内衣被褥;老板和老板娘都当他自己人看待了。

    一七九四年九月,赛查拿一百金路易的积蓄换了革命政府的六千法郎钞票,买进行市三十法郎的公债。交易所市面大跌的前一天,他付清了款子,欢天喜地的把债券收起来。从此他就关心行市,关心大局,暗地里牵肠挂肚;那个时期正是我们历史上的多事之秋,好消息坏消息都会使他心跳。玛丽·安多纳德王后用的香粉一向是拉贡供应的;两位暴君倒台了,拉贡对他们还是忠心耿耿,在大局紧张的日子把这份心意告诉了赛查。赛查一辈子就受着这些心腹话的影响。夜晚铺子关了门,盘好账,街上静悄悄的时候谈的话,把都兰人听得如醉若狂;再加上天生的倾向,他竟做了保王党。拉贡夫妇讲了许多故事,形容路易十六的德行,赞美王后的贤惠,越发挑起赛查的热情。国王和王后就在离铺子不远的地方砍头的,这个悲惨的下场叫软心的赛查大抱不平,恨死了那个残杀无辜的政权。从做生意的角度看,他觉得限制物价的法令[19]和不利于买卖的政潮把商业的生路断绝了。何况革命以后,大家把头发剪短,不再用扑粉;赛查是个地道的花粉商,也就对革命大起反感。既然只有专制政体能使国家太平,只有太平能使百姓活命和赚钱,他便死心塌地拥护王室。等到拉贡先生认为他思想成熟了,就升他做领班伙计,参与玫瑰女王的秘密。原来有些主顾是波旁王室最忠心最活跃的党羽,暗中把花粉铺作为巴黎与西方的通讯机关。赛查血气方刚,和乔治,拉·皮耶第埃,蒙朵朗,蒲璜,龙琪,芒达,裴尼埃,杜·甘尼克,冯丹纳[20]等等接触之下,受着他们的煽动,竟参加了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的事变。那是保王党联合了恐怖党,想推翻那个快要结束的国民会议的阴谋。

    赛查很荣幸,居然在圣·洛克教堂的石级上和拿破仑交锋,但一开场就受了伤。事变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巴拉斯手下的副官从默默无闻中冒了出来[21],皮罗多亏得默默无闻而逃了性命。几个朋友把作过战的领班伙计送到玫瑰女王店里,拉贡太太替他包扎了,把他藏在阁楼上,幸而没有人追究。皮罗多打仗的勇气不过是一时冲动。他一面养伤,一面把政治与花粉生意这种荒唐的结合,认真思索了一番。虽然他仍是保王党,但打定主意只做一个吃花粉饭的保王党,全心全意管他的本行,再也不去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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