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狄沙叫道:“咱们要吃进屋酒,把冷羊肉拿开!”
“可是我……”包比诺只有一块二十法郎的银洋,预备给起草仿单的人做报酬的,他掏出来给高狄沙看了。
“我!……”高狄沙说着,把一块四十法郎的钱贴在自己的眼睛上晃了一晃。
大门上的环子响了一下,声音一直传到院子里,因为是星期天,做手艺的都离开作场出去了,院子里特别幽静,回声也特别响亮。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说道:“啊,卜德里街的老伙计来了。我,我就是有办法!”
果然,一个伙计带着两个小厮,捧着三只食匣送来一桌菜,还有挑得很内行的六瓶酒。
包比诺道:“咱们俩怎么吃得了这许多?”
高狄沙道:“还有那个作家呢!斐诺见过花天酒地的大场面。等会他要来的,写的仿单包你别出心裁。你说我用的词儿妙不妙?仿单总不免枯燥无味,要种子开花,全靠用好酒来浇。”——他整了整衣服,对两个小厮说,“好吧,小鬼,我赏你们几两金子。”
他给了他们十个铜子,气概就像他所崇拜的拿破仑。
“谢谢先生。”两个小厮听他的说笑,比拿到酒钱还高兴。
高狄沙对留下来侍候的一个伙计说:“告诉你,小子,楼下有个看门女人,住在一个破窑里,有时在那里烧烧饭消遣消遣,像当年诺雪加洗衣服[69]一样。你去向她求告一番,要她关心一下我们饭菜的冷热。对她说:约翰-法朗梭阿·高狄沙的儿子,贫民世家高狄沙的后代,斐列克司·高狄沙,多多拜上她,祝福她。去吧,小心侍候,每个菜都要弄得好好的;要不然,仔细你的屁股!”
大门上的环子又响了一下。
高狄沙道:“才子安杜希来啦。”
进来的是个胖胖的青年,不高不矮,大圆脸,从头到脚像个帽子司务的儿子;五官长得毫无棱角,外表稳重,看不出是个精明家伙。他本是穷得愁眉苦脸,一看见饭桌上摆得齐齐整整,酒瓶的封口与众不同,顿时笑逐颜开,快活得不得了。他听到高狄沙的叫喊,淡蓝眼睛亮了一亮,把大脑袋从右到左移动了一下,一张脸活像卡摩克人[70]。他招呼包比诺的态度很古怪,既不卑躬屈节,也不表示尊敬,仿佛很不自在而又放不下架子。那时他正认识到自己没有一星半点的文才,觉得与其写出作品来卖不到钱,不如做个文坛企业家,踏在文人雅士的肩膀上做生意。低声下气求人的手段已经用尽了,钻门道找出路的委屈也受够了,他打算改变作风,像实力雄厚的金融家一样,故意装得神态傲慢。但开场总得有一笔资本才行,恰好高狄沙跑来告诉他,只要把包比诺的头油捧上台,他的开办费就有了着落。
高狄沙说:“你代表他跟报馆打交道,可是不能骗他;要不然我会跟你拼命的。你赚他多少钱就得出多少力。”
包比诺神色不安的瞧着这位作家。真正的生意人看到作家,总带着又害怕又哀怜又好奇的心情。包比诺原来很有教养,但是他那些老长辈的习惯和思想把他影响了,再加在店里忙着大小事务,银钱出入,更容易感觉麻木;所以包比诺的头脑变了,完全受着本行的风俗习惯控制。这种情形,我们在老同学身上也能看到:离开中学或私塾的时候,许多人思想都差不多,隔了十年就大不相同。当下包比诺愣了一愣,斐诺却当作是佩服他。
高狄沙道:“咱们先把仿单商量好了,才能丢开心事,痛痛快快喝酒。吃过饭,文章就念不清楚,舌头也要管消化的。”
包比诺道:“先生,一张仿单往往等于一笔财产。”
斐诺道:“对于我这样的光棍,财产不过是一张仿单。”
高狄沙道:“啊!妙极了。斐诺这怪物。他一个人的才气抵得上四十个[71]。”
包比诺听了斐诺的话,吃了一惊,说道:“别说四十,一百个也抵得上!”
性急的高狄沙拿起稿子,加强着语气高声念道:“护首油。”
包比诺道:“我想还是叫作赛查丽安油。”
高狄沙道:“朋友,你不知道内地人的脾气。有种外科手术叫这个名字,内地人笨得很,会把你的油当作催生用的;要把他们从接生拉回到头发上来,不知要费多少口舌。”
作者说:“我不是替我起的名字辩护,我只提醒你一下:护首油就是头上用的油,把你的意思都包括了。”
“念吧。”包比诺说着,心里急得很。
下面便是仿单原文,市场上到今天还在成千成万的分发。(这又是一种证明文件。)
荣获一八二七年博览会奖章
护首油
领有发明执照及精工监制执照
世界上既没有一种化学品能够把头发染色而不损害理智的中枢,也没有一种化妆品能够叫头发生长。科学界最近宣布,头发是一种死的物质,脱落或发白都无法阻止。要预防秃顶与发囊萎缩,只消维持头部所需要的温度,保护头发根下面的球茎不受外界气候的影响。护首油就是根据科学院所肯定的原理制成的,能产生上面所说的作用。这些作用为古希腊人,古罗马人和北方民族一致重视,因为头发对于他们特别宝贵。据专家考证,古代以头发长短为标志的贵族,也是用的这个方法。但制油的秘诀失传已久,最近方由护首油的发明人安赛末·包比诺重新发现。
护首油的目的是保护头发,而不是对包含球茎的表皮加以无效或有害的刺激。护首油香味幽雅,能防止头上脱皮;并且由于成分关系——主要是榛子油——能防止空气对头部的影响,保持内部的温暖,从而预防伤风,鼻腔感冒,以及一切头痛脑涨病症。因此之故,贮藏繁殖头发的液体的球茎,即不会受凉受热。各界男女所珍视的头发,用了护首油可长保光泽细软,与儿童的头发媲美。
每瓶的包装纸上均附有用法,敬请注意为幸。
护首油用法
每晨先用刷子梳子将头发梳洗干净,用木梳分开,再用细软小布饱蘸护首油涂于头发根上,全部头皮均须擦遍,但不宜太厚。至于将油涂在头发上不但是可笑的成见,且遍留油渍,殊为可厌。
护首油一律用小瓶装,瓶上有发明人签字为记,以防假冒。售价每瓶三法郎。发行所:巴黎龙巴区五钻石街包比诺商行。
外埠函洽,免收邮费。
附注:包比诺商行兼售药用油料,如橙花油,松香油,甜杏仁油,可可油,咖啡油,蓖麻油等,均有发售。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对斐诺说道:“亲爱的朋友,写得好极了。嘿!让人家瞧瞧咱们是怎么谈科学的!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马上谈出要点来。啊!我从心底里佩服你,这才是切实有用的文章。”
包比诺非常高兴,说道:“仿单真妙!”
高狄沙说:“开头第一句就把玛加撒骂倒了。”他威风凛凛的站起来,指手画脚,像在国会里演说似的一字一顿地念道:
“你——不能——叫——头发——生——长!
“你——不能——把——头发——染——色——而——不冒——危——险!
“哈哈!这样一来,咱们的货色要销不出才怪呢!现代的科学居然和古人的习惯完全一致。不管老少,咱们都谈得拢。碰到年纪老的人,你就说:‘喂!喂!先生,古人,希腊人,罗马人,都是有道理的,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傻!’跟年轻人打交道吧,你就说:‘亲爱的小弟弟,科学日新月异,又有新发明啦,可见咱们在进步。蒸汽,电报这一类东西不知要发展到什么地步呢!这油便是根据伏葛冷先生的报告制造的!’咱们把伏葛冷先生向科学院宣读的报告印上一段,你们看怎么样?那才妙呢!好,斐诺,来吃饭。咱们来啃菜根!多喝几杯香槟,祝贺咱们的小朋友成功!”
作者很谦虚的说道:“我觉得时代变了,不能再用轻浮无聊的笔调来写仿单。咱们已经进入科学时代,要摆出学者面孔,权威口吻,才能叫大众信服。”
高狄沙道:“咱们一定要把头油捧上台,我脚底痒了,舌头也痒了。跟头发有关的商品,我都做了代理人。他们的佣金没有一家超过三成的,咱们给四成,包你六个月销十万瓶。我要把药房老板,杂货店老板,理发师,一齐拉过来。他们得了四成佣金,准会把每个主顾的头擦满油的。”
三个青年狼吞虎咽,喝了不知多少酒,想着护首油美丽的远景,快乐得飘飘然。
斐诺微笑着说:“这个油会叫人头晕的。”
凡是跟油,头发,脑袋这几个字谐音双关的玩意儿,都被高狄沙发挥尽了。三个朋友吃到饭后点心,正在互相干杯祝贺,哈哈大笑的当儿,大门上的门环又响了,他们居然也听见了。
包比诺道:“这是我叔叔了。他可能来看我的。”
斐诺道:“叔叔?没有酒杯怎么办呢?”
高狄沙告诉斐诺:“包比诺的叔叔是个预审推事,救过我的命,不能跟他开玩笑。唉!要是你像我这样差点儿上断头台,去领教那咔嚓一声,马上跟头发脱离关系的滋味,”他用手比划着铡刀落下来的样子,“碰到一个清官把你救下来,让你还能留着脖子在这儿喝香槟,那你一定会记得他,哪怕醉得半死也记得。斐诺,你敢说你将来就用不着包比诺先生吗?所以要对他鞠几个躬,多下一些定钱。”
那位公正的预审推事果然向看门女人打听他侄子的住处。安赛末一听出他的声音,马上端了一个烛台去迎接。
法官说了声:“诸位先生好。”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深深鞠了一躬。斐诺醉眼蒙眬的把法官打量了一下,认为他相当饭桶。
法官瞧着房间,一本正经地说道:“嗯,简陋得很。可是孩子,想要出人头地,先得从小角儿做起。”
高狄沙对斐诺道:“你听,多深刻!”
当记者的斐诺回答说:“不过是报纸上的滥调。”
“啊!先生,是你,”法官认出了高狄沙,“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先生,我想尽我一些小小的力量,帮助您亲爱的侄儿挣一份家业。我们才把仿单商量好,稿子是这位先生起草的。有关头发的文献,要算他的一篇写得最好了。”
法官望着斐诺。
高狄沙接下去说:“这一位是安杜希·斐诺先生,杰出的青年文学家,常常有高深的政论和小戏院的剧评在官方报纸上发表。他本来是位政治家,现在快成为作家了。”
斐诺扯了高狄沙的衣摆。
法官听了,才明白饭桌上为什么杯盘狼藉,觉得在这个情形之下摆酒作乐也还情有可原。他说:“好吧,孩子们,”又回头吩咐包比诺,“你去换衣服,咱们一同上皮罗多先生家,我有事找他去。你跟他两人应当签一份合伙契约,我已经把稿子细细研究过了。既然你制油的作坊在寺院街,皮罗多就应当和你订一份工场的租赁合同,他也可以派代表参加你的工作。手续办齐了,将来不会有争论。安赛末,你这里墙壁潮湿得很,靠床应当挂些草席。”
高狄沙哈腰曲背地抢着说:“法官先生,对不起打断您的话,我们今天自己动手糊了纸……还……还没有干。”
法官说:“你们知道省钱,好得很。”
高狄沙凑着斐诺的耳朵说道:“我的朋友包比诺是个规矩人,他跟他叔叔走了。咱们找老相好去吧。”
斐诺把背心口袋翻给高狄沙看,被包比诺瞧见了,马上塞了二十法郎给仿单的作者。法官雇的车子停在街口上,便带着侄儿上皮罗多家。
他们俩到的时候,比勒罗,拉贡夫妇和罗甘,正在玩波斯顿。赛查丽纳在拉贡太太旁边绣头巾,安赛末一进来,她就显得很高兴。罗甘坐在拉贡太太对面,看见赛查丽纳的表情,立刻向帮办使了个眼色,叫他注意那姑娘的脸红得像石榴一般。
大家招呼过了,法官向皮罗多说明来意,皮罗多道:“哦,今天真是立文书的日子了。”
赛查,安赛末,法官包比诺,走上三楼,到花粉商的临时卧房去讨论法官起草的租约和合伙文书。皮罗多同意把工场的租期定为十八年,跟五钻石街店房的租期一样。这点儿小枝节好像无关重要,后来对皮罗多却大有用处。赛查和法官重新回到中层。看到屋子里到处乱七八糟,而且皮罗多向来奉教虔诚,星期天家里还有匠人做工,法官就很诧异,不免问起缘故;花粉商也巴不得他有此一问。
他说:“先生,虽然你不应酬不交际,我们庆祝领土解放,你也不反对吧?而且还有别的事呢。我们请客也为了庆祝我得到荣誉团勋章。”
法官不禁“啊!”的一声叫起来,他自己还没有受过勋呢。
“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也许是因为我当过裁判……呃,不过是商务裁判;并且替波旁家出过力……”
法官说:“是的。”
“……共和三年正月十三,我在圣·洛克的石级上被拿破仑打伤过。”
法官说:“我一定来。要是内人不闹病,我带她一起来。”
罗甘临走,在大门口对他的帮办说:“山德罗,你娶赛查丽纳的念头,我看还是趁早丢开了吧。再过六个星期,你会觉得我这个劝告是不错的。”
“为什么?”克劳太问。
“朋友,皮罗多的跳舞会要花到十万法郎;他又不听我的话,拿全部财产做了那笔地产生意。六个星期以后,这些人连饭都没得吃了。油漆包工罗杜阿的女儿有三十万陪嫁,你还是娶她吧。我告诉你这话是免得你吃亏。你倘使想接手我的事务所,先付我十万现款,明天就好成交。”
07 跳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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