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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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二三年年初,开圣·马丁运河的事定局了,寺院区的地价马上飞涨。按照开河的计划,从前属于皮罗多而后来给杜·蒂埃买去的那块厂基,正好一割为二。杜·蒂埃要是能在限期以内交出土地,运河公司肯出惊人的高价收买。但赛查和包比诺订的租地合同使这笔买卖无法成交。银行家便到五钻石街来找包比诺。包比诺和杜·蒂埃固然毫无关系,但赛查丽纳的未婚夫对这个人有股说不出所以然的仇恨。一帆风顺的银行家偷过钱,暗里阴损赛查等等,包比诺一概不知,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对他叫着:“这是一个逍遥法外的贼。”他看到杜·蒂埃就厌恶,当然不愿意跟他做交易,尤其那时眼看杜·蒂埃靠着从老东家手里抢来的东西发财,心里更气恼,因为玛特兰纳的地价也开始涨了,这是一八二七年上价钱达到最高峰的先兆。银行家一说明来意,包比诺便捺着火气,瞪着他说道:

    “你我要放弃租约也可以,不过要六万法郎,少一个钱都不行。”

    “六万法郎!”杜·蒂埃说着,把身子挪动了一下,好像预备走了。

    “我的租约还有十五年,另外找一个工场每年得多花三千法郎。所以要就是六万,要就不谈。”包比诺说着,回进铺子,杜·蒂埃跟了进来。

    两人越争越激烈,皮罗多的名字也提到了。赛查太太下楼来看见了杜·蒂埃,这还是跳舞会以后第一次。银行家发觉老东家娘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由得怔了一怔,他看到自己作孽的成绩也害怕起来,把头低了下去。

    包比诺告诉赛查太太:“杜·蒂埃先生靠你们的地产赚了三十万,却不肯拿出六万来赔偿咱们租约的损失。”

    “那要合到三千法郎一年利息呢。”杜·蒂埃加重着语气说。

    “三千法郎!……”赛查太太跟着说了一句,声音很自然,可是意义深长。

    杜·蒂埃马上脸色发白,包比诺望着皮罗多太太。大家半晌不作声,弄得安赛末愈加莫名其妙。

    杜·蒂埃从袋里掏出一张贴好印花的文契,说道:“克劳太已经把放弃租约的文书写好,你签个字,我给你一张六万法郎的支票。”

    包比诺望着赛查太太,万分诧异,竟疑心自己做梦了。杜·蒂埃凑在高脚书桌上签支票的当儿,公斯当斯上楼去了。包比诺和杜·蒂埃交换了票据,杜·蒂埃冷冷的打个招呼,走了。

    杜·蒂埃的马车停在龙巴街上,包比诺望着他向那方面走去,心上想:“做了这笔意想不到的交易,再过几个月,就能把赛查丽纳娶过来了。我亲爱的姑娘不用再拼命干活了。想不到赛查太太眼睛一瞪,事情马上成功!她跟这个强盗有什么关系呢?刚才的情形真怪。”

    包比诺派人拿支票到法兰西银行去兑现,自己上楼找皮罗多太太谈话。她不在账房间,想必在卧室了。逢到丈母和女婿脾气相投的时候,关系是不错的,安赛末和公斯当斯的情形就是这样。当下他赶往赛查太太的卧室。情人的理想快实现了,自然心情很急。他像猫儿似的一纵纵到丈母身边,发现她正在念一封杜·蒂埃的信,奇怪极了。杜·蒂埃在皮罗多店里当过领班伙计,包比诺认得他的笔迹。赛查太太房里点着一支蜡烛,地下烧着几封信,黑洞洞的纸灰正在飞扬,叫包比诺看了浑身发冷。他眼睛很尖,无意中把丈母手里的信看了开头几句:我爱你,我的天使,你明明知道,为什么……

    “你对杜·蒂埃有什么力量,能够使他答应这样一笔交易呢?”包比诺笑着问,但肚里存着恶意的猜疑,笑得非常古怪。

    “咱们不谈这个。”赛查太太的神气慌张得可怕。

    “好吧,”包比诺迷迷糊糊的回答,“咱们换个题目谈谈:你们的苦日子快要结束啦。”

    他打了一个转身,走到窗口把手指在玻璃上敲敲打打,眼睛望着天井,心里想:“就算她爱着杜·蒂埃,我也没有理由不规规矩矩的做人。”

    “你怎么啦,孩子?”可怜的赛查太太问。

    包比诺突然说道:“护首油的纯利有二十四万两千法郎,一半就是十二万一千。扣掉我付给皮罗多先生的四万八,还剩七万三,加上我放弃租约得来的六万,你们就有十三万三。”

    赛查太太听着,激动得那么厉害,包比诺连她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接着又说:“我始终把皮罗多先生看作合伙老板。我们可以把这笔钱给他还债。比勒罗叔公还替你们存着两万八积蓄,所以总共有十六万一。欠叔公的二万五,他准定肯出一张收据作为清讫的。至于我借钱给丈人,作为预支下一年度的盈余来凑起一笔数目把他的债还清,那是谁也不能干涉的。这样……他……他就可以……复权了。”

    “复权了!”赛查太太嚷着,在她的椅子上跪下了。

    她放下信,合着手做了一个祷告,划了十字,叫道:“亲爱的安赛末!亲爱的孩子!”

    她捧着他的头,吻着他的额角,抱着他做出许多疯疯癫癫的样子。

    “赛查丽纳真是你的了!这一下她才快活呢,可以离开那个铺子,不用再卖命了。”

    “这都是爱情的力量。”包比诺说。

    “是的。”做母亲的微笑着回答。

    包比诺眼梢里瞅着那封可怕的信,说道:“我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秘密。我帮赛莱斯丁盘进你们铺子的时候,有个条件,要他原封不动的保存你们的房间。我早打定主意,可没有想到运道这么好。你们以前的屋子,赛莱斯丁从来没进去过;他答应转租给你们,所有的家具仍旧是你们的。我预备和赛查丽纳住三楼,让她永远跟你们在一起。我结了婚,白天待在铺子里,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为止。我想拿出十万法郎把赛查先生的股份买下来,让你们有笔财产;加上他的薪水,你们一年就有一万法郎进款。这样你不是称心了么?”

    “别再说了,安赛末,我快活得要发疯了。”

    赛查太太态度像天使一般,眼睛那么纯洁,美丽的额角没有一点儿阴影,显而易见跟那些在包比诺脑子里打转的念头是不相容的;他决意把自己许多可怕的思想彻底廓清。比勒罗的侄女所过的生活,所有的观念,不可能和不贞二字连在一起。

    安赛末说道:“亲爱的母亲,我刚才不由自主的起了疑心,可怕极了。倘使你要我快活,请你马上把我的疑心去掉。”

    包比诺伸出手去拿了信。

    公斯当斯脸上的惊慌把他吓了一跳。他说:“杜·蒂埃写的这封信,我无意之间看到了开头几句。我向他提的条件多么苛刻,你一下子就使他接受了:这件事跟这封信连在一起,太古怪了,恐怕谁都会像我一样往坏处想的。你一瞪眼,一句话,就能……”

    “别说了,”赛查太太抢回了信,当着安赛末的面烧了,“孩子,我为了一点小小的过失,受了很重的责罚。统统告诉你吧,安赛末。我不愿意你疑心了母亲,影响到女儿;并且我也用不着脸红:我告诉你的话同样可以告诉我丈夫。杜·蒂埃曾经想勾引我,我马上通知了丈夫,决定把杜·蒂埃辞退。正要歇他生意的那一天,他偷了我们三千法郎!”

    包比诺恨恨的说道:“我猜着了。”

    “安赛末,为了你的前途,你的幸福,我不能不把这桩秘密告诉你;可是你得像我和赛查一样,永远藏在心里,不告诉别人。你该记得,赛查因为现金的数目不符,埋怨过你们。为了免得打官司,不要断送这个人,赛查另外放了三千法郎在柜子里,正是我这条开司棉围巾的价钱,那是我迟了三年才到手的。现在你明白了,我刚才为什么叫起来。我还做了一桩无聊的事,也告诉你吧。杜·蒂埃写给我的三封情书,完全暴露出他的人品,我为了好玩保存着,”她叹着气低下头去,“我没有看第二遍。可是留着总不妥当。今天看到杜·蒂埃,我想起了,上楼来把信烧掉;你进来的当口,我正在看最后一封……事情就是这样。”

    安赛末把一条腿跪在地下,亲着赛查太太的手,那种美妙的表情使两人都淌了眼泪。丈母扶起女婿,把他抱在怀里。

    那一天注定是赛查的快乐日子。王上的私人秘书特·王特奈斯先生,到办公室去找他。两人一齐走到金库外面的小院子里。

    特·王特奈斯子爵说道:“皮罗多先生,你想还清债务的努力,碰巧被王上知道了。他对于这样难得的行为非常感动;他也知道你为了责备自己,不戴勋章,要我来吩咐你戴上。陛下还想帮助你履行义务,从他私库中拿出一笔钱叫我转交给你,他很遗憾不能多帮助你一些。这件事你得严守秘密。陛下认为他做的好事张扬出去就失了帝王的气度。”子爵说完,交给皮罗多六千法郎。皮罗多听着这篇话,说不出有多么感动。

    他只能支吾其词的说了几个不连贯的字,王特奈斯微微笑着,举了举手,走了。可怜的赛查所坚持的那种道德观念在巴黎实在太少见了,所以他的行事无形中引起大家的钦佩。约瑟·勒巴,包比诺法官,加缪索,陆罗神甫,拉贡,罗杜阿,拉·皮耶第埃,赛查丽纳的东家,那个大公司的老板,都在谈论赛查。外边对他的舆论早已改变,这时更把他捧到了云端里。

    “瞧,这才是一个君子!”赛查在街上好几次听到这句话,心中的感觉好似一个作家听见有人指着他提到他的名字。这样的好名声把杜·蒂埃气坏了。赛查拿了王上给的钱,第一个念头就是还老伙计的债。他往旭赛·唐打街走去,银行家在外边办公事回来,恰好在楼梯上碰到他的老东家。

    “怎么样,可怜的皮罗多?”他装着亲热的样子问。

    赛查很高傲的答道:“什么可怜!我有钱啦。今晚上还清了你的债,我可以安心睡觉了。”

    这句表示多么诚实的话深深的刺痛了杜·蒂埃。他虽则受人敬重,自己却心虚得很;他听见有个压制不住的声音在心中叫:“这个人可了不得!”

    “你还我钱么?你做什么生意啊?”

    退休的花粉商肯定杜·蒂埃不会把他的话传出去,便说:“先生,我再也不做生意了。我碰到的那种事,没有一个人料得到的。谁敢说将来不会再有一个罗甘拿我作牺牲品呢?我的行事传到王上耳朵里,承蒙他同情我,鼓励我,刚才给了我一笔相当的款子,使我能够……”

    杜·蒂埃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要不要收据?你打算马上付么?……”

    “是的,连本带利,全部付清。劳驾你上克劳太那儿去一趟,好在没有几步路。”

    “还要经过公证人么?”

    赛查道:“先生,我想要复权总可以吧?有了合法的证件才没有人能否定……”

    杜·蒂埃和皮罗多一同往外走,说道:“好,走吧,路近得很。可是你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呢?……”

    赛查道:“不是弄来的,是流着汗挣来的。”

    “你欠克拉巴龙银号的数目大得很呢。”

    “唉!是啊,那是最大的一笔,我看我这条老命要为之拼掉的了。”

    杜·蒂埃恶狠狠的说道:“这数目你永远还不出的。”

    赛查暗暗想:“他说的不错。”

    回家的路上,可怜的人一不小心走了圣·奥诺雷街。他一向避开那条街,免得看到他的店和老家的窗子。三个月的痛苦,已经把他在那儿过的十八年幸福生活抹得干干净净。从他倒霉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房子。

    他心上想:“早先我还打算在这里养老的呢。”

    他一看见新招牌上写着:

    赛莱斯丁·克勒凡

    前赛查·皮罗多老店

    就加紧脚步走过去。但他又想起窗口好像有个淡黄头发的女人,不由得叫起来:“那不是赛查丽纳么?……我真是眼花了。”

    事实上他的确看见了女儿,老婆和包比诺。两个情人知道皮罗多从来不打老店门前过,又想不到他当天会碰到那样的事;只因为要给他办一次庆祝的喜事,先来布置一下。他们这样突如其来的露面把赛查弄得奇怪之极,待在那里不动了。

    莫利奈跟玫瑰女王对面一家铺子的老板说:“哦,皮罗多先生在瞧他的老屋子。”

    花粉商的老邻居回答说:“可怜的人!他在这儿开过多阔气的跳舞会……来的车子就有二百辆。”

    莫利奈说:“那次我也来的;过了三个月他破产了,我还是破产管理人呢。”

    皮罗多赶紧溜了,两腿打着哆嗦一直奔到比勒罗家里。

    比勒罗已经知道五钻石街的事,深怕像复权那样的喜讯过于刺激,侄婿会受不住。他经常看着可怜的家伙情绪起伏,念念不忘的想着他对破产的看法多么严厉,他的精力一天到晚都在消耗。在赛查心目中,名誉虽然扫地,还有恢复的日子。这个希望使他的痛苦更没有平息的时候。比勒罗便想叫侄婿心上先有个准备,然后再告诉他好消息。皮罗多进门的当儿,他正在盘算用什么办法。皮罗多讲起王上对他的关切,表示非常高兴,比勒罗觉得倒是个好现象。他又说看见赛查丽纳在玫瑰女王楼上,诧异得不得了;比勒罗认为这更是个机会,可以把话引入本题。

    他说:“赛查,你可知道这件事的来历么?那是因为包比诺性急,要赶紧和赛查丽纳结婚。他的确等不及了;而且也不能为了你过分的要求诚实,叫他年纪轻轻的放着现成酒席不吃,只啃他的干面包。包比诺准备拿出一笔钱来,把你所有的债都归清。”

    皮罗多说:“这是他出钱买老婆了。”

    “帮丈人复权不是挺有面子么?”

    “人家可以提出异议的。并且……”

    “并且,”叔岳装作生气的样子,“你只能牺牲自己,不能牺牲女儿。”

    两人越辩越激烈,其实是比勒罗故意逗他的。

    比勒罗嚷道:“倘若包比诺不是借钱给你,而是为了不剥削你的利益,当你合伙人看待,把他给你还债的款子作为你在头油的盈利中应得的一份,预支给你……”

    “那我好像串通了包比诺欺骗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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