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站在反对政府的一面。噢!福阿!玛奴埃!拉斐德!才是真正的人!他们会把跟着外国人回来的混账东西赶走的。”
斐诺冷冷的说道:“倒了霉就该想法翻本,你上了进步党的当,知道不知道?你要是愿意,喜欢进步思想也没关系;可是得威吓进步党,说要揭发他们得克萨斯的荒唐事儿。国内募的基金,你一个小钱都没拿到,是不是?那你就占着上风,要他们公布基金的账目。你知道威吓的结果怎么样?有些左派议员正在筹备一份反对政府的报;你可以进报馆当出纳员,三千法郎一年薪水,这个饭碗永远丢不了。你只消张罗两万保证金,有了两万法郎,八天之内就能把位置弄到手。我会劝他们给你差事,堵住你嘴巴;可是你非嚷不可,嚷得越凶越好!”
腓列普连连道谢,告辞下楼;奚罗多故意落后几步,对外甥说:
“喂,这算哪一门呢?……你把我留在这儿只拿一千二百法郎……”
斐诺道:“那份报撑不到一年的。我有更好的出路给你。”
腓列普对奚罗多说:“你外甥的确不是傻瓜。我倒没想到利用我的处境。”
当晚腓列普上校在朗布兰咖啡馆,弥纳佛咖啡馆大骂进步党,说进步党到处募捐,把人送往得克萨斯,假仁假义的宣传什么退伍归田等等,让一般英雄好汉在外边潦倒,见死不救,还吞没他们两万法郎,叫他们白白奔波了两年。
“我要跟他们算居留地的基金账。”他对弥纳佛咖啡馆的一个常客说,常客把话告诉了左派的新闻记者。
腓列普当夜不回玛萨里纳街,跑去报告玛丽埃德,说不久要进一家报馆,报纸有一万订户,玛丽埃德想在跳舞界出头,一定能得到热烈的支持。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在家等他,吓得心惊肉跳,那天特·贝利公爵正好遇刺身死。第二天,吃过中饭不久,上校回家看见母亲一脸焦急的神气,不由得冒起火来,质问母亲他算不算成年了。
“岂有此理!我来报告你好消息,你却哭丧着脸像个棺材罩。你不是说特·贝利公爵死了么?再好没有!总算去掉了一个。我么,我要进报馆去当出纳,一年三千法郎薪水,从此不拖累你了。”
阿迦德道:“真的么?”
“真的,假如你能给我两万法郎保证金。你只消把公债券押在报馆里,每季利息照样拿。”
两个月来,两个寡妇千方百计打听腓列普在外边的行动,寻思怎样替他找事,上哪儿去找;现在看到这远景快活极了,竟忘了时局的险恶。晚上,杜·勃吕埃老人,身体快撑不下去的克拉巴龙,性格刚强的特洛希,三个希腊的哲人异口同声劝寡妇替儿子作保。那份报幸亏是在特·贝利公爵被刺以前组织的,逃过了特卡士对报界的打击。勃里杜寡妇拿一千三百法郎利息的公债作为保证金;腓列普当上了出纳。好儿子立即答应每月给两个寡妇一百法郎房饭钱;大家认为他是孝子贤孙。说过他不长进的人向阿迦德道喜,说道:
“我们把他看错了。”
可怜的约瑟不愿落在哥哥之后,想法自立,居然办到了。上校能吃能喝,一个人的胃口抵得上几个,自以为出了饭钱,多方挑剔,两个寡妇为此不得不增加买菜的钱。三个月过去了,上校没有掏出一个子儿。母亲和台戈安女人顾他面子,不愿提起他说过的话。高士兰[46]有一句深刻的话,把钱叫作“五个爪子的老虎”;一年终了,腓列普口袋里的五个爪子的老虎没有派过家用。并且上校也不必为此觉得亏心,因为他难得在家吃夜饭。
母亲说:“他终究快活了,安分了,有了一个差事!”
皮克西沃,斐诺和奚罗多的朋友中有个凡尔奴,主编一份报纸的副刊;玛丽埃德靠这副刊撑腰,进了戏院,但不是前景剧场而是圣·马丁门戏院,跟在贝格朗[47]后面红起来了。戏院的几位经理中间有一个爱摆阔的富翁,将官出身,迷着一个女演员,为了她而去当戏院经理。巴黎老是有人迷着女演员,女舞蹈家,女歌唱家,为了爱情而做戏院经理。那将军认识腓列普和奚罗多。有了斐诺和腓列普的两份小报做后盾,玛丽埃德下海的事在三个军人之间很快的安排定当;只要为了痴情,彼此都痛痒相关,乐于帮忙。
刁钻促狭的皮克西沃不久告诉他的祖母和生活严肃的阿迦德,说出纳员腓列普,顶天立地的好汉,爱上了圣·马丁门戏院的红舞女玛丽埃德。这桩过时的新闻对两个寡妇好比晴天霹雳。先是阿迦德热心宗教,觉得凡是女戏子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其次她们俩认为那种女人吃的是黄金,喝的是珍珠,天大家私都要被她们败光的。
“怎么!”约瑟对母亲说,“你以为哥哥是傻瓜,会送钱给玛丽埃德么?只有财主才会在这种女人身上倾家荡产。”
皮克西沃道:“外边已经传说歌剧院要聘请玛丽埃德了。勃里杜太太,你别担心,外交界常去圣·马丁门戏院,那美人儿和你儿子要好的日子不会长的。听说有位大使迷上了玛丽埃德。——还有一桩新闻!克拉巴龙死了,明天下葬;他儿子做了银行家,在金银堆里打滚,只给老子定了最起码的丧礼。这家伙真没有教育。中国就没有这样的事!”
腓列普看见玛丽埃德生财有道,起了贪心,提议和她结婚;但高特夏小姐快进歌剧院,把他一口回绝了,或许是她猜透上校的心思,或许觉得为了前途,身体必须自由。那年最后一个时期,腓列普每月至多回家两次,看看母亲。他在哪儿呢?在报馆里呢,在戏院里呢,还是在玛丽埃德身边?玛萨里纳街的老家完全不知道他的行动。奚罗多,斐诺,皮克西沃,凡尔奴,罗斯多,只看见腓列普优哉游哉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在歌剧院挂头牌的多丽阿,在圣·马丁门戏院补玛丽埃德缺的佛洛朗蒂纳,佛洛丽纳和玛蒂法,高拉莉和加缪索等等有什么局面,腓列普无有不到。他从下午四点离开报馆起,一直玩到半夜,不是赴宴会,就是有牌局,或者吃宵夜,都是上一天约好的。那时腓列普真是如鱼得水。但十八个月的狂欢节中间也不是没有心事。美人儿玛丽埃德一八二一年二月在歌剧院一登台,就收服了路易十八宫廷中一个最有头脸的公爵。腓列普竭力跟公爵斗法。虽然有时赌运不错,到了四月初,为爱情所迫也不能不挪用报馆的公款了。五月中,他亏空到一万一。在这个倒霉的月份里,歌剧院在勒·班勒蒂埃街的旭阿水府中盖临时剧场,玛丽埃德趁此机会上伦敦向爵士们敲竹杠去了。伤心的腓列普像某些男人一样,虽则玛丽埃德公然对他不忠实,倒是真正爱上了玛丽埃德。玛丽埃德却一向当他是个粗鲁的军人,毫无风趣,只好作为进身之阶,暂时利用一下。她料到腓列普的钱快花完了,早已交结好一般报界的朋友,毋须再依靠腓列普。不过像玛丽埃德这等女人,对于第一个帮她们在可怕的戏剧生涯中冲破难关的人,自有一番感激的心情。
07 腓列普顺手牵羊
眼看威势十足的情妇上伦敦而自己不能同去,腓列普只得像他自己所说的“缩回营里过冬”,回到玛萨里纳街的阁楼上。他起身和睡觉的时候不免有些郁郁闷闷的念头。他觉得要改变一年来的生活是办不到的。玛丽埃德家的享用,各处的饭局和半夜餐,在戏院后台的鬼混,风雅人物和记者们的豪兴,四周围闹哄哄的声音,感官和虚荣心在这种环境中所得到的满足:这种为巴黎所独有而每天不无新鲜刺激的生活,在腓列普不仅成为习惯,而且像他的烟草和烧酒一般绝对戒不掉了。没有那些终年不断的享乐,他觉得活不下去。他脑子里浮起自杀的念头,倒不是因为怕人发觉他挪用公款,而是因为不能和玛丽埃德在一起,不能像上年那样在花天酒地中鬼混。他憋着一肚子这一类的苦闷,破题儿第一遭踏进兄弟的画室,发现他穿着蓝色工作服,正在替画商临一张古画。
腓列普搭讪道:“画画原来是这样的?”
约瑟回答说:“这不是画画,是临画。”
“人家给你多少报酬呢?”
“唉!老是出不足的,只给二百五十法郎。不过我借此研究大师们的手法,学到不少东西,得到画画的诀窍。”他拿画笔指着一张颜色还没干的稿图,说道:“那才是我的作品。”
“现在你一年能进账多少?”
“可怜我只在画家圈子里有人知道。希奈给我撑腰,帮我接下普雷斯勒古堡的画件,十月里我要去画些图案,壁上的框框,室内的装饰;特·赛里齐伯爵肯出高价。靠着这种起码作品和画商们的订货,从今以后,除去开销一年能挣到一千八到两千法郎。等下一届展览会,我拿这幅画去出品,要是受到赏识,我就出头了;朋友们对这件作品很满意。”
“我可是全盘外行。”腓列普的声音特别柔和,约瑟听了不由得抬起头来,看见哥哥脸色发白,便问他:
“什么事啊?”
“我想知道替我画一张像要多少时间。”
“一口气画下去,遇到晴天,光线充足,三四天就完工了。”
“那太久了,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怜的妈妈多爱我,我想留一张肖像给她。既然这样,不谈了。”
“怎么?难道你又要出门了?”
“这一去可永远不回来了。”腓列普假装嘻哈哈的神气。
“哎哟!腓列普,你怎么啦?要有什么大事,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是脓包,不怕性命相搏;倘要我保守秘密,也没有问题。”
“真的么?”
“拿人格担保。”
“对谁都不说么?”
“对谁都不说。”
“那么告诉你,我要送命了。”
“你!你要跟人决斗么?”
“不是决斗,是自杀。”
“为什么自杀?”
“我在报馆银箱里拿了一万一千法郎,明儿就要交账。我的保证金得赔掉一半,可怜的妈妈只剩六百法郎收入了。这还不要紧,将来我能挣一笔家私来还她。可是我名誉扫地,怎么还能活在世界上!”
“还了钱就没有什么不名誉;不过你丢了差事,只剩荣誉团的五百法郎津贴,五百法郎也能过日子啊。”
腓列普不愿再听,说了声再见,急急忙忙走了。
约瑟离开画室,下楼到母亲屋里吃中饭;可是听过腓列普的心腹话,饭吃不下去。他把台戈安女人拉往一边,告诉她可怕的消息。老太太大叫一声,倒在椅子上,把手里的牛奶锅子掉在地下。阿迦德跑过来。你一声哎哟,他一声唉啊,倒霉事儿终于给母亲知道了。
“他!他不老实!勃里杜的儿子会盗用公款!”
寡妇四肢发抖,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坐下来直掉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嚷:“他上哪儿去了?说不定已经投了塞纳河啦!”
台戈安女人道:“别这么难过。可怜的孩子碰上了坏女人,把他带坏了;我的天!这是常有的事。腓列普回国之前遭了多少难,没有快活过,也得不到女人的爱,难怪他迷上这个婆娘。一个人对无论什么东西着了迷,都要乱来的!这一类的毛病,我也犯过一次,不过我相信自己还是规矩人!做错一次不能算堕落!要不犯错,除非一事不做。”
阿迦德伤心绝望,受的打击太大了,台戈安女人和约瑟不能不把腓列普的过失说得轻一些,告诉她无论哪个家庭都免不了这一类的事。
阿迦德叫道:“他已经二十八岁,不是小孩子啦。”
这句沉痛的话说明她对儿子的行为左思右想,转过不知多少念头了。
约瑟道:“妈妈,他现在只想着你的痛苦,觉得对你不起。”
“噢!天哪!只要他回来,只要他肯活下去,我样样原谅他!”可怜的妈妈叫着,脑子里看见腓列普的尸身从水里捞起来的样子,凄惨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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