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搅水女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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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幅大画后来引起许多争论,替约瑟招来许多仇恨,许多嫉妒和许多赞美,那时已勾好稿子,但为了生活不能不常常放下,给画商临些古画,借此也学到许多前人的手法,使他成为一个技巧最精湛的画家。他凭着艺术家的直觉,不让母亲和台戈安姥姥知道他近来的收入,觉得她们俩都有一个无底洞,一个是腓列普,一个是彩票。约瑟眼看当兵出身的家伙闯了祸那么镇静,又打听出他假装自杀而背后还有计谋,想起他犯了许多过失,丢了他不应丢的本行,总之,哥哥大大小小的行事擦亮了约瑟的眼睛。画家多半眼光深刻:整天守在静悄悄的画室里,工作的性质给思想还有一些自由活动的余地,他们近乎女人,脑子会在生活琐事上打转,辨别出隐藏的意义。

    约瑟早先买进一口旧雕花柜,制作极精,当时那一类东西还无人赏识;约瑟放在画室的一角做陈设,闪烁的阳光照着柜上的浮雕,正好托出十六世纪工艺美术杰作的美。柜内有个隐蔽的地方,约瑟藏着一笔小小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柜子的搁板上摆一个骷髅,里头放他每个月的零用。真正的艺术家都不会提防人。但从哥哥回家以后,骷髅里的钱老是与约瑟的开支不符。每月规定的一百法郎去的意想不到的快。有一回他只花了四五十法郎,骷髅里就空无所有,他破题儿第一遭想道:

    “莫非我的钱生了翅膀飞了?”

    第二回约瑟记着用掉的数目,可是数来数去像戏文里的劳贝·玛盖尔[50]一样,十六加五得二十三;他弄糊涂了。第三回差的数目更大,便把这难堪的事告诉台戈安姥姥。他觉得台戈安对他像慈母一般,温柔,热烈,绝对相信他;母亲虽好,却缺少这种爱,而一个初出道的艺术家正需要这种感情,好比羽毛未丰的小鸡不能缺少老母鸡的照顾。他的极不愉快的猜疑只能向台戈安姥姥诉说。他的朋友个个规矩老实,台戈安姥姥又绝不会拿他的钱去赌彩票。姥姥听了他的话,搓着手紧张起来:只有腓列普会在家里干这种小偷的勾当。

    “他干吗不向我开口呢?”约瑟一边说一边在调色板上蘸颜色,不知不觉把所有的色调搅成一团糟,“难道我会不肯么?”

    台戈安太太满面怒容,叫道:“这简直是抢劫小孩子!”

    约瑟道:“那倒不能这样说,他可以拿,他是我哥哥,我的钱就是他的钱,但也该和我说一声啊。”

    台戈安女人道:“你再放几个钱,不要动用;我会知道谁进你画室。倘若只有他一个人来过,事情就明白了。”

    下一天早上,约瑟就证实了哥哥的不告而取。腓列普趁约瑟不在,走进画室拿了那个小数目。约瑟想到自己另外藏的钱,不由得心里发慌。

    他对台戈安女人笑着说:“好!让我来捉住他,这家伙!”

    “对,对;咱们得教训他一下,我的钱有时也数目不符。不过可怜的孩子要抽烟,他上了瘾啦。”

    约瑟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我倒差不多跟费尔扬斯和皮克西沃一般想法:腓列普时时刻刻拉我们的后腿;一会儿参加暴动,要送他上美洲,花了妈妈一万二;他在新大陆的丛林里什么也没捞到,回家的钱花得和出门一样多。腓列普借口替拿破仑向什么将军传过两句话,自以为了不起的军人,非向波旁家装腔作势不可。可是他做了些什么来着?玩儿,旅行,游历;什么落难吃苦,一派花言巧语,我才不信呢。看他那副神气,还不是到处享福!好好荐了他一个差事,他却跟一个歌剧院的舞女花天酒地,挪用报馆的公款,叫咱们妈妈又损失一万二。我么,我不在乎这些;但腓列普将来会叫妈妈睡草垫呢。他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因为我不曾当过禁卫军的龙骑兵!哼!可怜的好妈妈说不定老来还得我来养呢;至于他这个大兵,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个下场。皮克西沃和我说:你哥哥真会捣乱!唉,你孙子的话一点不错:腓列普准会干出一些混账事儿,丢我们的脸,还得再给他张罗一万或是一万二法郎!他没有一夜不进赌场,有几回醉得人事不知,回来把记轮盘红黑的纸板掉在楼梯上。特洛希老头四处奔走,想让腓列普回部队,可是我敢打赌,腓列普心里还一百个不愿意呢。好好一个小伙子,蓝眼睛多秀气,多明净,神气活像巴耶骑士[51],谁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下流!”

    腓列普连本带利滚上去的赌注,虽则押得小心谨慎,非常冷静,也常遇到赌鬼所谓“赤脚”的情形。每天晚上既非有十法郎赌本不可,腓列普便在家里掳掠,不是拿兄弟的,就是拿母亲的,或者台戈安女人没有收起的零钱。已经有过一次,可怜的阿迦德才睡着,亲眼看见一桩痛心的事。腓列普走进卧房把她衣袋里的钱掏空了。阿迦德假装睡着,过后哭到天亮。现在她看清楚了。台戈安女人说:“做错一次算不得堕落”;但经常干着坏事不是堕落是什么?阿迦德不能不承认,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儿子既没有心肝,也没有廉耻。发觉了那桩丑事的第二天,吃过中饭,阿迦德在腓列普出门之前拉他到房内,用央求的口气叫他要钱尽管向她开口。从此他接二连三的开口,过了半个月,阿迦德的积蓄给榨干了。她弄得一文不剩,想找工作,和台戈安女人商量了几个黄昏用什么方法挣钱。可怜的母亲已经上百货商店讨挑绣的活儿,一天大概可以挣二十铜子。想靠女红挣钱的理由,虽然外甥女绝口不提,台戈安女人早已猜着。先是阿迦德脸上的变化瞒不过人:娇嫩的脸蛋干瘪了,太阳穴和腮帮上只看见骨头,脑门上起着皱裥,眼神不明朗了:显见她心里有一股火在烧,常常在夜里哭;但最伤身体的是不能把痛苦忧虑说出来。只要腓列普没有回家,阿迦德就睡不着觉,还上街去等。她研究儿子口音和脚步的变化,手杖拖在石板上的表情;她样样弄得明明白白,知道腓列普醉到什么程度,听见他在楼梯上跌跌撞撞就直打哆嗦。有一夜他在楼梯上摔跤,阿迦德捡到他掉在地下的金洋。腓列普倘若喝醉了,赢了钱,就声音发嗄,手杖在地下拖着;赌输的日子,脚步便干脆,急促,火气很大,唱起歌来嗓子嘹亮,把手杖举在空中像士兵行敬礼。赢了钱,下一天吃中饭就高兴,对人也近乎亲热了,说笑打趣,态度粗野,但总算跟母亲,跟约瑟,跟台戈安女人有说有笑;赌输了就相反:沉着脸,说话简短,暴躁,眼睛恶狠狠的带着郁闷的神气,叫人害怕。生活既如此荒唐,又有酗酒的习惯,从前多么漂亮的相貌一天天的变了。脸上布满血筋,线条粗糙,眼睛干巴巴的,眼睫毛逐渐脱落。再加腓列普身上不再收拾,发出一股小咖啡馆里的臭气和靴子沾满烂泥的味儿,陌生人一闻就知道他生活腐化。

    十二月初有一天,台戈安女人对腓列普说:“你的衣服从头到脚该重新做过了。”

    “谁给钱呢?”腓列普的口气充满了牢骚,“可怜的妈妈没有钱;我一年只有五百法郎。做衣服要花我一年津贴,而我已经把三年的津贴押出去了……”

    “为什么押呢?”约瑟问。

    “还债吆。奚罗多向佛洛朗蒂纳拿了一千法郎借给我。我身上穿的不光鲜,我知道;不过想到拿破仑关在圣赫勒拿,还卖银器过日子,那么对他赤胆忠心的军人光着脚走路也是应该的了。”他说着跷起没有后跟的靴子。

    然后他出去了。

    阿迦德道:“这孩子其实不坏,心肠还很好呢。”

    约瑟道:“对皇帝忠心不一定要衣衫不整。他要是收拾一下,穿得干干净净,也不至于像个瘪三了!”

    阿迦德道:“约瑟,对你哥哥该担待一些。你,你爱怎么就怎么,他可是挂在空中,没有着落。”

    约瑟道:“他有他的位置,为什么离开呢?只要国旗是法国料子,管他绣的是路易十八的臭虫,还是拿破仑的布谷鸟[52]!法国总是法国!我么,要我替魔鬼画画也行。真正的军人只晓得打仗,只爱他的本行。他要安安分分留在军队里,早已做到将官了……”

    阿迦德道:“你这话对他不公平。你父亲是崇拜皇帝的,他在世的话,准会赞成腓列普的行动。再说,腓列普已经答应回部队;还觉得对不起拿破仑,心里不知多么难过呢。”

    约瑟站起身来预备回画室,阿迦德抓着他的手说:

    “你该哀怜你哥哥,他多倒霉!”

    台戈安女人跟在约瑟后面劝他别刺激妈妈,说她近来脸色大变,可见她内心多痛苦。他们走进画室看见腓列普,不由得大为奇怪。

    腓列普漫不经意的说道:“约瑟,我手头紧得厉害。真要命!我欠了烟店三十法郎雪茄,不付清不敢再走过那该死的铺子。我已经约期约了十来次了。”

    约瑟道:“你这样,我才痛快;就在骷髅里拿吧。”

    “昨天吃过夜饭我都拿了。”

    “总共有四十五法郎呢……”

    “是啊,我就需要这个数目,我就拿了。”腓列普回答。

    “这算我不对么?”

    约瑟道:“哪里哪里;你要有钱,我照样拿;不过我要先问你一声对你合式不合式。”

    腓列普道:“要开口多难为情。我宁可你像我一样不声不响的拿,更显得不分彼此。部队里一个弟兄快死了,穿着双好靴子,你自己靴子破了,就跟他换一双。”

    “对,不过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拿他的。”

    “噢!这样斤斤计较,多小气!”腓列普耸耸肩膀。

    “那么你是没有钱了?”

    约瑟不愿泄露他藏钱的地方,回答说:“没有了。”

    台戈安女人道:“再过几天,咱们就有钱了。”

    腓列普道:“啊!你,你相信你的三连号二十五日会在巴黎中彩。你要我们个个人都发财,还得放上一大笔本钱呢。”

    “二百法郎单押一门三连号,中了就是三百万,两连号和别的附奖还不算在内。”

    腓列普叫道:“一赔一万五,不错,你正需要押两百法郎!”

    台戈安女人咬咬嘴唇,知道自己一不留神露了口风。

    08 为娘的心怎么冷下来的

    果然,腓列普走在楼梯上想道:

    “老妖怪买彩票的钱藏在哪儿呢?那明明是白送的,给我派用场多好!五十法郎一道,连本带利博下去,可以赢到二十万!还不是比中三连号有把握一些?”

    他在心里揣摩台戈安女人可能藏钱的地方。节日上一天,阿迦德在教堂里耽的时间特别长久,大概在忏悔,预备领圣餐。那天正是圣诞前夜,台戈安女人准要上街买半夜餐的食品,说不定同时去买彩票。全国一共有五个摇彩匦,分设在包尔多,里昂,里尔,斯特拉斯堡和巴黎;每个地方的摇彩都相隔五天,巴黎每逢二十五开彩,彩票卖到二十四日半夜为止。腓列普把这些情形全部考虑到了,就私下留神。他中午回家,台戈安果然不在,钥匙也带走了。这可容易得很。腓列普推说忘掉东西,烦看门女人到近边甘纳谷街找铜匠来开了门。大兵的第一个念头是床铺:他抖开被窝,不敲床柱,先试褥子;翻到最下面的一条,摸出了纸包的洋钱。他赶紧拆开包布,拿到二十个拿破仑[53],不耐烦再缝褥子,只把被单仔细铺好,不让台戈安女人看出痕迹。

    赌鬼脚腿轻健的溜走了;他打算去赌三次,中间隔三小时,每次只赌十分钟。从一七八六年赌场成立起,真正的赌客,精明的赌客,从来不用第二个办法;用赌场的术语说,他们就是这样“吃到”庄家的钱,叫赌场老板害怕的。但只要你送掉多少家私,才学到这个经验。庄家稳赢的道理是在于他的银箱始终不受赌局影响,点数相同还能吃进一半赌注,政府允许庄家不公道,或吃或赔都有机动性。总而言之,赌博的玩意儿不吃大户,不吃头脑冷静的赌客,单吃那些固执愚蠢,卷在漩涡中昏天黑地的人。在三十点四十点的赌台上,发牌的人动作差不多和轮盘一样快。腓列普总算学到了大将的冷静,尽管大风大浪,照旧眼睛雪亮,头脑清楚。凡是神经相当强,每天晚上望着悬崖峭壁不会头晕,因此能靠赌吃饭的人,巴黎大概有上千个,都有一套高明的赌经;腓列普也到了这个程度。他那天决意要凭四百法郎发一笔大财;二百法郎藏在靴筒里作后备军,二百法郎放在口袋里。下午三点他走进赌场。庄家都在那儿备足本钱等着,地方就是现在的王宫剧场。过了半小时,腓列普走出来,身上有了七千法郎。他上佛洛朗蒂纳家还掉五百法郎,约她散了戏上仙岩饭店吃宵夜;回来走小径街,到报馆去通知朋友奚罗多参加饭局。六点钟,腓列普赢到二万五,按照预定的时间,赌了十分钟就离开。晚上十点,他赢到七万五。吃过菜肴丰盛的宵夜,他醉醺醺的,信心十足,半夜里又回到赌场,这一回他不遵守自己的规则,赌了一小时,赢的钱加了一倍。几个庄家被他用这种方式刮去十五万,用好奇的目光瞧着他,彼此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说:

    “看他走还是不走?不走就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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