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搅水女人(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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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去世的时节,约翰-雅各三十七岁,他的胆小和事事听命的程度完全像十一二岁的孩子。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一生,都可用胆怯来解释。有人不承认有这种性格,不相信我这个故事;其实这情形很普通,到处都有,便是王亲国戚也难免:索菲·道斯被最后一个公台亲王看中的时候,她的遭遇比搅水姑娘还要难堪。

    胆怯有两种:一种是思想方面的,一种是神经方面的;一种是肉体的胆怯,一种是精神的胆怯;两者各不相关。身体可以吓得发抖而精神仍旧很镇静,勇敢;反过来也一样。这一点可以说明许多精神上的怪现象。兼有两种胆怯的人一辈子都是废料,我们通常称之为“脓包”。在这等脓包身上,往往有极好的品质受着压制不得发展。某些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的修士,恐怕就是这双重的残废造成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这种畸形状态,可能由某些尚未发现的缺陷造成,也可能由器官和心灵的完美造成。

    约翰-雅各的胆怯是由于器官有些麻痹,经过一个大教育家或者像台北兰[101]一流的外科医生之手,可能治好。他的情欲像白痴的一样,力量非常充沛,活跃,这两点正是他的智力所欠缺的,虽然他还不至于应付不了日常生活。他缺乏一般青年对爱情的理想,只有一股强烈的欲望增加他的胆怯。他从来不敢追求伊苏屯的女人。而像他那种青年,中等身材,一举一动怕羞得厉害,表情难看,相貌平常,即使没有凹陷的线条和苍白的皮色使他显得未老先衰,单是一双眼珠子凸出的浅绿眼睛就丑得可以,绝没有什么女性肯自动和他亲近。可怜的小伙子一看见女人就发僵,觉得一方面有猛烈的情欲推动,一方面受的教育太少,空无所有的头脑把他往后拉着。两种力量正好相等,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回答人家,战战兢兢唯恐对方发问。别人动了情欲会谈笑风生,他有了情欲却变做哑巴。约翰-雅各便孤零零的躲在一边,也只有孤独他才不觉得拘束。

    这种性情脾气造成的损害,罗日医生发觉得太晚了,来不及补救。他很愿意替儿子娶亲,但想到儿子一结婚就得被人抓在手里,又打不定主意了。那不是把自己的产业交给一个外人,一个陌生姑娘去调度么?他也知道从少女身上去正确推断她嫁后的品性多么困难。所以他一面物色一个教育或心地能给他保证的姑娘,一面带儿子走上吝啬的路。他希望尽管没出息的儿子缺少聪明,至少能发挥一种本能。他先培养约翰-雅各过惯一种机械生活,教他一套呆板的方法调度进款;然后替儿子把管理田产最棘手的一部分手续办好了,留下的田地都整理得清清楚楚,跟佃户订着长期的租约。

    精明的老头儿虽然眼光厉害,仍旧没料到后来支配脓包儿子的那件事。胆怯跟弄虚作假很像,也有那种深藏的本领。原来约翰-雅各热烈的爱着搅水姑娘。而这也不足为奇。在约翰-雅各身边的女人只有一个佛洛尔;能让他自由自在的细看,暗中欣赏,随时打量的女人,也只有一个佛洛尔;有了佛洛尔,老家才有光辉;使他青年时期显得可爱的唯一的乐趣,是佛洛尔给他的,虽然佛洛尔自己并不知道。约翰-雅各非但不妒忌父亲,看到父亲教育佛洛尔反而觉得高兴:他不是需要一个唾手可得,毋须奉承巴结,苦苦追求的女人么?值得注意的是,热情必有聪明做伴,能使傻瓜,呆子,脓包心儿开窍,尤其在青年时期。便是最粗鲁的汉子也有一种动物的本能,这本能会坚持下去,性质和思想差不多。

    佛洛尔看见主人的话开了头不说下去,不免私下忖度了一番。第二天,她料定主人必有要事相告;但约翰-雅各只顾在佛洛尔身边打转,色迷迷的偷眼瞧她,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吃到饭后点心,隔天的戏又演了一遍。

    他问佛洛尔:“你住在这里觉得很好么?”

    “很好,约翰先生。”

    “那么就住下去吧。”

    “谢谢你,约翰先生。”

    这个古怪的局面拖了三星期。有一天夜里,屋里寂静无声,佛洛尔偶然醒来,听见门外有人呼吸的声音,气息平匀;原来约翰-雅各像狗一样睡在楼梯台上,墙壁下面挖着一个小洞,可以瞧见她的卧房。佛洛尔发觉了吃了一惊。

    她心上想:“原来他爱我;不过他这种玩意儿要得关节炎的。”

    第二天,佛洛尔对主人不免另眼相看。她被不声不响,几乎出于本能的爱情感动了,也不觉得可怜的傻瓜怎么难看了,虽然约翰-雅各血液不干净,脑门上和太阳穴里像生疮似的长着许多肉刺,好比戴着一个丑恶的头箍。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约翰-雅各问佛洛尔:“你不愿意回乡下去是不是?”佛洛尔瞧着他反问道:“为什么问我这个?”

    “就是问问罢了。”罗日的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

    “是不是要打发我走呀?”

    “不是的,小姐。”

    “那么你要打听什么呢?总有个理由啰……”

    “是的,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佛洛尔问。

    “你不肯告诉我的!”罗日说。

    “一定告诉你,拿我的清白做担保……”

    罗日吃了一惊,道:“啊!原来如此?……你是个清白的姑娘……”

    “怎么不是!”

    “唔,你真的肯讲么?”

    “不是答应了你么?……”

    “那么我问你,你是不是和你赤着脚,跟叔叔来的时候一样?”

    佛洛尔红着脸回答:“这话倒问得好听!”

    主人变得狼狈不堪,低着头不敢再抬起来。佛洛尔看他听了一句极有情意的回答会这样发窘,不由得大为诧异,走开了。

    过了三天,在同样的时间,因为两人都好像利用饭后点心的时间来上阵交锋,佛洛尔先开口说:

    “你可有什么事不满意我啊?”

    “没有,小姐,没有,”他停了一下又道,“正是相反。”

    “前天你听说我是一个清白的姑娘,好像不大乐意……”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又停了一会)可是你不会告诉我的……”

    她说:“我会老实告诉你的……”

    “关于……关于我父亲,是不是你肯老实说呢?”他声音不大自然了。

    佛洛尔把眼睛瞪着主人,说道:“你父亲是好人……不过喜欢开开玩笑,又没有什么!……可怜的好人!……他不是没有心意……不知他对你有什么不满,曾经有过意思……噢!也是无可奈何的意思。他常常引我发笑……不过是这样,别的没有什么……你还有话要问么?……”

    约翰-雅各拿着搅水姑娘的手,说道:“那么,佛洛尔,既然你和我父亲什么都说不上……”

    “你要他跟我说得上什么呢?……”佛洛尔叫起来,好像受了侮辱,生气了。

    “你让我说下去啊……”

    “你父亲是我的恩人,别的没有什么。唉!他很有意思跟我结婚……可是……”

    罗日把佛洛尔缩回去的手重新拿着,说道:“既然他跟你什么都说不上,你就可以在这里和我住下去了?……”

    “只要你愿意。”佛洛尔低下头去。

    罗日道:“不,不,不是说我愿意,而是你要愿意的话,你可以……可以当家做主。家里样样归你,你替我管产业,那也等于是你的……因为我爱你,从你赤着脚进门的时候起,我一直爱着你。”

    佛洛尔不回答。等到沉默的局面叫人发窘了,罗日竟想出一个好不中听的理由来:

    “你说,这样不是比你回乡下去更好么?”显而易见他情绪很热烈。

    佛洛尔回答:“唉,约翰先生,随你吧。”

    尽管对方说了一句“随你吧”,可怜的罗日并不觉得事情有何进展。像他那种性格的人需要事实为证。他们倾吐爱情要费那么大的劲,觉得没有力量再来第二次;就因为此,才会对于第一个接受他们的女人死心塌地爱下去。我们只能从结局来推想事情的经过。父亲死了十个月,约翰-雅各居然面目一新:惨白的死灰般的脸,被长满肉刺的脑门和太阳穴弄得不成样子的脸,变得开朗,干净,红红的有了血色,流露出快乐的神气。佛洛尔逼着主人把身上仔细收拾,穿扮齐整,认为与她佛洛尔面子有关。罗日出去散步,她站在门口望着,直到望不见为止。城里个个人注意到这些变化使罗日换了一个人。

    伊苏屯人彼此问讯:“听到了新闻没有?”

    “什么新闻?”

    “约翰-雅各把老子样样东西都承继了,连搅水姑娘在内……”

    “你不相信医生精明得很,特意给儿子留一个管家婆么?”

    外面一致的说法是:“罗日得了宝倒是真的。”

    “她鬼得很!人也真漂亮,将来准会要罗日和她结婚。”

    “这女孩子运气多好!”

    “那种运气只有漂亮女孩子才轮得到。”

    “唔,是这样么?你该听人讲过迦尼凡小姐吧?丑得像母夜叉。我叔叔鲍尼希-埃罗照样送她三千法郎一年……”

    “噢!那是一七七八年的事。”

    “不管怎么样,这是罗日糊涂;老子传下足足四万法郎进款,他大可以娶埃罗小姐……”

    “医生打过她的主意,她不愿意,罗日太蠢了……”

    “太蠢么?女人嫁了这种料子的丈夫才快活呢……”

    “那么你的老婆快活么?”

    伊苏屯城里传来传去的闲话无非是这一类的意思。开头大家照当地的惯例嘲笑那一对露水夫妻,后来却称赞佛洛尔,说难为她肯一片忠心照顾那可怜的汉子。以上便是佛洛尔·勃拉齐埃在罗日家,照高台儿子的说法,从爷到儿子一步一步当权的经过。现在要把她当家的情形略叙一叙,给一般单身汉做个参考。

    05 丑恶而平凡的故事

    伊苏屯只有芳希德一个人觉得佛洛尔·勃拉齐埃不应该在约翰-雅各家掌权,她站在礼教方面反对那种生活,认为伤风败俗;在她的年纪上,要把一个搅水女人,一个赤着脚进门的小姑娘当作女主人服侍,当然太委屈了。芳希德听着医生的话把积蓄买了公债,一年有三百法郎利息,最近老东家又送她三百法郎终身年金,她可以温饱度日,便在医生葬后九个月,一八〇六年四月十五离开罗日家。这个日子,给一般细心人指出佛洛尔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是一个清白的姑娘。

    搅水姑娘相当聪明,料到芳希德迟早会走的,因为要懂得策略莫如亲自当权;她早已决心不依靠佣人。使芳希德有资格侍候一个医生的烹调技术,佛洛尔远在六个月以前就暗中留意。在讲究饮食这一点上,做医生的和主教同一等级。芳希德经过罗日点拨,手段更加高明。内地生活单调,无所事事,心思就转到烹饪上去。他们吃饭不像巴黎奢侈,但吃得更实惠;每样菜都经过思索,经过推敲。偏僻的内地,女人之中颇有些卡兰末[102]一流的无名天才,会把普通的一盘刀豆做得叫人频频点头,像洛西尼听到完美的演奏一般。罗日医生是在巴黎得的学位,听过罗埃的化学课,还记得一些化学知识能在烹饪方面应用。他有几项改良在伊苏屯非常出名,贝利地区以外很少人知道。他发现要炒鸡子的味道特别好,就不能把蛋黄蛋清混在一起,像一般厨娘那样使劲乱打;他要人先把蛋清打成泡沫,再逐渐加入蛋黄;炒的时候不能用平底锅,而要用瓷器或陶器的“卡涅”。卡涅是一种料子极厚的锅子,下面有四只脚,放在灶上有空气流通,不至于爆裂。卡涅在都兰一带叫作“高葛玛”。记得拉伯雷讲起用“谷葛玛尔”煮龙肝凤脯,足见这样东西来历很古。罗日医生还有一个秘方去掉暗黄沙司[103]的涩味,可惜限于他一家知道,没有传下来。

    佛洛尔生来会炸会烤,这两项本领不是靠苦功或观察能学会的,不久超过了芳希德。她有了做菜的好手段,就想叫约翰-雅各吃得称心满意;不过老实说,她自己也很好吃。她既没受什么教育,脑子一无所用,只能用在家务上头。屋子里样样干净,家具擦得湛亮,不亚于荷兰人家。她指挥被褥桌布的洗涤,以及弄得家里像发洪水一般的大扫除;这种工作内地人照例一年只做三次。佛洛尔用管家婆的眼光检查内衣被服,随时缝补。接着她一步一步参透管理财产的秘诀,居然把罗日所知道的一点儿调度银钱的方法全部学会,又借着和罗日老医生的公证人埃罗先生谈话的机会,得到一些新知识,替她的“小宝贝”约翰-雅各出的主意也就十分高明。佛洛尔知道自己当家会永远当下去的,所以关切罗日的利益像对自己的事一样热心,一样迫切。佛洛尔不用怕她的叔叔需索;勃拉齐埃交运以后老在小酒店过活,医生去世前两个月,从酒店出来摔了一跤,死了。佛洛尔的父亲也早已不在。举目无亲的孤儿有了一个家,对人生感到了兴趣,自然说不尽的快活,肯一片忠心地服侍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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