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搅水女人(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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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点钟,约瑟跨过那分隔奥勋和罗日两家的土峡;圣·约翰广场好比给人散步的走道,种着可怜巴巴的白杨,一共有二百尺长,和大那兰德一样阔。外甥上门,科斯基穿着雪亮的靴子,黑呢长裤,白背心,黑衣服,走在前面通报。堂屋里已经摆好席面。约瑟一眼就认出舅舅,过去拥抱他,又向佛洛尔和玛克桑斯行了礼。

    画家高高兴兴的说:“亲爱的舅舅,从我出世到现在,咱们没有见过面;可是迟一步见面总比不见面好。”

    老人呆呆的望着外甥,说道:“朋友,欢迎,欢迎。”

    约瑟逞着艺术家的兴致对佛洛尔说:“太太,今天早上我已经羡慕舅舅有福气,能天天欣赏你。”

    “她真美,是不是?”老头儿暗淡的眼睛差不多有了光彩。

    “有资格当画家的模特儿。”

    佛洛尔拿胳膊碰了碰罗日,罗日便道:“外甥,这一位是玛克桑斯·奚莱先生,和你哥哥一样在禁卫军里替皇帝当过差。”

    约瑟站起来弯了弯腰。

    玛克桑斯说:“大概令兄是属于龙骑兵营,我是步兵营的。”

    佛洛尔说:“不管马上马下,反正是性命相搏!”

    约瑟打量玛克斯,和玛克斯打量约瑟一样仔细。玛克斯的穿扮完全是当年一般漂亮哥儿的款式,衣服是巴黎做的。一条天蓝呢长裤,褶裥很阔,一双脚只露出带着踢马刺的靴尖。刻花金纽扣的白背心紧紧裹着他的腰,背后系着带子代替腰带。纽子一直扣到颈围的背心勾勒出他开阔的胸脯;黑缎子的衣领使他不能不昂着头,显出一副军人气派。窄腰身的黑大氅裁剪非常合式,扁薄的表在背心口袋里略微露出一点,金链条吊在外面。他把勃勒甘新近发明的所谓蚱蜢式的钥匙拿在手里拈来拈去玩弄。

    “这汉子长得挺不错。”约瑟心上想;他用画家的眼光欣赏那精神饱满的脸,威武的神态,还有玛克斯像他贵族父亲的一双清秀的灰色眼睛。“舅舅准是个厌物,俏婆娘不免找点儿补偿。一望而知他们过着三角式的生活!”

    这时巴吕克和佛朗梭阿来了。

    佛洛尔问约瑟:“你还没有看过伊苏屯的塔么?晚饭还得等一个钟点,愿不愿意散散步,让我们带你去瞧瞧本地的名胜?……”

    “好吧。”艺术家回答,他完全不觉得散步有什么害处。

    佛洛尔上楼去戴帽子,手套,开司棉披肩。约瑟忽然看见图画,像中了妖法似的霍的站了起来。

    他瞧着首先引起他注意的一幅,说道:“唷!舅舅,你还收藏画呢!”

    老头儿回答:“是的,那是台戈安家传下来的。大革命时期,他们在贝利的教堂和修道院里买下一些破东西。”

    约瑟不听他的,只顾把画一幅一幅欣赏过来,嘴里嚷着:

    “妙极了!……噢!这才叫作品……这一幅也不错!……哎哟,越来越精彩了,竟像看尼高莱的杂耍一样……”

    玛克桑斯道:“还有很大的七八幅放在阁楼上,因为框子好才留下的。”

    艺术家道:“咱们瞧瞧去!”

    玛克桑斯把他带上阁楼。

    约瑟回到楼下兴奋极了。玛克斯在搅水女人耳边说了一句,搅水女人立即拉罗日到窗洞底下轻轻说话,但有心让约瑟听见。

    她道:“你外甥是画家,你放着这些画反正没用,还是送给他吧,表示你的好意。”

    约瑟正瞧着一幅阿尔巴纳出神,老头儿叫佛洛尔扶着走过来,说道:“听说,听说你是画家……”

    约瑟道:“还不过是个拉班呢。”

    佛洛尔问:“什么叫作拉班?”

    约瑟道:“就是学徒。”

    约翰-雅各道:“倘若这些画对你的行业有用,我就送给你……可是不带框子。框子是金漆的,样子也好玩;我可以装上……”

    约瑟好不快活,叫道:“嗨,舅舅,我照原来的尺寸替你把画临下来,你的框子可以装我的临画。”

    佛洛尔道:“那要花费你时间,画布,颜料……你还得花一笔钱……喂,罗日老头,我看你还是送外甥一百法郎一张临画,这儿二十七幅……阁楼上大概还有十一幅,尺寸挺大,应该加倍送钱……一共作四千法郎吧……是吗,你舅舅既然留下框子,就应当送你四千法郎临画费。你将来还得自己配新框子,听说框子比画值钱,上面有金子呢!……”佛洛尔摇着老头儿的胳膊说:“喂,先生,怎么样?……外甥拿你四千法郎替你把旧画换上新画,价钱不贵啊……”她又咬着罗日耳朵说:“这样送他四千法郎,不露一点痕迹,我觉得他并不十分精明……”

    “好吧,外甥,你替我临画,我送你四千法郎……”

    老实的约瑟道:“不,不,送了画再加四千法郎,太多了;因为你知道,原画是值钱的呢……”

    佛洛尔道:“哎!你收下吧,傻瓜!既然是你舅舅……”

    “那么我就收下了。”约瑟得了这些宝物有点飘飘然,他认出其中还有一幅班鲁琴。

    因此,约瑟眉飞色舞搀着搅水女人上街,对玛克斯来说是正中下怀。别说佛洛尔,罗日,玛克斯,便是整个伊苏屯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古画的价值;狡猾的玛克斯自以为拿废物换来佛洛尔的胜利,使她能在大众面前得意洋洋让主人的外甥搀着散步,一路和他十分投机,叫城里人都看着呆住了。大家跑到门口来看搅水女人怎样占着罗日家属的上风。不出玛克斯所料,这桩怪事把地方上轰动了。五点左右,舅舅和外甥回家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玛克斯和佛洛尔两人同罗日的外甥如何如何融洽。送画和四千法郎的故事也传出去了。罗日请的陪客有地方法院推事罗斯多先生和伊苏屯的市长。席面讲究极了,完全是内地式的酒席,一顿饭要吃到五小时。极品的葡萄酒喝下去越发令人谈笑风生。约瑟坐在舅舅对面,一边是佛洛尔,一边是玛克斯;九点钟吃到饭后点心,他跟退伍军人差不多已经称兄道弟,觉得他脾气再好没有。约瑟十一点钟回去,几乎醉倒了。罗日老头更是烂醉如泥,由科斯基抱上床去;他吃得像赶集的戏子,酒喝得像沙漠中的沙土。

    半夜里只有玛克斯和佛洛尔两个人的时候,玛克斯说:

    “你瞧,这样不是比对他们噘起嘴巴生气好多么?好好的款待勃里杜娘儿两个,送他们一些小小的礼物:他们受了优待,自会说咱们好话,心平气和的回巴黎去,让咱们过太平日子。明儿早上,我们跟科斯基把画卸下来送过去,让画家睡醒就看到;框子搬上阁楼,堂屋壁上另外糊一种印泰雷玛克故事的花纸,我在摩伊隆先生家看见过的。”

    佛洛尔叫道:“好啊,那漂亮多了。”

    第二天,约瑟到中午才醒,在床上就看到叠做一堆的古画,根本没听见送进来。他把作品复看了一遍,研究大师们的手法,寻他们的签名,断定张张都是杰作。那时他母亲被奥勋老人催着,过去拜访哥哥,向他道谢。老人知道画家隔夜做了许多傻事,不免替勃里杜家十分着急。

    他说:“你们的对手狡猾透顶。我一辈子没见过像那个大兵一样的手法:看来打仗真能训练年轻人。约瑟落了他的圈套!竟会搀着搅水女人出去散步!他们把他灌饱了酒,送他破破烂烂的画,又送他四千法郎,堵住了他的嘴。你的艺术家没有叫玛克桑斯破费多少。”

    精明的老人指点阿迦德,劝她迎合玛克桑斯的心意奉承佛洛尔,想法拉拢她,以便有机会和约翰-雅各单独谈几句。勃里杜太太过去,她哥哥听着佛洛尔的吩咐待她很殷勤。老头儿隔夜吃喝过度,病在床上。阿迦德不能一开头就谈正经,玛克斯以为乐得大方,让兄妹俩单独在一起。这个估计完全正确。可怜的阿迦德瞧着哥哥浑身不舒服,不忍心让他没有勃拉齐埃太太服侍。

    她对老单身汉说:“那位使哥哥幸福的人,我很想见见她。”

    老头儿听着显然很高兴,打铃叫勃拉齐埃太太。不难想象,佛洛尔就在近边等着。两个对立的妇女彼此招呼了。搅水女人尽量对罗日巴结讨好,温存体贴:她认为先生的枕头太低了,重新垫过,服侍的周到不亚于新娶的太太,弄得老单身汉感动得不得了。

    阿迦德道:“小姐,你多年来对我哥哥尽心出力,想尽办法使他日子过得快活,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老头儿道:“是啊,亲爱的阿迦德,有了她,我才尝到幸福的滋味;再说,她这个人的好处才多呢。”

    “所以哥哥,你怎样报答小姐也不算过分,你应该和她结婚。我信仰上帝,不能不希望你服从宗教的训诫。你们俩要不跟法律和道德抵触,良心上可以更平安。哥哥,我这回来是抱着万分痛苦的心情求你帮助的;可是别认为我们对你支配财产的方式有什么异议。”

    佛洛尔道:“太太,我们知道当初老先生对你不公平。你哥哥可以告诉你,”她把眼睛瞪着她的俘虏,“我们之间没有别的争执,除非为你的问题。我向先生提出,我的老恩人没有给你的一份财产,做哥哥的应该还你;——说起老先生,他的确是我的大恩人(她说到这儿带着哭声),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不过太太,你哥哥也明白过来了……”

    罗日说:“是的,我立起遗嘱来绝不忘记你们……”

    “哥哥,别说这样的话,你还不知道你妹妹的性格呢。”

    这样一开场,第一次拜访的结果很容易猜想得到。罗日请妹子后天吃饭。

    那三天之内,逍遥团团员捉了大批老鼠田鼠,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夜里放进谷仓,总共四百三十六只,都是饿极了的,其中还有不少怀胎的母鼠。骑士们送了法里沃这些食客还不满足,又把卡波桑教堂的屋顶开一个窟窿,放进从十个不同的庄园上捉来的十几只鸽子。这些动物尽可以太太平平地大开筵席,替法里沃看守仓库的伙计被一个坏蛋勾引出去,从早到晚喝得烂醉,完全不管老板的粮食。

    勃里杜太太和奥勋老人的意见相反,认为哥哥还没有立遗嘱;她打算一有机会单独和哥哥出去散步,就问他将来怎么处置勃拉齐埃小姐,因为佛洛尔和玛克斯一直给她抱着与哥哥单独谈话的希望而始终不让实现。

    逍遥团团员个个都在搜索枯肠,想用什么办法吓走巴黎人,但想来想去,无计可施。

    09 戳了一刀

    过了一星期,两个巴黎人在伊苏屯作客的时期去了一半,他们的形势仍旧和第一天一样,没有丝毫进展。

    奥勋老人对勃里杜太太道:“你的诉讼代理人不了解内地的情形。你到这儿来干的事,不是十五天,也不是十五个月办得了的。你得守在哥哥身边,灌输他宗教观念。佛洛尔和玛克桑斯的堡垒只有教士攻得下。这是我的意见;你们也该马上着手了。”

    奥勋太太对丈夫说:“你对教会的看法太古怪了。”

    老人道:“噢!你们这些热心宗教的妇女就是想不通!”

    勃里杜太太道:“亵渎神明的事不会得到上帝保佑。利用宗教来做这一类……我们岂不比佛洛尔罪过更大?……”

    这番话是吃中饭的时候说的,法朗梭阿和巴吕克都聚精会神听着。

    老奥勋道:“什么亵渎神明!把你哥哥迷失的灵魂带回到上帝身边,让他醒悟过来忏悔罪孽,把那个使他名誉扫地的女人打发掉,另外给她一条出路;叫罗日明白为了良心平安,应该捐一笔年收几千法郎的基金给总主教办的小修院,把家产传给自己的家属:这有什么不好?……假如有个慈悲的神甫知道你的难处,绝不认为这样办是亵渎神明,我认得几个教士着实聪明呢……”

    老吝啬鬼要儿女依头顺脑的规矩一直传到孙子一辈,加上老头儿是他们的监护人,常说他关心他们的利益像关心他自己的一样,正在替他们攒一份丰厚的家私,巴吕克和法朗梭阿自然不敢露出半点诧异和反对的表情;可是他们俩彼此瞧了一眼,认为这个主意对玛克斯的利益威胁很大,的确是个致命的打击。

    巴吕克道:“真的,太太,你想得你哥哥的遗产,只有这个办法最稳;你必须在伊苏屯住下去才能……”

    约瑟道:“妈妈,你不如把这些情形写信告诉特洛希。至于我,除了舅舅自愿给我的东西之外,不想再多要一分一毫……”

    约瑟断定三十九幅古画极有价值,小心翼翼从木架子上[120]卸下,每幅画粘着一张纸,叠做一处,装进一口大箱子,托运输行带往巴黎交给特洛希,预备另外写封信通知他。这箱贵重的货色上一天已经运走了。

    奥勋先生道:“你吃到一块糖就满足了。”

    “到手十五万法郎的画对我也没有害处啊。”

    “真是画家的想法!”奥勋先生说着,神气很特别的瞧着约瑟。

    约瑟对母亲说:“好吧,我去写信给特洛希,告诉他这里的情形。特洛希要是劝你留下,你就留下。至于你巴黎的差事,将来再找一个也不难……”

    奥勋太太离开饭桌时对约瑟说:“我不知道你舅舅藏的画怎么样,但是看画的来历,应该是好东西。即使每幅值一千法郎,总共值到四万,你也一句别告诉人。虽则我的孙子外孙都有教养,都很谨慎,也难免无意之间把你得了宝贝的话漏出去,给所有的伊苏屯人知道,而这是不应该让咱们的敌人发觉的。你行事真像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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