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赛夏荒废业务的原因正好说明这年轻人的性格。他接手老家的印刷所几天以后,遇到一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正穷得走投无路。大卫的朋友那时大约二十一岁,名叫吕西安·夏同,父亲是共和政府时代因伤退职的军医。夏同老先生为着兴趣改做化学家,碰巧在安古兰末开着一家药房。他做了多年的科学研究,发明一种有利可图的药品,去世之前正在做必要的准备。他想治疗各种类型的痛风症。那是有钱的人害的病。有钱的人要恢复健康总是不惜重价的。因此药剂师在想到的许多计划中独独挑出这个问题来解决。在经验与科学之间,夏同懂得唯有科学能保证他发财。他研究痛风症的各种原因,根据某种摄生的办法使他的药物能适应不同的体质。最后他上巴黎去要求科学院鉴定,不料死在巴黎,研究的成果就此埋没了。他在世的时候自以为家业有望,对儿子和女儿的教育一点不肯疏忽,把药房的盈利统统花在家用上,弄得孩子们在他身后一贫如洗,更不幸的是一切教养都是为美丽的远景准备的,父亲一死,这远景也跟着消灭。替夏同治病的是有名的台北兰医生,眼看他临终又急又恨,浑身抽筋。夏同这股雄心主要是为了热爱妻子。她是吕庞泼莱家硕果仅存的一个后代,一七九三年时被夏同像奇迹一般从断头台上救下来的。军医为了拖延时日,不征求姑娘同意,谎报她怀着身孕。他想法取得和那姑娘结亲的权利,同她结了婚,虽然彼此都穷。他们正如一般凭爱情结合的父母,生的两个孩子和母亲一样美丽无比,而美貌和贫穷凑在一处往往是最不幸的遗产。丈夫的希望,工作,绝望,深深的印在夏同太太心里,美丽的面貌大大的改了样;境况逐渐艰苦,她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可是她和孩子们的勇气完全能抵抗他们的厄运。药房设在安古兰末近郊最大的市镇,乌莫的大街上;可怜的寡妇出盘铺子的钱只能收三百法郎利息,还不够养活她一个人。她和她的女儿不觉得贫穷可耻,自愿做工度日。母亲服侍产妇,有钱人家看她举止文雅,特别喜欢雇用她;她吃了人家的饭,拿一法郎一天的工钱。母亲唯恐这样降低身份使儿子难堪,在外改称夏洛德太太;要雇用她的人都向盘进夏同药房的卜斯丹先生接洽。吕西安的妹子在专洗上等衣服的普利欧太太店里做活,一天挣七十五生丁;她管理女工,在工场里的地位比一般女工略为高一些。普利欧太太做人规矩,在乌莫镇上很受尊重,跟夏同家是邻居。母女俩微薄的工资,加上三百法郎利息,每年大约有八百法郎,供给三个人的吃住衣着。他们尽量节省,才勉强维持,而且那些进款几乎全都花在吕西安身上。夏同太太和女儿夏娃对吕西安的信心,不亚于穆罕默德的老婆对丈夫的信心,样样都肯为吕西安的前途牺牲。可怜的一家住在乌莫,屋子是花很少的钱向夏同的后任租的,坐落在后院尽头,配药间的楼上。吕西安住着顶楼上的一个破房间。他在热爱自然科学的父亲鼓励之下,开始也走这条路,是安古兰末中学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大卫·赛夏毕业那年,吕西安正好进三年级[18]。
两个老同学碰巧相遇的时候,吕西安熬苦不住,正想走极端,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人常有的念头。大卫提议教吕西安学做印刷监工,很慷慨的送他四十法郎一月,把他从绝望中救了出来;其实大卫的铺子根本不需要监工。中学时代的交情恢复以后,命运的相似和性格的不同使两人的关系愈加密切。他们俩的头脑不难挣上好几份家私,聪明才智比得上第一流人物,事实上却屈居人下。命运的不公道成为他们之间有力的联系。并且两人从不同的途径出发,都热爱诗歌。吕西安预定的专业是高级的自然科学,但他热烈向往文学的声名;沉思默想的大卫天生宜于做诗人,趣味却倾向严格的科学。志趣的交错使他们俩情投意合。不久吕西安告诉大卫,他的父亲在应用科学方面有过哪一些卓越的见解;大卫向吕西安指出,要在文坛上成名致富应当走哪一些新路。两个青年在短时期内的友谊,只有刚刚脱离少年时代的人才会那么热烈。不多几日,大卫见到美丽的夏娃,凭着他忧郁深思的性格,一见生情。祈祷文上说的海枯石烂、永矢勿渝的话,往往被一般无名的大诗人当作格言;他们的辉煌的诗篇是在两个人的心中产生的,也是隐藏在两个人的心里的。等到大卫发觉吕西安的母亲和妹子寄托在诗人身上的希望,知道了她们的盲目的热诚,更觉得能接近夏娃,参与她的希望,分担她的牺牲,十分快慰。因此大卫对吕西安视同手足。正如极端派的保王党比王上还要激烈,大卫比母亲和妹子更相信吕西安的天分,像母亲宠孩子一般的宠他。两人因为缺少资金,一筹莫展,常常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左思右想,要找一条致富的捷径,把捷足先登者已经采摘一空的果树使劲摇撼还是找不到果子。有一回谈话中间,吕西安想起父亲提过两个计划:一个是采用新的化学药品,制糖的成本可以减低一半;另外一个计划是用美洲的一种植物造纸,近乎中国人用的原料,成本非常便宜,可以把纸价减低一半。大卫知道这问题重要,曾经在第多厂引起辩论,便抓住这个主意当作生财之道;又认为吕西安指出这条路来,变了他永远报答不尽的恩人。
谁都看得出,两个朋友的主要思想和精神生活使他们完全不宜于管理一个印刷所。戈安得弟兄成为主教专区的承印商和出版者,又是本州今后独一无二的报刊——《夏朗德时报》的业主,每年有一万五到两万法郎的营业;小赛夏的印刷所每月勉强做到三百法郎,除了付监工的薪水,玛利红的工资,捐税,房租,大卫一个月只到手上一百法郎。换了勤谨巴结的人,准会添一批新铅字,买几架铁机,用便宜的印刷工价向巴黎的出版界兜揽生意;这位老板和他的监工却一心一意在学问上做工夫,看见还有最后几家客户的生意就满足了。戈安得弟兄终究摸清大卫的性情脾气,不再毁谤;他们觉得最聪明的办法是让那家印刷所苟延残喘,维持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免得落在一个精明强干的同行手中;他们自动把零件生意介绍给大卫的铺子。可见只因为竞争的人算盘精明,大卫在生意上还能存活,他自己可并不觉得。戈安得对于他们所谓大卫的“怪脾气”暗暗欣幸,表面上对待大卫很公道,很正直,其实他们的行事和驿车公司差不多,为了防止竞争,自己开出新公司来假装有人抢生意。
赛夏屋子的外表同内部的寒酸简陋完全一致,老熊从来没修理过什么。日晒雨淋,天时不正,过道的门像老树干,布满不规则的裂痕。虫蛀的屋顶盖着法国南方通行的凹瓦;门面造得很坏,砖石并用,杂乱无章,似乎吃不消屋顶的压力,往下沉了。虫蛀的窗槅子装着高大的护窗板,因为天气热,外面加上厚实的横闩。开裂得那么厉害的屋子,安古兰末城里很难找出第二所;要没有三合土的粘力,早已支持不住。两头亮,中间黑的工场,壁上全是招贴,下半截经过工人们三十年来的摩擦,变了棕色;楼板上吊着绳索,地下堆着纸张,放着几架旧机器,压纸的石板,一排排的铅字架;工场尽头,两边两个小亭子,老板和监工各据一方:你们想象一下这个景象,就能体会到两个朋友的生活。
一八二一年五月初,有一天下午两点光景,四五个工人离开工场去吃饭,大卫和吕西安正站在通后院的玻璃门后。学徒关上临街那扇装着小铃的门,大卫仿佛受不住纸张,墨缸,印刷机和旧木料的气味,把吕西安拉往后院。两人坐在葡萄棚下,地位正好望得见工场里是否有人进来。阳光在葡萄藤中闪烁浮动,笼罩着两个诗人,有如神像背后的光轮。那时,两种个性两副面貌的对比格外显著,给大画家看了准会技痒。长相像大卫那样的人注定要做剧烈的斗争,不管是轰轰烈烈的斗争还是无声无息的斗争。宽广的胸部,结实的肩膀,同各部分都很丰满的身体完全配合。肥胖的脸上血色很旺,带些紫色,脖子粗壮,一大堆乌黑的头发:粗看像波阿罗赞美的那种教区委员[19];可是你复看一下他厚嘴唇上的皱纹,下巴上的窝儿,方鼻子的模样,鼻子两半边的骚动的表情,尤其那双眼睛,不难发觉他有一股专一的爱情在不断燃烧,还有思想家的智慧,忧郁而热烈的性情;他的头脑能纵览全局,又能洞察幽微,分析的能力使他对纯粹空想的乐趣容易感到厌倦。脸上有天才的闪光,也有火山脚下的灰烬;使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在社会上毫无地位,所以脸上看不出一点儿希望;多少杰出的人都是为了身世低微,没有财产而压在底下的。虽然印刷和知识密切相关,大卫却讨厌他的行业。这个身体笨重的西兰纳[20]陶醉在诗歌和科学中间,借此忘掉内地生活的苦闷。在这样一个人物身边,吕西安的优美的姿势真像雕塑家设计的印度酒神。他脸上线条高雅,大有古代艺术品的风味:希腊式的额角和鼻子,女性一般的皮肤白得非常柔和,多情的眼睛蓝得发黑,眼白的鲜嫩不亚于儿童。秀丽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于中国画家的手笔,栗色的睫毛很长。腮帮上长着一层丝绒般的汗毛,色调正好同生来蜷曲的淡黄头发调和。白里泛着金光的太阳穴不知有多么可爱。短短的下巴颏儿高贵无比,往上翘起的角度十分自然。一口整齐的牙齿衬托出粉红的嘴唇,笑容像凄凉的天使。一双血统高贵的漂亮的手,女人看了巴不得亲吻,随便做个动作会叫男人服从。吕西安个子中等,细挑身材。看他的脚,你会疑心是女扮男装的姑娘,尤其他的腰长得和女性一样,凡是工于心计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有这种腰身。这个特征反映性格难得错误,在吕西安身上更其准确。他的灵活的头脑有个偏向,分析社会现状的时候常常像外交家那样走入邪路,认为只要成功,不论多么卑鄙的手段都是正当的。世界上绝顶聪明的人必有许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对善善恶恶的事情没有一样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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