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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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要能渗透每个阶层都有的狭窄的眼界,不难懂得巴日东府在安古兰末的布尔乔亚心目中多么威严。对乌莫镇说来,这个小型卢浮宫的气派,本地朗蒲依埃[41]的光彩,更是在云端里,高不可攀。在那里聚会的全是周围几十里以内最穷的乡绅,头脑最贫乏、思想最鄙陋的人物。谈到政治无非是一大篇措辞激烈的滥调,认为《每日新闻》[42]太温和,路易十八同雅各宾党相去不远。至于妇女,多半愚蠢可笑,谈不到风韵,衣着不伦不类,每个人都有些缺陷破坏她的长相;谈吐,装束,思想,肉体,没有一样是完美的。要不是对特·巴日东太太别有用心,夏德莱绝对受不了那个环境。可是阶级意识和生活习惯,乡绅的神气,小贵族的高傲,严格的规矩,遮盖着他们的空虚。他们在感情方面的贵族品质,比豪华的巴黎社会真实得多;不管怎么样,他们对波旁王室还是拥护的,尊重的。做个不相称的比方,那个社会像老式的银器,颜色发黑,可是挺有分量。一成不变的政见近于忠诚。同布尔乔亚的距离,森严的门禁,显得他们地位很高,在社会上有公认的价值。在居民心目中,每个贵族都有他的身价,仿佛贝壳在庞巴拉的黑人中代表金钱。好些女子受着夏德莱的奉承,承认他某些长处是她们圈子里的男人没有的,也就不觉得和他来往有损尊严;骨子里她们个个人希望承继帝政时代的公主的遗产。最重清规戒律的人以为那不速之客只能在巴日东府上露面,绝不会受别的家庭招待。杜·夏德莱碰过好几个钉子,可是他巴结教会,地位始终不动。他迎合安古兰末王后在本乡养成的缺点,给她看各种新书,替她念新出的诗集。两人为着一批青年诗人的作品感动出神,在特·巴日东太太是出于真心,夏德莱是闷得发慌,硬着头皮忍受;他是帝政时代的人物,不大了解浪漫派的诗歌。在百合花[43]影响之下发生的文艺复兴,引起特·巴日东太太的热情;她喜欢夏多布里昂先生,因为他说过维克多·雨果是个“才华盖世的孩子”[44]。她只能在书本上认识天才,觉得心中怏怏,愈加向往名流荟萃的巴黎。杜·夏德莱先生以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告诉她安古兰末也有一个才华盖世的孩子,一个青年诗人,比巴黎初升的明星更灿烂,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原来乌莫出了一个未来的大人物!中学校长给男爵看过一些出色的诗。那孩子又穷又朴实,竟是查忒吞[45]第二,可不像查忒吞在政治上那么卑鄙,也不像他那样痛恨名流,写小册子攻击他的恩人。特·巴日东太太周围有五六个人和她一样喜欢文学艺术,一个因为能拉几下难听的小提琴,一个因为能用墨汁糟蹋纸张,一个仗着农学会会长的身份,还有一个会直着低嗓子,像猎场上吹号角似的,嚷几句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之类的歌;在这些荒唐古怪的角色中,特·巴日东太太赛过饿慌了肚子,眼睁睁的望着舞台上纸做的酒席。一听到杜·夏德莱的报告,她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要见那个诗人,那个天使!她为之兴奋,激动,一谈就是几小时。第三天,前任外交信使托中学校长接洽,把引见吕西安的事谈妥了。

    你们倘是生在内地的小百姓,阶级的距离就比巴黎人更不容超越,巴黎人觉得这距离正在一天天缩短,你们始终受着铁栏阻隔,各个不同的社会阶层隔着铁栏诅咒,对骂“拉加”[46];所以只有你们能体会,吕西安·夏同听见威严的校长说,他的名气替他打开了巴日东府的大门,他的心和头脑激动到什么地步。他平日夜晚同大卫在菩里欧溜达,望见巴日东家的旧山墙,常常说他们的名字恐怕永远传不到那儿,对于出身低微的人的学问,贵人们的耳朵特别迟钝。怎想到他会受到招待呢?这秘密,他只给妹妹一个人知道。夏娃会安排,又是体贴入微,拿出几个路易[47]的积蓄,为吕西安向安古兰末最高级的鞋店买了一双上等皮鞋,向最有名的成衣铺买了一套新衣服,替他最好的衬衫配上一条百裥绉领,她亲自洗过,熨过。夏娃看见吕西安穿扮好了,不知有多么高兴!她为着哥哥不知有多么得意!嘱咐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她想起无数的细节。吕西安经常出神,养成一种习惯,一坐下来就把胳膊肘子撑在桌上,有时竟拉过一张桌子来做靠手;夏娃要他在贵族的殿堂上检点行动,放肆不得。她陪着哥哥走到圣·比哀门,差不多直送到大教堂对面,看他穿入菩里欧街,拐进林荫道去和杜·夏德莱先生相会。可怜的姑娘站在那儿,激动不已,好像完成了一桩大事。吕西安踏进特·巴日东太太家,在夏娃看来是好运的开端。纯洁的女孩子哪里知道,一有野心就要丧失天真的感情!吕西安走进麦市街,看到屋子的外表并不惊奇。在他想象中一再扩大的卢浮宫是用当地特产的软石盖的,年代久了,石头有点发黄。临街的门面相当阴沉,内部的构造也很简单:内地式的冷冰冰的院子,十分干净;朴素的建筑近乎修道院,保养得不错。吕西安走上古老的楼梯,栏杆是栗树做的,从二层楼起踏级就不是石头的了。他走过一间简陋的穿堂,一间光线不足的大客厅,方始在小客室里见到当地的王后。灰色的门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纪的款式;门楣顶上嵌着仿浮雕的单色画。板壁糊着大马士革旧红绸,镶边很简单。红白方格的布套遮着寒碜的老式家具。诗人瞧见特·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面前摆一张铺绿呢毯子的圆桌,点着一个老式双座烛台,围着罩子。王后并不站起来,只是怪可爱的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的望着诗人;诗人看着她蛇一般扭曲的动作,心里直跳,觉得那姿势十分高雅。

    吕西安的无比的美貌,羞怯的举动,还有他的声音,一切都使特·巴日东太太感到惊异。诗人本身已经是一首诗了。吕西安觉得这女人名不虚传,偷偷打量了一番:特·巴日东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贵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时行的款式,戴一顶直条子黑丝绒拼成的平顶帽。这顶大有中世纪风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对方的身份。帽子下面露出一大堆黄里带红的头发,照着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黄,蜷曲的部分红得厉害。据说女人长着这种颜色的头发,别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贵的太太却是皮色鲜明,弥补了那个缺点。一双灰色眼睛闪闪发光,雪白宽广,已经有皱裥的脑门,轮廓很显著;眼睛四周的色调像螺钿;鼻子两旁有两条蓝血管,细巧的眼圈儿因之显得更洁白。神采奕奕的长脸孔上长着一个鹰爪鼻,成为一个鲜明的标识,说明她容易激动,像公台[48]家的人。头发没有完全遮掉脖子。随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难想见乳房丰满,位置恰当。特·巴日东太太伸出她保养很好而有些干枯的细长手指,很亲热的指着近边的椅子,要青年诗人坐下。杜·夏德莱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时吕西安才发觉没有别人在座。

    乌莫的诗人被特·巴日东太太的谈话陶醉了。在她身边消磨的三个钟点,对吕西安简直是个梦,恨不得永远做下去。他发现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爱情而得不到爱情,身强力壮而带着病态。态度举动把她的缺点更加夸大了,吕西安却看着很中意;年轻人开头总喜欢夸张,只道是心地纯洁的表现。他完全不注意酒糟颧骨的面颊神态憔悴,被烦闷和痛苦染上一层土红色。他的幻想只管盯着那双热烈的眼睛,照着烛光的美丽的卷发,白得耀眼的皮肤,像飞蛾见到亮光一样死盯不放。并且对方的话句句说到他心里,他再也不想去判断对方是怎样的女人。那种女性的激动,特·巴日东太太重复了多年而吕西安觉得很新鲜的滥调,都使吕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带作品来,而且当时也谈不到这个问题;吕西安故意忘记带诗,好作为下次再来的借口;特·巴日东太太也绝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这不是初次见面就有了默契吗?西克施德·杜·夏德莱先生对这次招待大不高兴。他发觉得晚了一步,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敌。他送吕西安从菩里欧走下乌莫的石扶梯,直到第一个拐角儿上,有心叫吕西安领教领教他的手段。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先自己夸了一阵引见的功劳,然后以介绍人身份给他一番劝告,叫吕西安听着很诧异。

    杜·夏德莱先生说:“总算吕西安运气,受到的待遇比他夏德莱好。这批蠢东西比宫廷还傲慢。他们扫尽你面子,叫你下不了台。他们要不改变作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会再来。至于他夏德莱,他所以还在那家走动,无非是对特·巴日东太太感到兴趣,安古兰末只有这个女人还像点儿样。他先是因为无聊,对特·巴日东太太献献殷勤,结果却发疯似的爱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好得手,处处看得出她爱着他。他只有收服这个骄傲的王后,才能对那批臭乡绅报仇泄恨。”

    夏德莱形容自己的痴情已经到了杀死情敌的地步,万一有情敌的话。帝政时代的老油子用尽全身之力扑在可怜的诗人身上,想用威势压倒他,叫他害怕。他讲到旅行埃及时的危险,大大夸张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只能刺激诗人的想象而并没有吓退情敌。

    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不管老风流如何威胁,如何装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样子,照样去拜访特·巴日东太太;他先还保持乌莫人的身份,陪着小心;后来习惯了,不像早先那样觉得在那儿出入是莫大的荣幸,上门的次数愈来愈多。那个圈子里的人认为药房老板的儿子根本无足重轻。开始一个时期,某个贵族或者某些妇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吕西安,对他都拿出上等人对待下级的态度,礼貌特别周到。吕西安先觉得他们和蔼可亲,后来也咂摸出那种虚假的客气是什么意思。有一些恩主面孔引起他的愤慨,加强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许多未来的贵人开始对高等社会都有这种仇恨。可是不论怎样的痛苦,吕西安为了娜依斯都能忍受。娜依斯这个名字,他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那个帮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维也纳的世家一样,熟朋友之间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称,他们想出这一点区别,表示他们在安古莫阿的贵族里头也是与众不同的。

    吕西安爱上娜依斯,正如年轻人爱上第一个奉承他的女子,因为娜依斯预言他前途无量,一定会享大名。她使尽手段要吕西安成为她家里的常客,不但过甚其辞的赞美,还说吕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个穷孩子;她故意把他缩小,好把他留在身边;她要吕西安做秘书,念书给她听。其实她是爱吕西安,在当年那次惨痛的经历以后,她自己也想不到还能爱到这个程度。她暗暗责备自己,觉得爱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简直荒唐,单说身份,他就同自己离得多远!种种顾虑煽动起来的傲气,莫名其妙的在亲热的态度中流露出来。她一会儿目无下尘,摆出一副保护人面孔,一会儿慈爱温柔,满嘴甜言蜜语。吕西安开头震于她高贵的地位,尝遍了恐惧,希望,绝望的滋味;可是经过痛苦与快乐的交替,第一次的爱情也在他心里种得更深了。最初两个月,他把特·巴日东太太当作像慈母一般照顾他的恩人。一来二去,终于说起知心话来了。特·巴日东太太称诗人为亲爱的吕西安,然后干脆叫他亲爱的。诗人大着胆子也把尊贵的太太叫起娜依斯来。她听着大不高兴,发了一阵脾气,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加神魂颠倒;她嗔怪吕西安不该用一个大家通用的称呼。又高傲又尊贵的特·奈葛柏里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个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士相称。这一下吕西安一跤跌进了爱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士正在瞧一张肖像,吕西安进去,她急忙收起,吕西安要求给他看。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士怕他发急,给他看了年轻的刚德-克洛阿的肖像,淌着眼泪讲出那一段悲惨的爱情,多么纯洁,受到多么残酷的摧残的爱情。是不是她打算对已故的情人不忠实了?还是利用肖像暗示吕西安,还有一个男人同他竞争?吕西安太年轻,没有能力分析他的爱人,只是很天真的发急,因为娜依斯已经排开阵势挑战。在这种战斗中,女人总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说得相当巧妙的顾虑彻底破除。她们关于责任,体统,宗教的争辩好比许多堡垒,但愿男人一齐攻下。天真的吕西安用不着这些挑拨就冲过来了。

    有天晚上,吕西安大着胆子说:“换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为着你活下去。”他想把特·刚德-克洛阿先生彻底解决,望着路易士的目光表示他的热情已经到顶点。

    路易士看着这股新生的爱情在她和诗人心中进展,暗暗吃惊。她故意找错儿,说吕西安答应题在她纪念册第一页上的诗不该老是拖延。等到诗写出来了,她当然觉得比贵族诗人卡那利斯最好的作品还要美,可是她念过以后又作何感想呢?

    生花妙笔,虚幻的诗神,

    并不经常来叩我的心魂,

    点染我的花笺和薄薄的绢素。

    倒是我美丽的情人在挥毫时分,

    往往把她幽密的欢欣,

    或是无声的悲苦,向我倾吐。

    啊!等到她追寻我褪色的旧稿,

    想得到一个分晓,

    花团锦簇的前程从何处发轫;

    那时但愿爱神呵,

    将来回想起这次美妙的旅行,

    像晴朗的天空没有一朵乌云!

    她说:“你的诗真是受了我的感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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