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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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到齐了,特·巴日东先生受着妻子嘱咐,仿佛教堂的门丁拿棍子撞击地下的石板一样,不知通知了多少回才叫打扰的人静下来。吕西安坐在一张圆桌前面,靠近特·巴日东太太,心里非常震动。他声音慌慌张张的宣告,为了免得大家失望,他预备念一些新近发现的杰作,是个无名的大诗人写的。虽则安特莱·特·希尼埃的诗集在一八一九年上就印出了,安古兰末还没有一个人听见过作者的名字。个个人以为那声明是特·巴日东太太出的计策,既顾着吕西安的面子,也让听众的情绪松动一些。吕西安先念了《年轻的病人》,听见一阵轻轻的赞美声;又念了《盲人》,那些俗物就觉得作品太长了。吕西安一边朗诵一边感到剧烈的痛苦。那种痛苦,只有杰出的艺术家,或者凭着热情和高度的悟性和艺术家并肩的人,才能完全体会。你要不真诚严肃,全神贯注,休想用声音来表达诗,也休想领会诗。朗诵的人和听众必须密切结合,否则感情不可能像电流一般沟通。双方的心灵不打成一片,诗人就等于一个天使在地狱的诟谇声中唱天国的颂歌。而凡是聪明人,在他的器官特别发展的领域之内,都具有蜗牛般眼观四方的目力,狗一般的嗅觉,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感到、听到周围的一切。有人赏识还是无人了解,音乐家和诗人立刻能感觉到,同植物在适宜的气候中复苏,在不适宜的气候中枯萎一样快。当时那般男人只是为奉陪太太而来,来了又忙于谈彼此的私事,唧唧哝哝的声音,由于特殊的音响作用,传到吕西安耳边格外响亮;他还看见有些人张着大嘴打呵欠,对他恶狠狠的露着牙齿。等到他像洪水中的鸽子[65],想找一个愉快的地方让眼睛停留一下,又发现一些不耐烦的眼神,表示他们只想利用当天的集会和朋友们商量实际问题。除了洛尔·特·拉斯蒂涅,两三个年轻人和主教以外,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闷得发慌。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只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而这般冷冰冰的听众非但对诗人的情绪毫无感受,连他的声调口吻都没听进去。吕西安灰心到极点,一身冷汗把衬衫湿透了。他转身望望路易士,看见她眼神热烈,才鼓足勇气把诗念完;可是诗人的心已经大受伤害。

    “你觉得有趣吗,斐斐纳?”干瘪的丽丽问她邻座的朋友,也许丽丽是存心来看什么惊人的表演的。

    “还是别问我的好,亲爱的。一听见读文章,我眼皮马上合拢来了。”

    法朗西斯道:“但愿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们夜晚听诗。吃过晚饭听朗诵,我要集中精神,妨碍消化。”

    柴斐莉纳悄悄的说道:“可怜的猫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亚历山大道:“念得真好;不过我更喜欢韦斯脱。”

    因为韦斯脱在英文中另外有个意思[66],大家认为这话妙不可言。几个爱打牌的女客接着说,念诗的人也该歇歇了。一两对客人趁此溜进小客厅。吕西安不好推却路易士,主教,以及可爱的洛尔·特·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几首讽刺诗。诗中的反革命热情引起了注意,好几个人被激昂的声调鼓动了,虽然不了解意义,也拍起手来。那种人只会受穷嘶极喊的影响,好比老粗的舌头只觉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时候,柴斐莉纳打发法朗西斯去瞧了瞧诗集,告诉她邻座的阿美莉,说吕西安念的诗原来是印好的。

    阿美莉听着很得意,回答说:“那有什么奇怪?特·吕庞泼莱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书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说的时候望着洛洛德。

    女人们便争相传说:“他的诗是自己印的。”

    雅各问道:“那么干吗他要称为特·吕庞泼莱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艺就应当改名换姓。”

    齐齐纳道:“他不是改了姓吗?不过原来是平民的姓,现在改了母亲的贵族的姓。”

    阿斯多弗道:“既然他的诗已经印出来,我们自己会念的。”

    这种胡说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涂,临了杜·夏德莱只得耐着性子向那些无知的客人解释,刚才的开场白并非巧妙的托词,那些美妙的诗是一个保王党写的,作者的弟弟玛丽-约瑟·希尼埃倒是个革命党。听着这伟大的诗歌感动的只有主教,特·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除此以外,安古兰末的上层社会都觉得上了当,大不高兴。客厅里隐隐然有一片抱怨的声音,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内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极力想表达那音律,眼前的俗物变得和他渺不相关,各人的面貌对他好像隔着一重云雾。他念了那首关于自杀的沉痛的诗,苍茫忧郁的情调纯粹是古风。接着又念了一首,其中有两句: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最后朗诵的是一首隽永的牧歌,叫作《奈埃尔》。

    特·巴日东太太心情欢畅,独自坐在客厅中央出神,一只手下垂,一只手扶着头,不知不觉把头发卷儿伸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进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奋勇,过来代众人请愿的时候,我们不难想象,特·巴日东太太受到打扰多么不愉快。

    阿美莉说:“娜依斯,我们存心来听夏同先生的诗,刚才念的是印出来的作品,虽然很好,那些太太们为了乡土观念,更喜欢土产。”

    阿斯多弗对税务官说:“你不觉得法国语言不宜于作诗吗?我认为西塞罗的散文反而诗意浓得多。”

    杜·夏德莱答道:“真正的法国诗是轻松有趣的一类,是歌谣。”

    阿特里安道:“歌谣证明我们的语言音乐性很强。”

    柴斐莉纳道:“叫娜依斯神魂颠倒的诗,我真想领教一下;可惜她对阿美莉的态度表示她不愿意给我们看样品。”

    法朗西斯回答说:“娜依斯为她自己着想也应该要他念;只有证明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为才说得过去。”

    阿美莉对杜·夏德莱说:“你办过外交,还是你去说吧。”

    男爵说:“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书惯会耍这一类花招,他过去撺掇主教。娜依斯碍着主教的情面,只得要吕西安挑一首记熟的诗来念。阿美莉看见杜·夏德莱男爵马到成功,向他脉脉含情的笑了一笑。

    “这位男爵真聪明。”她对洛洛德说。

    洛洛德想起阿美莉话中带刺,说过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话,便笑着回答:“帝政时代的男爵,你从什么时候起承认的呢?”

    吕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门的青年人想出来的题目,写过一首颂歌给情人,把她比作天上的仙女。满腔的热情使作品显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欢,觉得只有这一首才能和希尼埃的诗见个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特·巴日东太太,报告题目:《献给她》,躲在特·巴日东太太背后,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摆好姿势,预备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们眼中,娜依斯露了马脚。她平日尽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围的人,这一下也免不了替吕西安捏一把汗。她忽然态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听着一节又一节的诗,她只能低下眼皮,唯恐人家看出她内心的快乐。

    献给她

    荣耀显赫,只看见万道霞光,

    众天使屏息凝神,奏着玉瑟金琴,

    在耶和华的宝座之下告禀:

    大千世界在祈祷,呻吟;

    一个金发的仙童

    往往遮起额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银色的翅膀,

    向人间缓缓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领会:

    穷而无告的天才由他抚慰;

    又化作受尽钟爱的女郎,

    让老人重温如花似锦的旧梦;

    罪人的忏悔他一一登记;

    “希望吧!”他对焦急的母亲梦中鼓励;

    众人对着苦难声声哀叹,

    他怀着欢乐的心情倾听。

    这些美丽的使者,我们身边只剩下一个,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却嘤嘤啜泣,两眼凄凉而柔和,

    望着他苍穹之上的乡土。

    并非他洁白的前额

    使我看出他高贵的出身,

    也不是为了他双眸炯炯,

    也不是为了他品德超凡入圣。

    然而那么多的光华眩惑了我的心,

    只想和他圣洁的本体交融,

    谁知那威严的天使长

    全身金甲,无隙可乘。

    啊!留神!别让我的心

    再见首座的天使飞向太空;

    黄昏时奇妙的语言

    不宜他早听!

    那时但见他们像曙光一点

    穿过夜幕,振翼高飞,

    回翔于众星之间;

    于是那仰窥天象,终宵不寐的水手,

    指着他们辉煌的足迹,

    当作指路的明灯永永不熄!

    “这个哑谜你猜得出吗?”阿美莉做了一个媚眼问杜·夏德莱。

    “这一类的诗,我们念完中学的时代多少作过一些,”男爵要充内行,对什么都看得平淡无奇,有心装作很腻烦的样子,“从前我们浸在奥喜安的浓雾里:什么玛维娜啊,芬加尔啊,云端里的鬼影啊,战士们披星戴月爬出坟墓啊。诗坛上这些破衣服如今换了耶和华,古琴,天使长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装;用伟大,无穷,寂寞,智慧一类的字儿把那些服装翻新。动起笔来就是湖啊,神的诏示啊,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义,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韵,拿‘绿玉’和‘吹竽’押韵,‘始祖’和‘菖蒲’押韵。我们的经纬度也改变了:过去我们住北方,现在住东方,不过望上去同样漆黑一团[67]。”

    柴斐莉纳道:“诗固然暗晦,爱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没有。”

    法朗西斯道:“天使长的金甲其实不过是一件薄薄的纱衫。”

    大家碍着特·巴日东太太的面子,表面上不能不称赞吕西安的颂歌;女太太们因为没有诗人捧她们做天使,气恼得很,装作不胜厌烦的样子站起来,脸上冷冰冰的,咕哝着说:嗯,好,很好,妙极了。

    洛洛德吩咐她亲爱的阿特里安:“你要是爱我,就不能恭维作者,也不能恭维他的天使。”说话的神气挺专横,阿特里安只有服从的份儿。

    柴斐莉纳对法朗西斯说:“归根结底,全是空话,爱情的诗在乎行动。”

    斯大尼斯拉眯着眼睛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接上来说:“齐齐纳,我心里的话被你说出来了,我可不能形容得像你这样深刻。”

    阿美莉对杜·夏德莱说:“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骄傲收敛一些;她让人捧作天使长,好像她比我们高出一头。她还侮辱我们,招来一个药剂师的儿子,娘是看护病人的,妹子是个女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干活。”

    雅各道:“既然老子卖治虫的药饼,应该叫他儿子先吃[68]。”

    斯大尼斯拉有心卖俏,摆着最动人的姿势说:“他是承继他父亲的行业,他给我们喝的就是药水。就算吃药,我也不喜欢这一种。”

    一刹那间,每个人说了几句贵族式的刻薄话羞辱吕西安。虔诚的丽丽觉得娜依斯快要干出糊涂事来,趁早点醒她也是一桩功德。那些小心眼儿的人都好像急于要看戏文的结局,恨不得安排一个诡计,作为第二天说笑的资料;外交官法朗西斯决心要把这个荒唐的阴谋策划成功。

    青年诗人如果在情人面前受到一句侮辱,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前任领事不想同一个年轻人决斗,觉得最好用一样神圣的,没法还手的武器致吕西安的死命。于是他便仿照狡猾的杜·夏德莱逼吕西安念自己作品的办法,走过去和主教谈天,假装同他大人一样对吕西安的颂歌感到兴趣;然后故弄玄虚,说吕西安的母亲是个杰出的女人,而且极其谦虚,儿子写诗的题材都是她供给的。吕西安十分孝顺,最高兴人家称道他母亲的好处。法朗西斯把这个意思印进了主教的脑子,但等谈话之间有个机会,让主教漏出一句法朗西斯意想中的话,伤害吕西安。

    法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围着吕西安的小圈子,对吕西安放过不少冷箭的人看着格外留心。可怜的诗人完全不懂交际场中的把戏,只顾望着特·巴日东太太;人家问他一些傻里傻气的话,他也傻里傻气的回答。在场的人的姓名身份,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妇女谈什么好;她们说的幼稚可笑的话,先就使他脸红耳赤。吕西安觉得自己同这些安古莫阿的贵族隔着十万八千里,只听见他们一会儿称他夏同先生,一会儿称他特·吕庞泼莱先生,而他们自己又叫作洛洛德,阿特里安,阿斯多弗,丽丽,斐斐纳。他最窘的是误认丽丽为男人,把粗暴的特·塞农希先生叫作丽丽先生。那宁录截住吕西安的话,说道:“什么!吕吕先生?”羞得特·巴日东太太满面通红[69]。

    特·塞农希低声说:“让这个小子到这儿来,还介绍给我们,真是糊涂透了。”

    柴斐莉纳问特·比芒丹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觉得夏同先生跟特·刚德-克洛阿先生非常相像吗?”柴斐莉纳故意把话说得很轻而照样听得见。

    特·比芒丹太太笑着回答:“也许是精神上相像吧。”

    特·巴日东太太对侯爵夫人说:“仰慕名流倒用不着忌讳。”又望着法朗西斯补上两句:“有的女人喜欢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欢崇高伟大。”

    柴斐莉纳没有听懂,她觉得她的领事伟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却站在娜依斯一边,笑起来了。

    “先生,你很幸运。”特·比芒丹先生叫了他夏同,又改口称他特·吕庞泼莱,“你从来不会感到无聊。”

    洛洛德问道:“你工作很快吗?”神气仿佛问木匠做个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时间。

    吕西安挨了这一下闷棍,不禁垂头丧气。特·巴日东太太笑着回答:“亲爱的,特·吕庞泼莱先生脑子里的诗意,不比我们院子里的野草。”吕西安听着又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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